“武大圖書館性騷擾”舉報事件發生3個月後，涉事男生肖某某母親（以下簡稱“肖母”）首次公開發聲：“不是什麼‘打飛機’，更不存在‘性騷擾’！我的孩子從小患有特應性皮炎，當時趕上天熱腿上濕疹複發，就是隔着衣服在抓癢，這些年醫院的就診病歷都有。”
肖母稱，目前，他們已對學校處分提出申訴要求撤回，對網絡平台上的“舉報帖”導致肖某某遭遇網暴和精神創傷，已委託律師對相關方的侵權提起民事訴訟，並已在法院立案。
肖母說的“舉報帖”，是2023年10月11日下午微信公眾號“景容飲冰”發布的《關於我在武漢大學圖書館受到性騷擾這件事情》一文。網帖以武大女生自述口吻爆料稱自己當年7月在學校圖書館自習時遭遇外院一男生“性騷擾”，其後與院校方溝通近三月無果的全過程。網帖中雖未公開男生的名字和視頻畫面，但披露了男生所在院系、輔導員姓名等信息，還提到涉事男生為“本地人”“不缺錢”等家庭信息。
網帖發布後，武大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該文發布後48小時內，武大發布通報：經調查核實，根據相關規定給予2022級本科生肖某某記過處分。
其後，涉事男生肖某某遭到網暴。“事情發生後，孩子精神狀態很不好，我們一直忙着孩子病情，首選了司法流程，一方面是不想捲入網上的口水戰，也不想給學校增添更多輿論壓力。”近日，涉事男生肖某某母親向南都記者談道，但網暴無休止、孩子病情起伏，他們最終決定公開發聲。
男方首次回應“性騷擾”
稱長期患有皮炎當時在撓癢
2023年10月11日，微信公眾號“景容飲冰”發布的《關於我在武漢大學圖書館受到性騷擾這件事情》一文引爆輿論。
網帖以武大女生自述口吻稱：3個月前在武漢大學圖書館自習期間，坐對面的“x同學在對我打飛機”。經視頻取證，拍到了5段視頻，每段都能看到“x同學隔着褲子摩擦生殖器，該行為持續不斷且非常明顯”。網帖稱，經與x同學對峙，x同學承認事情經過，並應要求寫下道歉信。
網帖還詳述了與學校及相關學院老師的三個月的溝通經過，並稱“兩方陷入僵局，因此我選擇曝光，希望可以推動事情儘快解決”。
該文發布2天後（10月13日），武漢大學發布處理通報：對涉及我校學生的網上舉報，經調查核實，根據相關規定，學校研究決定，給予2022級本科生肖某某記過處分。武漢大學歷來對違規違紀行為零容忍，一經查實，絕不姑息。
肖某某及其父母並不認同學校的處理結果。對網帖中提到的“性騷擾”行為，肖母解釋稱：肖某某從小患有特應性皮炎，趕上天熱腿上濕疹複發，當時是隔着衣褲在撓癢。
肖母提供了多份就診和問醫求葯的記錄。據其獲得的現場視頻顯示：身着黑色褲子的肖某某，手在課桌下方隔着衣褲抓撓大腿襠部。肖母提供的2021年至2023年間肖某某的就診病例顯示，肖某某“雙側股根部等處見散在淡紅斑、丘疹”，還曾出現“眼部皮疹”。多份病歷就診時間、醫護問診時間為2023年下半年，與圖書館風波時段有重合。事發當天中午（7月11日）肖母還在拜託友人購買相關皮疹藥品。
一位接診過肖某某的武漢協和醫院皮膚科醫生向南都記者確認，2023年下半年曾數次接診過肖某某，最後一次病歷記錄是2023年12月，“他患有特應性皮炎，表現是濕疹。他的特應性皮炎病不止一兩年了，會季節性急性發作。”接診病歷也顯示：“皮疹瘙癢不適7年，夏季較著”。另一位多次在線接診幫其購葯的武漢市第一醫院護士也向南都記者確認肖某某多年患有特應性皮炎，“他這個皮膚病很久了，從小是過敏體質，身上時不時就這裡那裡複發濕疹，不太好去根。”
而對肖某某手寫道歉信一事，肖某某及肖母在接受採訪中都稱“當時是出於息事寧人的想法”。“孩子全程都是懵的，甚至不知道她說‘拍了’是拍了什麼。為了避免在圖書館鬧出大動靜，孩子才寫道歉信的。”肖母稱，“我們從小教育孩子盡量不要與人正面衝突，遇事最好息事寧人，孩子當時想得很簡單：按對方要求道個歉就沒事了。”
“‘舉報帖’中說，孩子在道歉信中留了假名。實際上孩子在最開頭就寫了自己的真實姓名、還有學號。”肖母指出。
肖某某代理律師進一步辯稱，在肖某某被指“性騷擾”一事的事情經過中，雙方未有身體、語言接觸，肖某某的“抓撓行為”是出於病理原因的撓癢，並非特定針對案外人進行。在代理律師看來，這一撓癢行為，主觀上不存在“違背他人意願”，客觀上也未乾擾他人正常學習生活、更沒有對他人造成不良影響，完全不符合“性騷擾”的構成要件。
學校以“不雅行為”作出記過處分
肖母稱一直在向學校申訴
值得一提的是，武漢大學公布78個字的通報中，僅提到肖某某被記過處分、存有違規違紀行為，並未披露事情詳細經過或事實認定。
就此，肖母告訴南都記者：事發後，她和肖某某曾將患有特應性皮炎的情況口頭告訴過學院老師，學校發出公開通報前並未提前告知。通報發布4天後，10月17日她收到了校方對孩子作出處分的紅頭文件，這份紅頭文件未將肖某某的行為表述為性騷擾，僅表述為“不雅行為”。
處分決定稱：肖某某在圖書館北門走廊“存在不雅行為，有損大學生形象，造成不良影響”，根據《武漢大學學生紀律處分辦法（修訂）》第22條第5款規定，決定給予記過處分。
肖母告訴南都，對校方作出的處分決定，他們已於10月25日提出申訴要求學校撤回處分決定，並附上了病歷和就診資料。
肖母稱，2023年11月2日、12月7日，她和家人兩次與校方溝通、對處分決定作出申訴。據其錄下的對話中，校方相關工作人員多次談到“學校根據實際情況評判，不是性騷擾、排除了性騷擾”，還談到是“當時學校在那樣的情況下做出應急處理”。
處理此事的另一相關方，武漢市珞珈山派出所也未就“性騷擾”給出明確答覆。肖母介紹，網帖發布的當天，她和家人攜孩子前往武漢市珞珈山派出所報警，學院領導、輔導員以及學校保衛部工作人員也到了派出所。“孩子和輔導員當晚都做了筆錄。”其後她和家人還多次前往派出所提交報案材料，配合警方問詢，“我們選擇報案，主要是希望警方能對舉報帖所說的‘性騷擾’行為進行調查認定；如果不存在，我們希望能依法追究舉報人偷拍他人隱私、誹謗侵權責任。”
“報案至今3個多月，派出所一直沒給具體回復，一直說在調查中。”肖母稱，在院系調解期間，他們也通過院系轉達了與涉事女生面談溝通的想法，但被女生拒絕。
微信公眾號“景容飲冰”發布的網帖證實了這一細節，網帖中女生以保護個人身份信息為由最終拒絕見面。
針對肖母談到的處分決定、申訴情況，南都記者多次聯繫武漢大學保衛部、涉事女生所在的學院辦公室，均未獲得有效回復。武大保衛部及學院辦值班人員稱學校已放寒假，人員流動值班，對此事不了解，以學校官方通報為準。
最初對接、處理此事的劉姓輔導員也告訴南都記者“不便再說什麼”。
南都記者輾轉與武大涉事女生取得聯繫。她稱是借朋友公眾號發表《關於我在武漢大學圖書館受到性騷擾這件事情》一文，此前並不知道肖某某長期患有應激性皮炎。她認為，此事至少民法意義上構成性騷擾，希望學校能就此構建高校防治性騷擾的制度，肖某某也有權就此事提起訴訟。這位女生還表示，當前在校畢業壓力較大，不便就此事發聲。她隨後拒絕了採訪。
在武大發布通報的次日，“景容飲冰”公眾號也曾更新網帖感謝校方處理結果，並稱“走到這一步已經可以和自己和解”，沒有意外的話不會再進一步回應。
陷入網暴旋渦後
肖某某被確診“創傷後應激障礙”
事情發生後，“武大圖書館性騷擾”一度登上熱搜，涉事男生肖某某陷入網暴漩渦。
基於網帖和校方公開通報所披露信息及線索，很快有多位自稱涉事男生高中同學、自稱認識男生的網友在網上公開了肖某某的真實姓名、照片、家庭情況等隱私信息，網絡上還出現了大量針對肖某某的指責、謾罵。
有網友發帖稱肖某某“成績很差不學無術，靠黑幕保送武大”。對此，肖母出示的相關保送資料顯示，肖某某在就讀高中的推薦保送排名成績居全年級第22名，全班第1名，同時也被南開大學錄取。
還有網友發布信息稱肖某某的父親是當地副區長，事後所涉地區領導實名闢謠並報案。
“從那以後，孩子就情緒低落。一些原來的朋友對他也有看法了，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人把他踢出了群聊。他在家休息了好一陣，後來還是強撐着回去上課、考試。到現在狀態還是不太好，前兩天藥量又加大了。”提到兒子的現狀，肖母幾度哽咽：“那段時間他經常突然又氣又恨的，有想去找對方理論的衝動；晚上靠吃藥才能睡着，還總夢到圖書館那天的事被驚醒；白天一整天不和人說話，甚至想跳樓，還好被我們拖住……”
肖母出示的病歷顯示，2023年10月17日，肖某某在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確診為“急性應激反應”，被要求入院治療。
12月13日，醫院診斷書顯示其“病情進一步惡化，確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伴隨着焦虛、抑鬱、疑病、應激等情緒性障礙，自殺或自殘傾向為80%”。肖母稱醫生曾提示肖某某的情緒障礙病症有長期伴隨及複發風險。
為確保肖某某的人身安全，肖母說，有一段時間家人只能換班貼身陪伴，夜裡也要有人值守。
“這孩子平日性格開朗，與其他同學相處挺正常。他研修的這個計劃班是雙學位，課業量很大，但他很好強也很刻苦，每周到我這答疑都要個把小時。”肖某某的一位課程導師接受南都記者採訪談道，事發後，明顯能感到肖某某精神壓力很大，“聽說有就醫治療，他請了幾周假後才回到課堂。”
南都記者從肖某某代理律師處獲悉，肖某某和家人曾多次向網絡平台投訴“景榮飲冰”賬號發布的網帖、以及相關網絡賬號發布的不實信息，無果。鑒於此事造成的影響和精神傷害，目前，肖某某已對發布網帖的網絡平台提起名譽權侵權訴訟，要求網絡平台對該帖的首發賬號、相關轉載賬號作刪帖處理、並公開致歉以消除影響；同時要求網絡平台提供該公眾號的實名登記註冊信息，以配合查明相關名譽侵權傳播方身份信息，後續再通過法院調查追加侵權人為共同被告。此外，對在網上散播“保送黑幕”“論文抄襲作假”等不實信息的賬號，也已做證據保全，現正在走立案流程維權。
熱搜事件背後困境：
性騷擾的模糊邊界，遭遇網暴後的維權難
“武大圖書館性騷擾”事件登上熱搜榜後，多位法律專家學者也就該事件表達了關注和思考。
一方面，對於“性騷擾”，投訴維權與自證清白均是難題。多位學者向南都記者談到，在司法實踐中對“性騷擾”的認定，不僅面臨取證困難，還面臨難以具體界定是否屬於“性騷擾行為”的現實。對某一行為是否構成“性騷擾”，行為人和權利主張者往往各執一詞、各有解釋。
根據《民法典》第1010條規定：“違背他人意願，以言語、文字、圖像、肢體行為等方式對他人實施性騷擾的，受害人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機關、企業、學校等單位應當採取合理的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職權、從屬關係等實施性騷擾”。
“是否能被認定為‘性騷擾’，主要看這幾個要點：首先，是否違背他人意願；其次，方式是以言語、文字、圖像、肢體行為等方式對他人進行的滋擾；最後，這種滋擾是與性相關的、是令人不適的。”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陳碧告訴南都記者。
上海市匯業律師事務所律師張彬彬向南都記者談到，侵權責任的認定一般來說需要考慮幾個構成要件：行為的違法性、是否有造成損害、行為與損害後果之間的因果關係、行為人主觀上有過錯。張彬彬援引去年在重慶發生的一起性騷擾案，該案中被告在微信聊天中向原告發送淫穢動圖和不雅文字，原告報警後起訴最終獲勝訴。法院在該案判決中強調了三點：1. 被告行為具有明確的性指向；2. 該行為表現出“性挑逗”的性質和故意；3. 行為明顯違背原告的意願。
另一方面，網帖點爆網絡對“武大圖書館性騷擾”事件的關注、網暴接踵而來，作為事件當事人，肖某某陷入維權困境。
“事情發展到現在，我們都不知道網上發舉報帖的人是誰？”鑒於此，肖某某和肖母選擇委託律師起訴相關網絡平台，以“誹謗”和“侵犯名譽權”為由要求平台刪帖，等待法院立案後通過法院調查取證找到“對方是誰”。
這也是網暴案件中的一個普遍困境。此前，北京互聯網法院綜合審判三庭法官王紅霞曾就網暴治理向南都記者介紹，在網暴類案件的辦理中，為查詢涉嫌侵權的網絡賬號實際使用主體，當事人往往需向法院提出調查取證申請，進一步查明相關主體的真實註冊信息。
“該類案件中，查明侵權主體耗時較長，影響受害人維權進程，也會拖慢訴訟進程。實踐中也存在涉嫌侵權的網絡賬號使用域外手機號、虛擬號等進行註冊的情況。部分案件中，涉嫌侵權的網絡賬號實名信息可能指向多名實際使用人，受害人往往對誰是真正的施暴者沒辦法進一步舉證，導致無法鎖定實際侵權主體。”王紅霞說。
對於基本事實未獲認定、即通過網絡發帖舉報曝光以求為自己“維權”的做法，陳碧則直言，“我個人建議，網絡舉報、尤其是自益性的，還是要慎之又慎。”
“雖然舉報是公民的一項合法權利，通過舉報可以救濟個人自身權益、也能監督公共事務。但也要意識到，通過網絡舉報，迅速聚合起來的圍觀者，在未對事件真相做必要考證的前提下，就在網絡上對當事人公開處刑，結果可能是製造了更多不端和不義。”陳碧坦言。她同時強調，網絡舉報尤其要注意不能侵犯他人的人格尊嚴、個人隱私、個人信息，不能以舉報之名，實則對他人打擊報復、侮辱誹謗甚至誣告陷害，“輿論審判有反噬效果，今天用輿論獲得了勝利，明天也有可能被輿論吞沒”。
對於高校性騷擾的防治，陳碧建議高校治理中，應多借鑒職場的性騷擾治理規定，“總的來說，就是處理速度要快，要固定證據，要充分保障雙方的程序權利，這將有利於獲得一個更接近真相和公平正義的結果。此外學校還有一種更好的預防方式，就是進行相關講座、論壇、討論，把這個敏感話題變成公共話題，加深男女兩性之間的對話，也消除誤解和隔閡。”
在陳碧看來，“武大圖書館性騷擾”事件中有關性騷擾的判定和遭網暴後的維權，仍有待有關方面的調查和最終裁決。
采寫：南都記者 呂虹
視頻：南都記者 王子黎 實習生陳奕帆
製圖：甘丹
出品：南都數字經濟治理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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