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之弦細細數:梅蘭芳到底演過多少戲?| 谷曙光

梅蘭芳(1894—1961)

“拿證據來!”

李商隱的名作《錦瑟》起首云:“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錦瑟之弦固然難數,即便是統計名伶演出的劇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譬如,“伶界大王”梅蘭芳一生到底演過多少戲,就是個令人既感興趣、又費思量的棘手問題。

在各種梨園史料里,常見一有趣的表述,即動輒說某大名伶能戲三四百出,如葉龍章介紹“同光十三絕”的文章,就說“京劇鼻祖”程長庚“能戲約三百多出”,又說老“伶界大王”譚鑫培“能戲不下三四百出”。還有的文章,敘述更離譜,竟說某名伶能戲“不計其數”。“梅黨”重要人物齊如山表示:“梅君昆亂兼擅,能戲以數百計。”而梅夫人福芝芳晚年接受採訪,也說夫君能戲三四百出。雖說知夫莫若妻,但開句玩笑,換了梅蘭芳的朋友胡適,一定會說:“夫妻也不行,請拿證據來!”

其實,統計優伶演劇存在一個指標設定的問題。蓋統計的標準和口徑不一,聞見不廣不細,具體數字就各不相同。統計中,整本戲與單折戲、折子戲的單列與合併、一劇多名重名、一劇之中飾演多個角色……種種複雜情況,都會直接影響數據。最著名的例子,莫過王寶釧故事戲,有所謂“王八出”的提法,如若寫《全部王寶釧》或《全本紅鬃烈馬》,那就是一整齣戲;如果列出《花園贈金》《綵樓配》《三擊掌》《平貴別窯》《探寒窯》《武家坡》《算糧》《大登殿》,即是八出,甚至還可以加上《趕三關》《銀空山》《回龍閣》。梅蘭芳的王寶釧固然本色當行,但演起代戰公主,也是應付裕如的。2023年,鄭傳寅先生髮表了《梅蘭芳演齣劇目考論》,錄得梅氏演齣劇目一百五十個。筆者對此問題也頗感興趣,且關注多年,願在已有研究基礎上“補苴罅漏,張皇幽眇”,略抒個人淺見。

梅蘭芳反串過武生重頭戲《挑滑車》么?

筆者認為,伶人“能戲”的數量與實際演過多少戲,是兩個概念,兩回事。蓋“能戲”,並不意味着就在舞台表演過。譬如,有的戲“犯忌諱”,未必吉利,伶人就不一定願意演;還有的戲,對配演或其他有特殊要求,如條件不具備,也難以上演。由此言之,有些戲,梅蘭芳可能學過,出於種種原因,未必就在舞台上呈現了。統計梅蘭芳的劇目,“能戲”云云,難免有蹈空之嫌,或許還應以他在舞台上實際演過的戲為準。

梅蘭芳演《群英會》

在梅蘭芳演齣劇目的統計和研究中,存在一些疑難問題。首先,梅氏演劇的計算,早期遠遠難於中晚期。畢竟年代久遠,特別是梅在未出名之前,或擔任配角時期的演齣劇目,或一生只演過一兩次的戲,就很難統計,容易遺漏。1913年出版的《梅蘭芳》,為最早的梅氏特刊,其書對考訂梅氏二十歲之前的演劇,具有重要價值。在現有統計中,列了三國戲《白門樓》,一般人或因梅反串過《轅門射戟》《黃鶴樓》的小生,就想當然地認為梅在《白門樓》中演呂布。然而,據1913年版之《梅蘭芳》,梅在《白門樓》里演的是貂蟬。故不能主觀臆斷。

其次,梅蘭芳配演“二旦”甚至一些“零碎活兒”,最容易忽略,需要格外注意。“二旦”戲或更零碎的活兒,多屬於“官中”的路子,只要掌握唱念和台上大致的“地方”,就可以演。甚至有的配角戲,表演都類似,可以“舉一反三”,“肚子寬”者皆可為之。合理推測,有的“二旦”戲,梅蘭芳學過,還有的也許只是得人點撥,甚至不乏自己觸類旁通就能演的。據此,像《搜孤救孤》的程嬰妻、《九更天》的馬女、《戰太平》的二夫人等,梅早年陪人演過,但談不到什麼藝術創造,更不存在所謂的“梅派演法”。然而,既是統計梅氏一生演劇,就不宜百密一疏,滄海遺珠,一些小人物、小角色的戲,都應記上一筆。

再次,有的戲雖有劇照傳世,但不一定就真上演過。這很有趣,頗具迷惑性。如梅蘭芳與尚小雲、程硯秋合拍過《虹霓關》的劇照(下圖),梅反串小生王伯當,尚演東方氏,程演丫鬟。有人就據照片發揮,信誓旦旦地說:“四大名旦在一次堂會戲中合作演出,……是晚還攝下了一張珍貴的劇照。”不啻痴人說夢。事實上,除了劇照,找不到三大名旦合作《虹霓關》的證據。原來,這是某年梅邀請尚、程二位到天津專門拍的“遊戲照”,《虹霓關》傳世有兩張,同期三人還合拍了便裝合影及《白蛇傳》《西廂記》的戲照。不消說,三人合作的《白蛇傳》《西廂記》也沒有演過。請看,劇照竟成為意想不到的“障眼法”,故有劇照與實際上演過,也是兩碼事。

三大名旦的遊戲劇照《虹霓關》

複次,梅蘭芳的反串戲,需要細細辨析,其中頗有些難題。譬如,1919年梅蘭芳祖母八旬壽,舉辦盛大堂會,梅演《麻姑獻壽》,自是本地風光;此外還頗多反串劇目,梅竟先後反串了《雙搖會》《打麵缸》《艷陽樓》三出,絕無僅有!試問他在劇中演什麼角色?如果說玩笑戲《雙搖會》的相公、《打麵缸》的張才還可以猜到,那武戲《艷陽樓》就真不好猜了,梅演惡霸高登?英雄花逢春?都不是,梅反串了一個掃邊的呼延豹,意想不到吧!這與梅反串《清風寨》的李逵、《釣金龜》的張義同樣出人意料。

1951年8月31日《文匯報》連載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附梅蘭芳演花木蘭劇照

由反串戲再談個具體而有趣的問題:梅是否反串過武生重頭戲《挑滑車》?此劇連一般武生都視為畏途,足見高難度。認為梅蘭芳演過的,主要根據梅扎靠扮武生的戲裝照片,還不止一張。劇照流傳甚廣,似乎是過硬的鐵證,而且從一個側面證明了“伶界大王”的無所不能。但此事令人頗生疑竇,筆者的觀點是,梅蘭芳從未演過《挑滑車》,破解難題的理由有三:一,目前找不到梅演《挑滑車》的廣告、戲單或具體記錄。二,梅所謂的《挑滑車》劇照的扮相,戴牽巾(黑色),從兩鬢垂下,尺寸很長。但北方的武生前輩,自楊小樓以下,演《挑滑車》皆不戴牽巾,有劇照為證。故梅即便扮上“擺拍”,也會學楊小樓。這是從扮相上尋證據。三,最重要的憑證是,筆者找到了《文匯報》連載《舞台生活四十年》時的原始證據,當日的報紙刊登了這劇照,但特別指出,此系《木蘭從軍》里披掛整齊的花木蘭,而非《挑滑車》的大將高寵。解放之初,梅蘭芳和秘書許姬傳等每天寫《舞台生活四十年》,交《文匯報》連載。這是梅蘭芳的自述,刊登出來的文字和劇照,皆得梅本人的頷首,故此證據最關鍵。綜上,關於梅蘭芳是否演過《挑滑車》,可以定讞了,即梅未演過此武生重頭戲。

梅蘭芳《木蘭從軍》另一劇照(常被誤作《挑華車》)

魯魚亥豕、張冠李戴

有關梅蘭芳演齣劇目的參考文獻,自然很多,鄭文主要參考了:梅社編《梅蘭芳》第三章《顧曲梅話》;劉豁公編《梅郎集》收錄《梅屑》;朱家溍《憶梅蘭芳先生》;張古愚《梅蘭芳演齣劇目補遺》(在朱文基礎上增補);《梅蘭芳演齣劇本選集》;俞麗偉《梅蘭芳演齣劇目的生成與遞嬗》等,在上述六種著錄的基礎上,加以排列、爬梳、剔抉、剪裁,錄得一百五十齣劇目。這其中,梅社編《梅蘭芳》是1918年出版,劉豁公編《梅郎集》1920年問世,可謂梅早年演齣劇目的基本史料。朱家溍是老一輩顧曲家,自少年起,就飽飫梅氏演劇,故而他的文章值得重視,是親歷者對梅演劇的統計,不妨以此為“基本盤”,再加增補修訂。張古愚是名劇評家,見聞廣博,他的“補遺”尤具價值,蓋多冷門戲、罕見戲的增訂,專門考補“漏網之魚”式的劇目,難度大,顯然更需要功力。

梅蘭芳演《四郎探母》

需要指出的是,《梅蘭芳演齣劇本選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版)的體例和著錄,存在重大訛誤,引用尤需謹慎。此書將梅蘭芳收藏的京、昆舞台演齣劇本加以整理出版,用意至美,但請注意:梅收藏的劇本,不等於他實際演過的劇本,故此書名不副實,易引人誤解。其書分傳統劇目單本、總本;崑曲劇目;梅派劇目單本、總本,計五大類。稍加審視,就會發現問題,如《女三戰》《取金陵》《泗州城》《竹林計》等,都是武旦劇目,其中多有武旦一門的特殊或驚險技巧,或踩蹺,或“打出手”。所謂“術業有專攻”,梅蘭芳怎麼會演這些有激烈打鬥甚至絕活的武旦戲呢?須知,梅氏長期經營劇團,他收藏的部分京、昆舞台演齣劇本,不宜狹義視作他個人的上演劇目,而不妨理解為以他為主的承華社(也即後來的梅劇團)的藏本。也就是說,一些劇本是他領銜的班社演出過的,而非梅個人的戲。早年承華社有一傑出武旦,即朱桂芳,上述劇目,應該都是他的拿手好戲,常在梅前面演,這怎麼能算到梅蘭芳的頭上呢?書中還有一些戲,如《打鸞駕》《雙貴圖》《雙合印》《雙沙河》《雙鎖山》《烏龍院》《胭脂虎》《書房捉媳》等,與梅本人的演出也風馬牛。如果硬說梅演過,還是胡適的那句話:“拿證據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劇本里,如《雙沙河》《烏龍院》《胭脂虎》等,是梅的祖父巧玲公演過的。梅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談其祖父“兼學花旦,如《得意緣》《烏龍院》《雙沙河》《變羊記》《思志誠》等戲……”由此言之,這些劇目中,還有一部分應是梅家的祖傳藏本。

多種關於梅蘭芳的著作里,如《梅蘭芳與京劇》《梅蘭芳畫傳》《梅蘭芳表演藝術圖影》等,都有成喻言整理的《梅蘭芳演齣劇目》,文中說:“梅蘭芳先生究竟演出過多少劇目,很難說出精確數字。……他早期及中晚期公開演出的劇目約有一百七十齣,當然肯定不會只有此數。”但其實,文中羅列的劇目,只有一百一十餘出,遠沒達到作者所說的一百七十齣。此文將《五花洞》《四五花洞》《六五花洞》的潘金蓮,算作三個獨立劇目,已屬不妥。又說“《朱廉寨》中的馬昭儀”,大誤。劇名錯了不說,劇中人亦誤,梅在《珠簾寨》中飾演的是二皇娘,馬昭儀乃《武昭關》劇中人。還說梅在《煤山恨》中演周后,亦屬想當然。梅與高慶奎合作《煤山恨》,其實是“組合劇”,高演他的崇禎,梅在後面演《貞娥刺虎》,只是冠了一個《煤山恨》的總名。《煤山恨》的錯訛,張古愚文也出現了,連資深劇評家都出差錯,更說明統計之難。

新發現的珍稀史料:《梅氏綴玉軒劇目》

在研究梅蘭芳演齣劇目的文獻中,有無新發現而又珍稀的第一手史料?2022年春,國家博物館舉辦的“梅瀾芳華——梅蘭芳藝術人生展”上,展出了《梅氏綴玉軒劇目》手摺(下圖,感謝梅蘭芳紀念館提供),乃用毛筆精鈔在一個折頁上。此物就屬新見史料,筆者意識到其對研究梅氏演齣劇目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因為這是“綴玉軒”中故物,亦是梅本人“認可”的劇目單子。於是,率先在學術研討會上披露,以引起學界的關注。

此手摺包括傳統戲、崑曲和自製曲(新編戲)三大類,茲將劇目分類抄出,同時再把梅氏在劇中飾演的角色一一考訂列出,方便進一步研討:

《綵樓配》《三擊掌》《別窯》《探窯》《趕三關》《武家坡》《銀空山》《回龍閣》王寶釧;《美人計》《別宮》《祭江》《孝義節》孫尚香;《大保國》《二進宮》李艷妃;《起解》《玉堂春》蘇三;《教子》王春娥;《祭塔》白娘子;《宇宙鋒》趙艷容;《六月雪》竇娥;《桑園會》羅敷;《寶蓮燈》王桂英;《汾河灣》柳迎春;《御碑亭》孟月華;《刺湯》雪艷;《二度梅》陳杏元;《戰蒲關》徐艷貞;《打金枝》昇平公主;《金水橋》銀屏公主;《蘆花河》樊梨花;《孝感天》共叔段;《牧羊圈》趙錦棠;《硃砂痣》江氏;《南天門》曹玉姐;《武昭關》馬昭儀;《慶頂珠》蕭桂英;《法門寺》宋巧嬌;《桑園寄子》金氏;《浣紗記》浣紗女;《探母回令》鐵鏡公主;《五花洞》潘金蓮;《虹霓關(前後本)》頭本夫人、二本丫鬟;《樊江關》薛金蓮;《穆柯寨》《穆天王》穆桂英;《戲鳳》李鳳姐;《醉酒》楊玉環;《長坂坡》糜夫人;《能仁寺》《弓硯緣》張金鳳;《得意緣》狄雲鸞;《破洪州》穆桂英;《天河配》織女;《雁門關(八本)》青蓮公主;《梅玉配(前後本)》蘇玉蓮;《刺紅蟒》蟒蛇精;《琵琶緣》蠍子精;《珠簾寨》二皇娘;《奇雙會》李桂枝;《射戟》呂布;《黃鶴樓》周瑜;《鎮壇州》楊再興;《思凡》色空;《出塞》王昭君;《瑤台》金枝公主;《藏舟》鄔飛霞;《佳期》《拷紅》紅娘;《斷橋》《水漫》白娘子;《鬧學》春香;《遊園》《驚夢》《尋夢》杜麗娘;《琴挑》《問病》《偷詩》陳妙常;《庵會》《喬醋》《醉圓》井文鸞;《定情》《賜合》《絮閣》《小宴》楊玉環;《刺虎》貞娥;《風箏誤》詹淑娟;《獅吼記》柳氏;《梳妝擲戟》貂蟬;《天女散花》天女;《上元夫人》上元夫人;《嫦娥奔月》嫦娥;《麻姑獻壽》麻姑;《黛玉葬花》黛玉;《千金一笑》晴雯;《木蘭從軍(前後本)》花木蘭;《紅線盜盒》紅線;《霸王別姬》虞姬;《廉錦楓》廉錦楓;《西施(前後本)》西施;《洛神》洛神;《牢獄鴛鴦》酈珊珂;《鄧霞姑》鄧霞姑;《一縷麻(前後本)》林紉芬;《太真外傳》楊玉環;《花蕊夫人》花蕊夫人。

上述劇目,皆一個劇名單獨佔一行,統計總數是一百零五齣。但如細究,就存在前面講的整本戲與單折戲、折子戲的單列與合併等複雜情況了。特別是崑曲劇目,多單折戲,如果以《牡丹亭》(《鬧學》《遊園》《驚夢》《尋夢》)的形式著錄,只算一出,則總數會減少;但考慮晚清民國崑曲一般都以折子戲計算數量,故又以不合併為宜。

梅蘭芳老戲單集錦

如進一步深入追問,手摺的用途和年代就成為值得研究的問題。筆者反覆斟酌,推測《梅氏綴玉軒劇目》應該是“梅黨”中人所為,隨着梅的劇目日益增多,遂按類別專門統計,以備查詢。當然,還有一種較小的可能,就是早年梅唱堂會戲時,給主家挑選劇目時用的,也即點戲的摺子。昔年,舉辦堂會的人家約請名角或科班唱戲,都有劇目選擇的問題。一般而言,名伶或科班會將事先準備好的戲摺子拿出,供主家挑選。清代小說《紅樓夢》中,已有賈府主子按戲摺子點戲的情節。而晚清民國最著名的喜(富)連成社,也有類似的戲摺子。故《梅氏綴玉軒劇目》也有可能是供點戲用的摺子。特別是此戲摺子中,有幾齣反串小生戲《射戟》《黃鶴樓》《鎮壇州》。反串戲一般在營業性演出中是罕見的,伶人輕易不會演;但堂會戲情形不同,懂行的主家希望劇目更稀見、更喜慶、更有趣味,就會要求伶人上演一些日常不經見的戲,以新人耳目,同時也獲得尋常劇場觀劇得不到的藝術享受。譬如,梅蘭芳就曾在“梅黨”領袖馮耿光的四十壽慶堂會上,與楊小樓合作《鎮壇州》,梅反串小生楊再興,博壽星及來賓一樂。這是見所未見、極其難得的戲。另一出反串小生戲《黃鶴樓》也在馮家堂會演過,足見交情。戲摺子云云,僅是推測。至於《梅氏綴玉軒劇目》的系年,應根據梅氏新戲的編演日期大致勘定,如《俊襲人》《鳳還巢》《春燈謎》都未出現,而《太真外傳》有四本之多,此折亦未標註,綜合考量,約在1925—1927年間。那時梅只三十齣頭,劇目已如此豐富,在旦角中可謂首屈一指。總之,此物對考訂梅氏早期的劇目,無疑是一手史料,其重要程度遠非尋常材料可比。

“上窮碧落下黃泉”:新增四齣戲

行文至此,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能否在現有統計的基礎上,再增補幾齣梅蘭芳演過的劇目?筆者要說,拾遺補闕,增加劇目,雖非“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但確乎不易。鄭文依據多種材料加以整齊剪裁,本身並沒有新增一齣戲。憑藉新發現的《梅氏綴玉軒劇目》,或可增補《花蕊夫人》。不過,梅雖有排演此劇的計劃,卻迄未見正式公演的記錄。或許是“梅黨”中人“超前”把醞釀中的劇目列入了。倒是1931年,尚小雲排出了《花蕊夫人》。梅為何欲演而未演?尚的劇本是否得自梅?凡此皆耐人尋味,值得專門探究。除了存疑的《花蕊夫人》,梅氏劇目難道真的沒有遺珠之憾了么?筆者“上窮碧落下黃泉”,認為還是可以增補四齣的。請一一述之。

《思志誠》畫像

首先,新添《思志誠》。是劇乃述闊少青樓尋花問柳的故事。清末名畫家沈蓉圃有大幅寫真傳世,珍貴非常,梅巧玲、徐小香等同光名伶皆在其中。按,畫中鶯鶯燕燕環列公子兩側,乃知需要旦角甚多。是劇其實應算作時裝群戲,梅蘭芳早年參演過。其次,增加反串戲《雙搖會》《四傑村》。《雙搖會》的相公前已言之,不贅。《四傑村》是著名的短打武生戲,故事出小說《綠牡丹》,1921年新春的北京堂會上,梅蘭芳與王瑤卿、王鳳卿、劉鴻昇等名角演之,且梅一生可能只演過這一回,極易遺漏。再次,補連台本戲《混元盒》。此戲有八本之多,而《刺紅蟒》《琵琶緣》為其中的兩本,可單獨演出。但其他幾本,梅蘭芳亦曾參演,故計算劇目時,僅列《刺紅蟒》《琵琶緣》仍嫌不夠,最好將《混元盒》列出,才算完備。此劇為神魔道化故事,假託明代,劇情荒誕複雜,一名《闡道除邪》,又名《五毒傳》,乃應節戲,多在端午前後演出。梅的《刺紅蟒》演紅蟒精、《琵琶緣》演蠍子精,劇中都有妖精幻化成美女的情節。

還有一齣戲,雖非增補,但頗可一談,因既有趣味,又能見出梅蘭芳的腹笥淵博,即《八蜡廟》。民國以來,義務戲、堂會戲的大軸流行演《八蜡廟》,然則梅在劇中飾演何角?按,此劇可正演,也可反串。據筆者調查,梅蘭芳起碼演過劇中的三個角色:褚彪、黃天霸、張桂蘭。演桂蘭,是旦角本工;而演褚彪、天霸就是反串了。比較起來,梅反串武生天霸的次數較多;而反串褚彪,大約僅一次,是1930年12月21日,北平國劇學會新台落成演劇,大軸反串《八蜡廟》,梅演褚彪。作為沒戴過鬍子的名旦,大甩其白鬍子(劇中褚彪有高難度的甩髯口表演),實在是極有趣的梨園佳話了。梅大王為了甩好長長的白鬍子,私下一定練了很久吧!記得晚近的梅派傳人史依弘也反串過褚彪,這可是有出處的,值得稱道!

宗師是怎樣煉成的

梨園行講到開宗立派的大師的“能戲”,似乎普遍存在一種“善意的拔高”。因大師在藝術上神通廣大,於是他們的“能戲”,自然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但其實,類似“能戲數百”的表述,恐怕多半是“號稱”,難以一一落實。一般而言,對藝人演齣劇目的研討不會“錙銖必較”,如解數學題般細密。梅蘭芳因其“伶界大王”的特殊地位,加之有深遠影響,在所有伶人中,研究成果最豐碩。相應地,其演齣劇目的統計研究,也深入細膩,如數家珍。其他名伶劇目的研討,哪能精細到這種程度?

關於梅蘭芳的演齣劇目,要想得到確切的數據,真的需要寸量銖稱、“斤斤計較”,非花大力氣而不能得精確數字。而且設置的標準不同,數量就會有差異。以往那種大而化之、囫圇吞棗的“號稱”式研究,多是經不起推敲的。現在看來,鄭文統計的一百五十齣是個基本數據,可謂“雖不中,亦不遠矣”。後續如能細加考訂,“筆則筆,削則削”,再做些縝密周詳的增減工作,或許更接近事實。

梅蘭芳演《太真外傳》

約略言之,一個旦角,演過一百五十齣左右的戲,是多還是少?可以做一些橫向比較。根據《程硯秋演齣劇目志》之附錄一《程硯秋一生演出過的京劇、崑曲劇目》,統計程的本戲二十八出、傳統劇目七十六齣,共計得一百零四齣。考慮此書乃硯秋之子永江編著,雖非盡善盡美,但也基本可靠可信。大型畫冊《荀慧生》(王家熙主編)中,有荀慧生演齣劇目索引,列六十七齣戲(不完全統計)。相比之下,梅蘭芳的演齣劇目更顯豐富。梅的實演劇目雖然沒有人們印象中那麼多(指三四百出),但一百五十齣上下,仍然在京劇旦角中名列前茅。或許個別旦角(如海派名旦)演過的戲超過梅蘭芳,但戲的數量只是一方面,質量顯然更重要。綜合考量梅蘭芳演劇的數量和質量,可下斷語:演得多、叫得響、立得住、傳得開、留得下,無愧其一代宗師的美名。

  作者:谷曙光

文:谷曙光編輯:吳東昆責任編輯: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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