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無言》:懸疑劇的回歸與東北題材的困境

電視劇《黑土無言》將鏡頭對準東北這片熱烈奔放又冷峻肅殺的土地,在時代洪流中展現了人性的複雜與堅韌。劇集回歸懸疑劇最核心的“破案”,在敘事形式和角色對決上下足功夫;紮根黑土,全力張揚東北美學,復現了這片土地的現實主義悲歌與希望。

但從類型發展角度,《黑土無言》並沒有擺脫近年來東北題材劇“非此即彼”的魔咒,未能打破不是逗哏喜劇就是犯案壓抑的模式,看完總覺得似曾相識。將來,更具風格化和個性化的表達也許是突破的方向之一。

蛛網敘事和人物弧光

2005年冬,東北小縣城瀾河恰逢撤縣劃區的關鍵時刻。一樁離奇殺人案打破了小城的安寧,如冰雪封域把整個瀾河的發展一下子給定格了。當地著名企業紅橋集團發生命案,一夜之間,集團董事長嚴紅橋、保安趙建國、女秘書陳小明被殺。嫌疑人楊四(胡軍飾)在逃亡途中被抓捕,但刑警隊長關宇(陳建斌飾)在審訊過程中發現諸多疑點。各種人物和糾結關係相繼出現又隨之被掩蓋,審訊室的楊四隻是迷霧中的一層。更關鍵的是,時代洪流滾滾不息,一段橫跨1990年到2005年的東北往事浮出冰面。

區別於近年來流行的連環案件、線性為軸的懸疑劇結構與敘事模式,《黑土無言》只聚焦一起重要命案,別無旁支。第一集就從命案入手,直截了當,毫不拖泥帶水。分析要點就是嚴紅橋與陳小明“社會關係複雜,而且又是情侶,案情一定不簡單”。隨着調查的不斷深入,觀眾被拖入一張無限放大的蛛網,錯綜複雜又相互關聯。接下來,劇集從人物關係、社會背景、利益網絡中抽絲剝繭,迂迴推進。前三集依靠現場指紋逮捕了嫌疑人楊四,他身份是“二進宮”的滾刀肉,故意輕鬆被捕卻疑點重重。但從各種發散調查中,觀眾看到嚴紅橋的前妻王萍(鄧家佳飾)面慈心狠、神秘莫測;楊四的養子楊雪松是陳小明的前男友,對嚴紅橋霸佔女友耿耿於懷;嚴的外甥馮根是其死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又是混黑道的;而嚴的諸多生意夥伴早在嚴的淫威之下心生不滿,欲除之而後快。這些人的並行和互聯讓案件就像織網一樣,觀眾不得不燒腦智補。

雖然關宇立下了五天破案的軍令狀,但《黑土無言》並沒有緊扣時間節點每時必爭,而是以一個案件、三個死者來進行發散性調查、輻射狀推進,分為1990年代和2005年雙線穿插敘述。案情看似直接,但每個涉案者都有千絲萬縷關係,調查問詢看似稀鬆平常,你來我往間卻有深意,瞅誰都有點兒問題,並不是簡單的“貓追耗子”。這種“天黑請閉眼”狼人殺式的懸疑設置與偵破,讓每個人參與者都與案件緊密相連。前半部重鋪墊,直到第六集,才將關隊等都拉回到了對大家都很重要的1990年代瀾河化肥廠改制,工人下崗,土地轉賣,所有人的命運的齒輪由此開始轉動。

《黑土無言》另一個懸疑特徵就是角色豐富,人物弧光感強。短短十二集,各色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蛛網的中心是關宇、楊四、王萍三位主角的抉擇對決與命運交織。其中,楊四與關宇,一個蠻中帶細,一個蔫中有勁,關隊給楊四在審訊室喂吃餃子的片段,更是陳建斌和胡軍飆技的爽劇時刻。整部戲並沒有將敘述重心放在血腥復仇上,而是更關注人物宿命,人物命運的發展構成了強烈的弧光感。比如楊四,亦正亦邪。年輕時的楊利佳意氣風發,1990年的“優秀職工”,為了借錢救孩子忍痛砸傷自己師傅,被拐黑心煤礦,大難不死,拿了楊四的身份證,想隱姓埋名,不料好幾次仗義出手,不得不心狠手辣,被關進“籬笆牆(監獄)”,是瀾河傳奇。最後人到中年,為了成全兒子,甘願犧牲自己,父愛亦如山。

人物的宿命和東北這片熱土息息相關,卻走不出東北劇自身的困局。案件的盤根錯節和人性的複雜變化製造了觀感的刺激,但無論是類型還是人物都總讓觀眾感到“似曾相識”。第九集,冰河中發現楊雪松屍體,這一設計就是《無證之罪》開篇出現的冰封在雪中受害者的翻版;而後半段女殺手因為穿貂而露餡又讓人想起《白日焰火》中桂綸鎂的角色因為一件貂大衣而殺人;而所謂時代劇變帶來的人物命運悲喜更在《雙探》《暴雪將至》《立功·東北舊事》等影視劇中反覆強調,這無疑是近年來東北劇、尤其是懸疑劇最大的題材套路和創作困境。

東北美學的張揚與彷徨

黑土無言,東北有情。東北主題成就了《黑土無言》,但藝術表達上又弔詭地限制了其發揮。劇中的東北美學追求是自覺的、顯在的,選取了東北典型的冬季,社會環境也是東北某縣撤縣劃區的關鍵期,暗流涌動。第一集嚴紅橋囂張跋扈,暴揍了不守規矩的老闆之後又在平安夜雪地放煙花,繁花落盡,燦爛如煙,就預言了他自己的命運,也讓東北之冷峻肅殺在雪夜中一覽無餘。劇中幾次重要的劇情轉折也是在雪夜,譬如楊雪松和陳小明冰上看星星,浪漫卻不真實,隨後陳就被包養。第九集瀾河中冰面下掩藏的破案線索又逐漸浮出水面,讓東北冰雪元素成為敘事的關鍵突破。

然而,全劇在張揚東北美學的同時,多處都陷入了簡單重複、元素堆砌的尷尬。故事結局沒能太出人意料——因為覺得讀書不能改變命運而選擇被包養的女大學生跳樓而亡,自身就有家庭問題的警察頂着壓力把涉黑背景的大boss最終與保護傘一起挖出。

更重要的是,東北美學的彰顯似乎只是“里外兩張皮”,面子上是冰雪欲來,骨子裡則“懷舊式”地追述東北往事,包括改制陣痛帶來的遺留問題,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等,試圖還原時代背景與時代命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東北遇到發展瓶頸,老工業區迅速衰退,促成了《黑土無言》中瀾河化肥廠這一大型國企的改制和變道。嚴紅橋作為“廠二代”,如何搖身變成紅橋集團老總?楊四作為曾經的優秀職工,如何淪為中年“盲流”?劇中有一個細節:王萍慈善資助的聾啞兒童和楊雪松舅舅都說“學習無用”。瀾河下藏着破案秘密的冰窟窿,似乎也藏着那個時代東北的混亂無序和野蠻生長。而此種發展困境和時代陣痛,已在此前各種東北題材影視作品中被反覆書寫和傳遞,比如十多年前的《鋼的琴》。導演所言“這個劇找兇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段往事”,恰恰說明了這種審美取向。

東北的文藝復興並不是簡單的冰火兩重天——抑或是“語言的狂歡”,抑或是“氣氛的壓抑”,前者是東北式喜劇,後者是冰雪中的罪案。在現實中,我們已經看到了熱烈奔放的東北搖滾如樂隊“二手玫瑰”,“潮土並行”的東北大花元素,甚至哈爾濱帶火的雪村文旅,東北人骨子裡對生活的渴望,總為悲愴故事帶來最後曙光。如此,“東北全面振興新篇章”亦不該在文藝作品中隱入塵煙,“黑土無言”。期待更多的東北影視能在元素、題材、類型、美學等層面都能更多元,更時尚,更與時俱進。畢竟,豐收的秋季,令人嚮往又富有朝氣的林場,充滿煙火氣的“人世間”也同樣動人。

  作者:馬綸鵬

文:馬綸鵬(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編輯:范昕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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