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沙深情

原標題:三沙深情

插圖:郭紅松

【中國故事】

我這才發現,海島的根系是由珊瑚、魚群、海螺、浪漫的情懷、純潔的詩句,共同構成的。它們都在水晶里晃動。

飛機接近永興島

我們同意放棄觀察島嶼與椰樹,放棄欣賞墨綠的海岸線,放棄看望精短而威嚴的飛機跑道——落地前四十分鐘,空乘吩咐:關閉所有舷窗的遮光板。

知道島嶼是小小的,知道島嶼的安全是天大的,知道責任是天大的。

空乘的嗓音飽含抱歉,但我們這些乘客,充滿自豪。我們即將降落的,是南海的肚臍眼。這裡盛產海浪、珊瑚、戰機的轟鳴,以及持久的安寧。

我在黑暗中閉起眼睛,但我知道,一隻轟鳴的海鷗,已經捕捉到了和平,目光銳利,俯衝精準。

那個像吊腳屋一樣的島嶼哪裡去了

那座鐵皮吊腳屋,如今哪裡去了?那時,他手裡握着一桿槍,眼睛望着一隻遠方的海鷗。

他腳後跟踩着的那片波濤,哪裡去了?那時,他腳下的土地,小如海龜的背。嘩嘩的雨,敲鐵皮鼓敲到天亮。水濕了半個肩膀,但他,堅持舉着望遠鏡,搜索烏雲深處的閃電。

那個士兵的孤獨形象,出現在三沙市朋友的講述里。雖說現在,軍事禁區的營房已如同起伏的山巒;那道善於打擊島嶼的閃電,現在,已凝固成戰機的跑道。

那個當年的士兵,如今滿臉慈祥,兩鬢已斑白。他會定時飛來探視營房,那些當年鐵皮屋的升級版。伴飛的,依舊是那隻海鷗。那隻海鷗,向他報告潮汛也報告敵情;或許,還會共同回憶當年的歷史:一個士兵,身穿被大風刮破的軍衣,不忍吮吸,一隻撿到的孤獨的鳥蛋。

三沙市宣德路8號

這是一個大門前有刺葵、芭蕉和三角梅的所在,一個氣候、太陽、濕潤的空氣抱團大笑的地方;這是一個大門前豎著地理指示牌的地兒:渚碧島680公里,永暑島812公里,太平島748公里,中業島652公里,黃岩島608公里,中建島165公里;當然,也有華東崇明島的標誌,那是1888公里——那是祖國的上海,那是飄香的江南!

大門不遠處,還建有一座小小的木亭,取名“牡丹亭”。那是守島人要與中國傳統文化同在的意思,那不是表面功夫,那是底氣。

就像一隻小蜜蜂安眠花蕊,就像一隻小袋鼠安卧母腹,我今天將在南海的肚臍眼裡睡着。我將做一個有珊瑚、有波濤、有槍刺的夢。

這個精緻的地兒,有大名:西沙賓館,三沙市宣德路8號。

南海母親雕像

也只有她大張的手臂,才匹配這浩瀚無際的藍色;也只有她慈祥的目光,才能讓眾多的島嶼躍出海面,向她奔來,速度堪比海鷗。

面前的雲朵是環狀的,雲朵下面的每個方向都站着大海;背後的椰林,也一直在風中搖動。實際上,這不是椰林,這是南嶺、秦嶺、小興安嶺、大興安嶺!

上海濟光職業技術學院的陰佳教授,為她目光的慈祥,為她懷抱大海的雙臂,調動了自己全部的藝術儲備。他知道“母親”這兩個字的分量,也知道“三沙”這兩個字的分量;明白守島士兵每次走過雕像,心中會引動什麼樣的情感。

每一位登上西沙群島的人,都會認她做母親。

我也是。

只要你是中國人,母親就無處不在。

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

應該把這株骨節粗壯的欖仁樹,看作是中華母親樹。她一直看護着這塊方方正正的石頭,知道這塊石頭的基座,是泰山,是崑崙,是喜馬拉雅。

記住1946年11月24日這個時間,記住指揮官林遵、副指揮官姚汝鈺、上尉張君然這三個名字。他們上島時的軍靴踩動,是這塊石頭髮出的聲聲斧鑿。

這一日,日寇潰退,留下碉堡、壕溝。這一日,一方矮矮的石碑,成為一個國家最高的海拔。

我與碑上那幾個蒼勁的文字合影——那是漢字!

林遵、姚汝鈺、張君然——那是中國人!

我與泰山、崑崙、喜馬拉雅合影,我需要一張充滿鈣質的照片!

永興島殘留的日軍碉樓

電影上,我很多次見過這種碉樓,在華北平原,在中原大地,在長三角,在珠三角。我聽到過碉樓里肆無忌憚的笑聲,以及從那裡,向四面八方射出的野心、傲慢與不可一世。

想不到,在大海藍寶石的波光中,在果實累累的椰樹下面,在鷗鳥翅膀的優美弧線里,又來這麼一座!——有水泥,有鋼筋,有槍眼,有野蠻,有扎心扎肺的痛苦。

碉樓是1939年豎起來的。那年4月9日,日本駐台總督府發布公報,宣稱:東沙、西沙和南沙“劃入日本帝國”。西沙的第一陣排槍,就從這槍眼裡射出,椰果與人頭一起掉落。

存活過整整七年的這顆毒瘤,外形至今完好。至今,連小草都離它很遠,充滿警覺。警惕啊,那些貌似死去的鋼筋水泥癌細胞,某天,會像槍眼一般,睜開眼睛。

永興島上的永興學校

忽然有一個直覺,這些正在吃飯的孩子,這個最高只有三年級的學校,是一座燈塔的強大底座。

多少年後,他們成熟而廣闊的目光,將掃射整個南海。

我參觀這所學校的時候,正是午餐時分。13名小學生,圍着一張長方形的小矮桌。其中一個胖嘟嘟的孩子說,我還要吃一塊,於是,起身,走向那隻不鏽鋼盆子做成的南海,打撈一塊魚,利索的動作就像他父輩的撒網。

另外38個,都是幼兒園的孩子,分別圍着幾張小矮桌。他們當然更加稚氣,嘴角有魚汁,有蛋汁,有菜汁。小女孩髮夾上的蝴蝶,有海鷗的模樣。

所有在校就讀的,就這麼51個,就這些軍人的孩子、政府公務員的孩子、漁民的孩子,還有駐島職工的孩子。他們圍桌就餐,牆上的雷鋒笑眯眯地看着他們;他們用彩筆畫下的習作,也在牆上環繞着他們。

都說西沙海水清澈,不就是在形容他們的瞳仁嗎?都說西沙的日出紅得耀眼,不就是指他們脖子上的領巾嗎?

我感受到了光,那夜晚橫掃大海的明亮的光束。這是一所最高只教到三年級的學校,但是,一種直達未來的光芒,幾乎,已經叫我睜不開眼睛。

南海的航線,無論是人通過,船通過,還是魚群通過,都有了長久的保證。我感受到了光。

我尋思,我要把我寫的長篇小說《雷鋒》贈送他們。封面上,雷鋒那笑眯眯的眼睛,也跟我一樣,有點睜不開。

我們唯一的燈塔,其實是,也應該是,我們的後來人。

永興島的海水淡化廠

畢竟,每天有一千噸海水要在這裡接受培訓,何其大的一個陣容!

海水,不僅要喊立正、稍息、向前看,還須凈化心靈,須在靈魂契合的層面,與人類相處,否則不予畢業。

密密麻麻的管線與流程,幾乎全自動化。總控制室在二樓。南海撩起上衣,坐在二樓的屏幕牆上,分別做x射線,做ct,做核磁共振。

雖說成本高了些,每噸淡水二十元;若從外面拉來,只要三元。但是你想想這戰略意義,想想危急時刻,一個海島如何能像一桿戰旗一樣,永不倒下。

海水淡化廠的一位帥哥悄悄跟我說,他已經很久沒跟家人團聚了,這就讓我猜想他的妻子,蕩漾的心田,一直,有一汪純正的淡水。

大陸上的凈水與島子上的凈水,都是這位淡化廠的帥哥,親手頒發的畢業證書。他在二樓總控制室,用按鈕,喊着口號;頒發證書的時候,奏響國歌。

在西沙燈塔,遙觀南海

浪花只有在撲向防波堤的時候,才不透明,口吐白沫,有點累,而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是玻璃,都是水晶。

我探頭下望,看見水底那些白色的巨石,都在袒露各自的圖案:像是一群褐色的甲骨文字——西沙群島在訴說什麼?是在說周代,還是秦代,還是漢代?還是在說,鄭和第七次下西洋的時候,這裡的一陣風,差點將他帽子吹落?後來,他乾脆趕下了一群牛,放到島上?

南海將西沙群島的根系,暴露得清清楚楚。我這才發現,海島的根系是由珊瑚、魚群、海螺、浪漫的情懷、純潔的詩句,共同構成的。它們都在水晶里晃動。它們,甚至是水晶里的雜質。

我把目光放遠之後,那條圓弧狀的海平線,就開始敘說永恆與哲學了。它除了玄學之外,別的都不會談;而只有到晚上七點,我身旁的燈塔,才會用銳利的語言,與之對話。它們的交談,能使大海透明。

這天傍晚,與所有的日子一樣,人們都來這裡觀海,而且基本都不說話,好像思想本來就是透明的,就如海水、空氣、島嶼的根部、海鷗的眼睛,都是透明的一樣。

——就如燈塔和海平線,是上蒼的手指一樣。

永興島的兄弟公廟

我也相信海上會有英魂,所以我也要彎腰,入廟參拜。有人提前進入了大海,他們在風暴眼中,坐好了位置。

他們現在,坐在我對面。

閃電從他們的眼睛射出,擊中了我。我心中的桅杆,現在倒下。

所有的漁民到了島上,都要先來這裡,向兩位遇難的明代兄弟致敬。他們點亮的線香,將比桅杆更堅硬。他們知道,大海不光有珊瑚,還有生死。

廟宇很小。橫匾是:海不揚波。對聯是:兄弟感靈應,孤魂得恩深。

面對大海,都是兄弟。大家也只能做兄弟。讓我們一起抱緊桅杆。廟外的風浪依舊很大。

我彎腰九十度,做桅杆的折斷狀。但就在這一刻,誰在告訴我:你得救了?誰的眼睛裡,消失了閃電,而射出了燈塔?

兄弟感靈應,孤魂得恩深——這一刻,誰走過了南海?

在西沙海洋博物館裡,相遇野牛

這些桀驁不馴的野牛,竟然存活了三百年之久。地點是在西沙的東島,至今還有兩三百頭。它們撿了多少南海的礁石,打造了自己的頭角?

學習駐軍,在岩洞里找見自己的營房;並且用排浪的節奏,練唱自己一代又一代的兵歌。

若有戰事,它們知道自己角的刀刃,也知道自己蹄的硬度!三百多頭,整整一個建制營!

據說,它們渾身的毛都已經成了金黃,一奔跑就是火焰流動。這我是相信的,中國自古就有野牛陣法。

因為我也屬牛,所以我很羨慕這些兄弟,竟然能在生態環境那麼好的地方服役,它們不會是通過兵役局來的吧?

一說是明清戰爭時期,避亂的人們攜帶黃牛,定居在東島;另一說是,鄭和七下西洋的時候,不知哪一次,就把一群牧牛,放在了這裡。

這些機緣,我都輪不上。我的毛色不夠金黃,跑起來也不是火焰。

下一次我要去東島看看,與我的兄弟交流一下。我要考證它們出現在西沙的歷史必然性;要考證,是不是南海的保衛,必須要有——牛的脾性!

在石島,拍攝界碑

我在石島拍攝界碑和國徽的時候,海浪始終在一旁,為我助威。它們軍人般整齊的口號,受過月亮的培訓。

界碑後面,肥厚的仙人掌則沒有一株出聲,但它們,也始終沒有放下一身的匕首與短刀。

海浪喊的是步兵操練的口號,幾千年來一直這麼喊,只是地方口音略有改變:早先是秦漢腔,後來有宋明音,現在則是標準的普通話。海浪回身的時候,會發出捲舌音。

威嚴的氣氛與威嚴的界碑,是一個整體。石島是南中國的基座。我在新疆看到過祖國北方的界碑,如今又看到中國南端的界碑。很好,我找到了自己的方位。我有了精確度。

——很好,祖國很容易在隊列里,喊出我!

西沙石島戰士刻琢的“祖國萬歲”

終於看見了聞名遐邇的四個石琢大字,終於,如我想象的那樣,大浪日夜拍擊老龍頭岩壁,南海想撼動島嶼;如我想象的那樣,一個士兵懸在半空,用手中的鐵釺,一鑿又一鑿,把自己的意志與祖國的峭壁,連為一體。是黏合劑,是火花。

我始終想象,他還在那裡,這個叫於東興的守島戰士,繩索捆在腰間,每天,垂下懸崖,在天、海、地的中間部位,描畫自己的心臟。

這一描畫,持續了整整半年,但是他知道,他事實上沒有退伍離開;他前面的幾代守島人也沒有離開,他後面的幾代守島人也不會離開。只要這四個字在,一切都在了。

沒有孤獨就沒有這四個字,沒有深刻就沒有這四個字,沒有血泡就沒有這四個字,沒有愛情就沒有這四個字。

我始終想象,他還在那裡,這個叫於東興的守島戰士,又一次,在腰間綁上繩索,下降到天與地的中間。他喜歡在那樣的高度,與祖國相逢;在那樣的高度,就很方便垂下一隻鐵錨,在海平線與海平線的交叉處,固定祖國!

題一張黑白照片:取信的西沙士兵

這是1996年7月,他把手伸進“南沙郵政”的鐵皮郵櫃,那是當天到達的幾十封信函、印刷品;那是父親、母親、妻子、老奶奶,那是整個祖國。

他的手觸碰到了武夷山的喧嘩,摸到了鄱陽湖的白帆,還摸到了一隻中原大地的藍邊瓷碗;那是熱騰騰的麥粥,或者是小米粥、玉米粥。

他滿臉的笑,但眼角隱隱有淚。十分鐘以後,他的軍營將掀動歡騰的南海。這個取信的士兵多麼幸福,他的生肖是報春鳥,來往祖國與孤島。

人們常說孤獨、浩瀚與空曠的可怕,但是這隻信箱是中國郵政配給的寶葫蘆,可以取出高山、平原、丘陵與盆地,都沒有限制;嗓門響的是父母的叮囑,悄聲呢喃的是愛人的夜語,都沒有限制;西沙群島坐在祖國的膝蓋上,坐多久,都沒有限制。

永興島的寬窄巷子火鍋店

不可思議,走在西沙,竟然走入了寬窄巷子。西沙與成都之間沒了海洋,簡直不可想象。

但事實是,笑容可掬的川妹子已經把我們引進包廂。成都平原開始在餐桌上旋轉,半鍋清湯,半鍋麻辣。

我一邊攪拌複雜的調料,一邊計算經緯度,我到底在海島,還是在盆地?

十年前這個島子還荒無人煙。偶爾落腳的,只有漁船和海鷗。如今,不僅有北京路、宣德路、海南路,不僅有政府廣場、4g信號、醫院、銀行、學校,甚至,把大海深處的經緯線,也交錯成了寬窄巷子。

店堂里,我看見了當年嚼乾糧、喝海風的守島人。他們燒着鴛鴦火鍋,卻長時間,不點牛肉也不點羊肉;臉頰上,流下粗粗的淚:張排長的寬一點,李班長的窄一點。

(作者:黃亞洲,系中國作家協會原副主席)(黃亞洲)

責任編輯: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