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 | “幾分鐘看電影”短視頻為何備受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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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習慣了觀賞“咀嚼加工”過的碎片化片段,一旦離開“幾分鐘看電影”,就淪為殘缺的電影觀眾。



原文 :《“幾分鐘看電影”造就“殘缺”》

作者 |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副編審    周粟

圖片 | 網絡



近年來,伴隨內容創作觀念的迭代升級,更多形態新穎的網絡短視頻應運而生。其中,“幾分鐘看電影”類自媒體作品不斷湧現,產量與日俱增,網友持續“追更”。“壓縮餅乾”式的“講電影”短視頻為何備受追捧?如何引導這類涉嫌版權擦邊球的“文化快餐”,轉型為真正意義上合規且優質的“影像正餐”?


“幾分鐘看電影”何以成癮

加拿大學者安德烈·戈德羅在《從文學到影片:敘事體系》中指出,敘事是故事和故事的講述,而電影往往體現出絕佳的敘事藝術。“幾分鐘看電影”的二創者們通過大量影像文本的反覆“訓練”,早已練就對“敘事節奏”的極度敏感性。他們深知受眾極度渴望儘快看到故事結局的“心理七寸”,遂選擇以“無尿點”的高燃情節,配合直達結局的極限躍進,直擊網友不饜於“延遲滿足”的人性弱點,即“幾分鐘看電影”深度滿足忙碌的現代生活中人們被迫壓縮時間成本、期盼高效娛樂的內在需求,助推人們以速度換時間,“加速”獲得觀影過程中情感刺激的“高峰體驗”。

另外,“幾分鐘看電影”通過“語言+影像”的“說電影”手法,增強了自媒體主播作為“敘事代理者”的故事引導力,即以語言串聯影像的雙重敘事效果,實現了故事對觀者的雙倍“催眠”效應。由此,“幾分鐘看電影”雖犧牲了長片由“動心忍性”引發的心靈觸動、觀影意趣及蘊蓄的審美回味,卻使他們在“敘事代理者”營造的智商提升的觀影假象中獲得“即時滿足”帶來的超常規愉悅感。


四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發布了《網絡短視頻內容審核標準細則》(2021),其中規定短視頻節目不得未經授權就“自行剪切、改編電影、電視劇、網絡影視劇等各類視聽節目及片段”,這使得“幾分鐘看電影”的版權硬傷問題愈發突出。除此以外,“幾分鐘看電影”自身仍存在以下四點值得關注的問題。

“靈韻”消失殆盡。本雅明在關於“靈韻”(aura)消散的思辨中指出,伴隨機械複製時代而來的,是藝術作品中“靈韻”的枯竭,這是因為攝影和電影技術的出現,引發了對傳統藝術中原真性、膜拜價值和距離感的“祛魅”。“幾分鐘看電影”是對原版電影機械性的二次解構,因此會使電影藝術的自身“靈韻”被二度剝落。將原片庖丁解牛般“閹割”後留存核心要點的“幾分鐘看電影”,實質上淪為了“ppt電影”。僅依靠技術剪輯技巧實現的“即時滿足”情緒共振,並不能真正激發“延遲滿足”延宕的心靈審美共鳴,即如電影學者周安華所說:“注重敘事藝術的精心設計、謀劃和把握,影像才有可能獲得真內涵,其對受眾情感和心理的觸碰才會煥然生成。”“幾分鐘看電影”如同入口即化的美食,儘管入口留香,卻缺少了品嘗本身的回味悠長。


“戒斷”反應強烈。略帶“魔性”的快節奏內容剪輯、充滿“速食”感的流媒體觀看方式、“病毒”式的大數據算法推送,這三點合力提升了“幾分鐘看電影”的成癮性。對這種“快節奏”一旦上癮“中毒”,就難以避免“戒斷”反應,這主要體現在接收者和創作者兩方面。於接收端,長期刷“幾分鐘看電影”的網友會逐漸形成“電影就是加強版故事會”的片面認知,進而在觀看現實題材、紀錄片等慢節奏電影時,產生極度不過癮的急功近利心態,乃至進入唯“強敘事”影片馬首是瞻的惡性循環;於創作端,自媒體為贏得更高流量,會專門挑選懸疑、驚悚、恐怖類“燒腦”電影作為二創對象,刻意放大電影中“高燃情節”的刺激性功能,導致浮躁心緒下的觀眾會忽視電影本身在畫面質感、聲音傳達、造型設計諸方面的美學深蘊,進而喪失面對電影藝術作品的審美敬畏感與鑒賞辨識力,甚至於再也無法靜下心來看完一部完整電影長片。這種“戒斷”引發的強烈“後遺症”是對電影這種高級藝術形態的降智打擊。

反向“透析”嚴重。醫學上“透析”的主要功能是將有害物質析出體外,以達到凈化血液的目的;“反向透析”在此則是一個比喻,可以理解為有害物質又迴流到體內,後果是有發生感染的危險。“幾分鐘看電影”影響下網友產生“巨嬰心態”的過程,恰可以類比為這一“反向透析”的過程。相較於傳授知識經驗、升級認知思維為主的“聽書”類節目,“幾分鐘看電影”奪人眼球的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本身,而這類提取自電影的故事橋段,又都是經過自媒體反覆“咀嚼”後的碎片化情節,其內容不僅已沒有了“營養”,還可能是錯誤的,甚至是“有毒”的。正如《一味“爽”與“甜”   別讓微短劇離生活越來越遠》中提到的,“電子鹹菜”般的微短劇的流行正是現代社會加速的縮影,這種加速“是時間焦慮的結果,也是其緣起”。為了緩解現代人的時間焦慮,這類短視頻的創作者必然投其所好,長期向網友投喂“電子鹹菜”“壓縮餅乾”,這一過程就極易引發“反向透析”導致的“慢性中毒”。例如,“幾分鐘看電影”因二創者本身的理解和偏差,往往會出現作品的“合成謬誤”現象——核心情節點都源自原片創意,壓縮剪輯合成後立意卻徹底“跑偏”。“濃縮的不一定是精華”,這種濃縮電影引發的反向透析“感染”,對於我國電影藝術本體的發展以及電影觀眾的培養,都將是極端致命的。

造就“殘缺”觀眾。50多年前麥克盧漢的敏銳觀點“媒介是人的延伸”,至今仍顯示出超前的洞見性。由此反推:當下那些失去了媒介的人,將不可避免地成為“殘缺的人”(例如一個沒有手機的人,在如今社會中幾乎寸步難行)。正如文藝評論學者夏烈所述,“來自媒介、技術更新迭代的‘加速’問題,如何發展新興藝術美的部分,使之誕生‘作者’和‘文本’,全面建設出新‘型’藝術,需要更多的穩定性,而數據可見的事實是一切的更新迭代太快,往往不足以使人‘悠遊’。”“幾分鐘看電影”在倍增媒介對人的“溺愛”的同時,反過來也使得網友被媒介“寵壞了”——很多人習慣了觀賞“咀嚼加工”過的碎片化片段,一旦離開“幾分鐘看電影”,就淪為殘缺的電影觀眾。這種殘缺不僅聚焦電影觀念本身,還會滲透到現代人尤其是青年的思維觀念之中。

具體來看,“幾分鐘看電影”藉助手機屏幕迅捷滑動的便利感,流媒體傳輸自來水般順暢的流式體驗,以及網絡平台精準算法源源不斷的同類推送技術,令網友在大數據精心構建起的信息繭房中欲罷不能,這種短時間內“停不下來”的持續觀看機制,潛移默化塑造了網友習慣“聽電影”“說電影”而非真正“看電影”的思維模式,造成一大批在“影像敘事”方面素養不足、能力低下的“殘缺觀眾”。泛化而言,正因“壓縮餅乾”都是由自媒體加工好的、一口就能被輕鬆吃光的,這種過於輕易獲得文化快餐的“進食”體驗,會讓人產生無需付出就能“賺到了”的心理錯覺,促發熱衷追求“高槓桿”的短視行為,尤其不利的是會極大助長青少年不勞而獲的畸形價值觀,進而導致其在學習生活中也形成愛走捷徑的偏狹心態,最終日漸退行為“飯來張口”的文化巨嬰。


“幾分鐘看電影”走向何處

如果說“幾分鐘看電影”短視頻有利於助力緩解人們的焦慮、壓力,甚至足不出戶就可以開闊視野、接觸到大量沒機會看到的有趣電影及其創意構思,那麼,優缺點皆較為突出的“幾分鐘看電影”,到底該走向何處?

其一,“二創者”工作性質轉型。基於難解的版權痛點,自媒體人利用自身豐富的觀影經驗、嫻熟的剪輯技術和成熟的創意思維,轉換工作性質,踏入新的領域。例如,當下影視作品的短視頻宣傳需求極端旺盛。影視公司自身擁有影視作品的內容版權,其自主營銷或外包給第三方宣傳公司時,需要製作大量極具創意且剪輯精巧的主渠道預告片、宣傳片以及“二渠道”宣傳短視頻,這些工作對於“幾分鐘看電影”的二創者來說具有較強能力適配度——對於“幾分鐘看電影”自媒體來說,他們“肝”(網絡用語,形容自媒體熬夜剪輯作品的狀態)了很多天才能完成一部二創作品,而這一過程中飽含剪輯精髓拿捏、敘事節奏把握、隱含彩蛋挖掘、觀眾心理駕馭等綜合能力;尤其是對“二創者”這一工作性質的轉化,將解決影視版權歸屬的現實難題,使這部分從業者徹底擺脫“懸崖上走鋼絲”的焦慮工作常態。

  

其二,“二創類”節目形態轉型。能夠在“幾分鐘看電影”短視頻領域有所建樹的自媒體人,往往都具有對於人情時事敏銳的觀察力和思考深度,他們既具備“一幀一幀”拉片的耐勞心態與對電影藝術的投入熱情,也顯示出在跨領域文化創意與文藝評論層面的敏銳素質。因此,自媒體中較為優秀的頭部主播,往往可以將這“一身本領”遷移到寬泛而具有話題性的社會現象與文藝評論領域,藉助當前“米姆式”傳播等新穎的前沿傳播手段,成為迴避版權問題桎梏的新型話題互動類“up主”“博主”等。實際上,當前眾多“幾分鐘看電影”知名主播早就看到了這一趨勢,已“出圈”探路。

其三,“二創人才”創作業態轉型。國家有關部門可以合力構建短視頻人才儲備蓄水池,通過牽頭彙集國產影視作品的版權資源,並在國家影視研究機構或研究型綜合高校設立扶持基金等形式,召集優秀的短視頻創意剪輯、網絡文藝評論人才,讓其中經驗能力兼備者有進入“國家隊”的遞補可能,進而構建起服務於文化強國戰略的短視頻專家智庫梯隊。當前我國網絡文藝評論人才隊伍建設,不僅需要培養“學院派”理論專家,也需要充分調動長期於網絡一線摸爬滾打的“實踐派”職業人才,他們將助力我國的文化創意產業、文藝評論事業收穫一大批形態更新、質量更高的文藝碩果。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887期第6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王立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