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王家衛拍《繁花》,黃河路就是上海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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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亮沒去過真正的黃河路,他在劇中搭建的黃河路待了一年多,這裡是上海的江湖。作為《繁花》劇組的三位聯合導演之一,他是其中唯一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他還客串演出了“景秀”,在黃河路開了間煙紙店,一不小心被大家評為“黃河路最黑小店”,100塊一包煙,幾個字的消息就要500元。
如今的現實世界裡,黃河路因為這部劇再次人山人海,雲南路排骨年糕人頭攢動,朋友們開始二刷三刷,掀起一股滬語熱。程亮都看在眼裡。他和普通觀眾一樣,在殺青後,並不知道完整的劇情走向,也得乖乖守在屏幕前每天兩集地追劇。他是上海圈內頗有名氣的影視導演,拍過《上海女子圖鑑》《宅男電台》,是王家衛鐵杆影迷。這幾年跟着拍《繁花》,程亮說就像老鼠掉進米缸里,震撼、幸福,當然也很艱難。這是他第一次做演員,一開始連台詞都念不下來。全程配合機器、燈光調度和設計好的微小動作,一點都不能錯。“你看,殺青快一年了,我還是清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可想而知當時拍了多少遍。”《繁花》完結,後勁和影響力還在繼續。它讓上海重回文化c位,也讓海派文化不再局限於地域。王家衛用電影美學,詮釋了他對小說的解讀。在程亮看來,王導懂得取捨,做不到的、說不好的,就“不響”。張學友在最近某場演唱會上唱了《偷心》,還表達對《繁花》的感謝,說這首歌他從發表之後可能只唱過三次。王家衛導演的作品選曲很好,對一些老歌的運用尤為奇妙,他涉獵廣泛,既包括通俗的大眾歌曲,也有特別雅緻的小眾音樂。張學友在90年代有那麼多大金曲,他偏偏選了一首《偷心》,除了學友的鐵杆歌迷,大家對這首歌都是既熟悉又沒有那麼熟。王導一直對胡歌說,要求阿寶尋找8個字的感覺:似曾相識,熱淚盈眶。這首《偷心》也是這樣一種感覺。信不信由你,我從小到現在,從沒去過真正的黃河路。拍完《繁花》我一直忙別的工作,也沒時間去黃河路逛逛。實話實說,像劇里那個年代,正經讀書的上海小孩誰沒事會往黃河路跑?大了以後,我去過另一條氣質很類似的乍浦路幫人拍片,拍攝的對象是一個非常粗糙的社會大哥。作為一個盧灣長大的小孩,當時能明顯感受到那片地界的社會氣,拍攝時旁邊會有幾百號人虎視眈眈。上海的每一塊區域都有這種屬於自己的氣質,比如往西南走的徐匯、盧灣會比較平靜,那往東北角去,楊浦就更有工人階級的氛圍,有些地界是很兇猛的。回過頭來說,從王導的角度看上海,他們這一代在香港電影環境里成長起來的人,體系中永遠有個很重要的維度,就是“江湖”。他描繪的黃河路,就是上海的江湖。我後來聽了很多人對90年代黃河路的回憶,那個年代,下海是主題,人們從工廠里轉業、下崗出來,無數個阿寶不得不面臨轉型,做生意,開飯店,有些人開出租車發了財……現在看來那是一段熱血澎湃的年代,其實就是最實際的:為了生存。關於《繁花》的口碑,開播前自己是有心理準備的,這個社交媒體時代,肯定會有各種不同的聲音。我和大家一樣也在追劇,雖然自己參與拍攝,但我作為演員並不知道最後王導會怎麼處理這些內容,落筆在哪裡。看到第四第五集時,我明顯感覺到整部片子變得非常提神,情節節奏上來了,很扎勁。我個人最喜歡的段落是在第13-16集,夜東京f4之間有了矛盾,之後就是雪芝出場的時候。我看到了片子里傾注的情感,特別是王導那個獨特的配方一出來,我就很激動。它不光有黃河路的江湖,不光有夜東京的市井,這部劇還有更多關於人的細微的情感,就是王家衛最擅長的這一部分出現了。很多人說,在李李身上看到了《一代宗師》里宮二的影子。李李和阿寶在樓梯口的那場戲,就很像葉問和宮二的橋段。李李在上,阿寶在下,很安靜,整個濃郁的色調還很像王導參與的另一部作品《愛神》。之所以李李這個角色的落筆非常宮二,是因為相比另外兩位女性玲子和汪小姐的結局,李李會讓人覺得有一種落寞和孤寂。從更高的一種理解來說,我覺得王家衛為這部劇累積的勢能實在太渾厚了,前面幾集你看到了第一層,他很快會給你第二層、第三層。包括到最後,中年以上的上海觀眾會有集體記憶,親身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想起當時的風雲際會,這是一種時代的感慨。有了這些,《繁花》就不是我們簡單理解的一種男女愛情的故事,這部劇的深度就出來了。有一位影評人朋友和我說,他覺得《繁花》在結局的安排上可以用面面俱到來形容——王導給了每個人很體面的收尾,這樣的處理是市面上其他影視劇中不多見的,可以看出他對劇里所有人物都有着滿滿的愛。其中有一些非常打動我的部分,比如爺叔甚至有了一個“安可”。之前阿寶說“爺叔走了”,大家都以為他下線了,沒想到阿寶某天回來,發現爺叔又坐在房間里等他。我真是佩服游本昌老師。這句台詞慢講快講,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他最後用了一句快講,尤其這句“曉得伐”,又讓我熱淚盈眶。回想我們小時候,只有最親的長輩,才會用這種語氣來關照小孩。什麼叫關心之切?這個“切”是急切的,這一句快講就很擊中我。滬語版里,爺叔叫阿寶“小開”。我小時候,爺爺平時就叫我小名,只有要揶揄我的時候,會叫我“小開”。比如覺得我今天“浪頭太大了”,自我感覺太好了,要敲打我一下了,就會這麼叫我。“小開”的意思有點富二代、紈絝子弟。像劇里這種老一輩人叫小輩“小開”,也代表了一種對自己青春的緬懷,誰年輕時不希望自己是一個小開呢?上海更多所謂的“小開”,是像魯迅先生筆下的:我可以沒有錢,只有一條褲子,但晚上睡覺時也要把這條褲子放到枕頭底下,壓得平平整整,壓出褲縫。《阿飛正傳》里,梁朝偉在閣樓上把頭梳得油光鋥亮,點一刀錢放在口袋裡,把煙盒揣進兜里……金宇澄寫這一舉一動叫“骨子裡疏慢”:說穿了他根上就是個懶散的阿飛,但他還是想象自己是體面的,出去玩的時候和上等人一個打扮。這套東西,在《繁花》中一模一樣的輸出了一遍,面子上在江湖打拚的豪爽,和骨子裡的疏慢結合在一起,那就是我們熟悉的王家衛筆下的男性圖譜。從曾經的張國榮、梁朝偉,到如今的阿寶甚至爺叔,這幾種形象其實是非常一致的。這部戲拍了三年多,電視上每天兩集總共就15天,放5天就相當於我的一年過去了。有人問我,為什麼30集要拍那麼久?但凡是這個行當的人,看幾個鏡頭他就一定明白了,任何一個劇組要把鏡頭拍成這樣,恐怕都得花這麼久,說實話三年半我認為都算快的。《繁花》是單機拍攝,一個鏡頭就要拍一個小時以上,遍數多的幾十條,一天拍一場戲或兩場戲就是極限了。大家可能對一集有多少場戲沒概念。就《繁花》來說,每集多的話有六七十場,少的話也有三四十場戲,一場戲拍一天。王導還會重拍這些戲。比如這個人物發展是否到達了自己的預期,他會重拍或分階段拍一些段落,有的戲重拍個三四遍很正常。這也是我在其他劇組沒經歷過的,別人很難有這樣的資金、時間和魄力來重拍。之前看過他年輕時候的訪談,不給自己留退路,不給自己留遺憾,每部戲都當做最後的作品呈現,他不計代價地來達到自己的藝術標準。我們從導演組到每位演員、美術、服裝、燈光等等,每個人都在幫他達到這個標準。從拍完片子一直到上線,王導幾乎沒有離開過機房,機房就在他住的賓館裡,日以繼夜工作到凌晨三四點,每天只睡很少的幾小時。現在《繁花》上線後,他還在修改,覺得有些技術還沒有做到最好,想讓二刷三刷的劇迷看得更舒服。我作為純粹的新人演員,這次演景秀這個角色,整個過程是從連開口都做不到,台詞完全散亂,到最後大家看到的這樣演下來了。導演的要求非常高,我所有戲就是趴在一個角落裡,鏡頭在移動,所有人物在移動,我也要不停地動,轉身、拿煙、擦東西、收錢、搬汽水,再把台詞增增減減地說出來。這些配合著機器,一寸都不能斷,微小到拿煙時手指的節奏,燈光吃到鼻翼和臉頰的哪個方向,這些都是導演設計好的,必須精準地表現出來。我從游本昌老師這裡學到:你要控制台詞,而不是讓台詞控制你。就像剛才提到的爺叔對阿寶說的那些台詞的快慢講究,要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這些台詞里。幾乎等景秀的所有戲演完了,我才逐漸理解台詞原來是這樣的東西。以前只作為導演,和演員聊這些,沒有這麼深的感受,演了之後才有切身體會,怎麼來操控自己這具肉身。作為景秀,很幸運的是,我和幾乎所有角色都有對手戲。一開始說實話有些自慚形穢,這些演員都那麼漂亮,高大俊美。直到我演的時間足夠長了,覺得這個軀體能夠被稍微運用起來——我現在遠遠沒有做到運用自如,依然是僵硬的。我快殺青的那段戲,也幾乎是全劇組拍攝的倒數一兩天了。我和潘經理、汪小姐在黃河路上,汪小姐送凱迪拉克的鑰匙過來。“除了這個戇大,啥人還記得寶總……”說這句台詞的時候,我特別感慨,整條街上人來車往,繁花落盡,一切又歸於平淡。當然這場戲最後還是重拍了,導演讓美術把煙紙店先用竹篾遮起來。汪小姐找過來的時候,彈幕都是“連景秀都不在了”,然後我再很激動地拉開遮擋喊“汪小姐!汪小姐!”。導演在旁邊激我:大聲點,再大聲點!但我還有作為導演的職業,所以有點來不及落寞。我的感受還是像掉進一堆寶藏里,看到了這些本事,迫不及待地想找人比劃一下,驗證這些本領我到底學會了沒有。每個成員最後都要寫一句話留給劇組,我借用了《一代宗師》的台詞:有朝一日,如果還有緣分,希望有機會能再見宮家六十四手。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練劍之人見到了風清揚:你原來自覺已經把能學的劍法都學了,我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的導演,自認為玄門正宗了。可見到風清揚,他上來就是無招勝有招,頓時傻了眼。想象一下,你是個學電影的人,見到了從小最喜歡的電影導演,在你面前招數繁複、花樣百出、毫無保留地用了這些技巧。對我來說,這就是老鼠掉在米缸里了。很震撼,很幸福,當然也很辛苦,辛苦就在於你要跟上他的步伐和思路。我不能只是作為一個崇拜者傻看着,我是去“做生活(幹活)”的。“你去幫演員講,搿句台詞伐好搿能講額”,“你去幫美術講,伊搿只地方伐來賽額”……王導需要我去傳達,他拍好的地方我要接着拍,所以我首先得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快速反應。我的每一句傳達失誤,就可能對那麼多人造成巨大的工作浪費。好在我一是上海人,對王導想呈現的風貌比較了解;二是我非常熟悉他的作品,了解他在以往作品中的表達,可以從他的語彙中儘可能去捋清具體的指令。《繁花》帶起了上海話熱潮,可能接下來各個地區都會有一些來自方言和本地文化的表達。但我認為,這樣的方言熱,對於上海這座城市的意義真是不一樣的。上海雖然有1000萬人在說滬語,更多的1500萬常住人口和幾百萬流動人口在這座城市生活,對於這裡的語言仍有隔膜。我很感謝王家衛導演帶領大家把這件事做成了,讓全世界範圍的更多觀眾了解上海話的魅力,原來這門方言這麼有意思!作為我們這些上海小孩來說,上海話寄託的更多是情感。一旦觸摸到這種語調,小時候所有的經歷過的事情就沒有離去,奶奶做的每一碗百葉包,都在我生命中再次延續。《繁花》里體現了很多真實的東西,比如契約精神:阿寶帶着一紙合同殺到諸暨,說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當時真的有很多企業家就是這樣和人家去交易的,我說好讓你進南京路,百轉千折我都會做到。上海人輕易不答應別人事情,是因為我們怕做不到丟臉。還有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分寸感,一句話要不要說出來,不想讓自己尷尬,也不想讓別人尷尬,那我們就保持這個分寸,這就叫“不響”。王導在花絮里說,在這部劇里他只表現他理解的《繁花》,他做不到的、說不好的,就不表達。現在阿寶的故事就夠,更多更大的他就不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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