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猛虎崗:婚期將至的甘宇,新的生活與永不磨滅的烙印

過去的一年多里,甘宇儘力不去回想那段荒野逃生的經歷。他不與人談及,不看過去的新聞,專註眼下,讓自己處於平靜的心境中。

但再次站在猛虎崗上,他還是難掩激動。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周圍的地形,一面是陡峭的懸崖,下方是大渡河大崗山水電站庫區,另一面是地震後大面積垮塌的裸露山岩,他從灣東方向爬上山來,唯一可能下山的方向就是倪太高經常放羊的埡口。

寂靜的冬天裡,猛虎崗只有風聲。

2022年9月5日中午,四川瀘定縣發生6.8級地震,山體崩塌,道路中斷。甘宇在瀘定縣得妥鎮灣東村一電站項目負責施工,地震發生後,他冒險施救受傷員工,在其他人員都及時撤出後,他和同事羅永又爬上庫區開閘泄洪,避免形成潰壩危及下游村鎮。再逃生時,唯一通往山外的河道已因開閘放水被淹沒了……

兩天後,甘宇因體力不支,讓羅永出去找救援,兩人就此分開。地震後第三天羅永獲救,但救援人員一直沒有發現甘宇的蹤跡。直到當年9月21日上午,四川石棉縣王崗坪鄉躍進村村民倪太高在猛虎崗救下甘宇,此時已是地震發生後的第17天。

甘宇和倪太高在猛虎崗合影,他曾被困在身後左側的山頂

那是一段黑暗的逃生經歷,在茫茫的大山裡,他只能獨自面對。被救時,甘宇身上有10多處受傷,瘦了20多斤。17天里,他吃野果、草根,喝從苔蘚里擠出來的水。他已經產生幻覺,聽到有人說話,聽到嬰兒的哭聲,但呼喊沒有迴音……

2024年1月19日上午,在獲救485天後,在倪太高的帶領下,甘宇第一次重返猛虎崗。他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有一種內心的震顫,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領會了人生有很長的路,對眼下的生活倍感珍惜。他剛剛回老家買了車,和女友約定了婚期,春節前領證,今年4月辦婚禮。這一年多,他也學會了跟從小疏離的父母親近相處,也更加積極上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死裡逃生的往事越來越遠,但他深感這已成為他生命中無法磨滅的烙印。

01 重返猛虎崗“內心那間黑暗的屋子突然被打開了”

大崗山庫區的水一片碧藍,映着天上的白雲。從庫區上山的路清理了滑坡點後,又鋪上了水泥路面,陡峭的懸崖上,公路蜿蜒而上一直抵達倪太高曾經的家。

再往上,可以一直抵達猛虎崗旁邊的埡口。

瀘定地震後,甘宇在猛虎崗被困了兩天,他記得爬上山頂時天剛亮不久,到他被倪太高救下的那個早上,剛好經過了兩個黑夜。山頂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四周全是密林和灌木叢。那兩天總是零零星星地下雨,山上雲霧籠罩。他近視600多度的眼鏡早就丟了,看不清周圍和山下的地形,更找不到可以下山的路。

再次站在這裡,甘宇感慨終於看清了猛虎崗,那座曾經無法走出的大山。他也證實了自己第一天曾嘗試爬下來的地方是一處斷崖,地震導致的滑坡依然清晰裸露,下面便是大崗山水電站庫區。當時,他曾爬到懸崖邊,又艱難地爬上去。

站在猛虎崗的埡口上,前方山谷深處是他工作的灣東電站

被困的兩天里,他拖着受傷的腳在草地周邊轉了一圈,上面有村民放牧的痕迹,他找到了一條小路,但走了一段很快發現被滑坡阻斷。倪太高確認,這條不復存在的路曾通往躍進村。

第二天下午太陽出來的時候,他躺下來曬了一會兒太陽。他身上濕透了,陽光的溫暖和舒適讓他暫時忘記了被困的處境。但這種感覺很快就過去了,海拔近2000米的猛虎崗雲霧流動,陽光總是轉瞬即逝。

他趁着太陽出來的時候看到了躍進村方向隱約的公路,像一條模糊的白色帶子。他覺得往這個方向可以下山,於是又嘗試穿過密林尋找出路,但還沒有爬多遠天就黑了,他只能靠在樹叢下休息,迷迷糊糊地睡去。

天亮以後,他聽到有人“喔——喔——”地呼喊,他趕緊回應“救命”。那是倪太高的聲音,如同深井中的一根繩子,從井口垂下來,甘宇迫不及待地抓住了……

被困山裡的時候,甘宇多次聽到人聲。他在一處陡坡上聽到有人說話,在猛虎崗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但使勁呼喊並無回應。他聽得那麼真切,但後來不得不承認,應該只是自己產生的幻覺。

重新登上猛虎崗,甘宇難掩激動,這是他獲救485天後,第一次回到這裡。倪太高在前面帶路,他默默地跟在後面,腦海中很多被困的細節又浮現出來。

甘宇和倪太高重返猛虎崗

剛剛獲救時,他常常會夢見被困的情景,有時候半夜驚醒,好一陣子才能確認自己已經獲救。從醫院回來,他在達州大竹老家住了三四個月,這種夢魘才漸漸遠去。

他不會再去想被困的細節,甚至在很長的時間裡努力迴避這段記憶。不去看過去的新聞,有人問起,也總是“哈哈”一句話帶過,他說自己沒有那種明顯的應激創傷,但回想這段經歷還是會讓他有些難過和不安。

這段往事被他裝在內心的一個“黑屋子”里,不願觸碰,也不願打開。他說,重返猛虎崗或許是一種精神上的釋放,那間黑暗的屋子突然被打開,也突然覺得有所放鬆。

如今,站在猛虎崗上,可以看到更多山體滑坡的痕迹,從灣東村往外的峽谷兩側,大量滑坡後山崖幾無植被。甘宇感嘆於自己居然從陡峭的山崖上一直爬到了山頂,“居然能從那種山裡爬出來,還是佩服自己,超越自己的極限”。

02 人生烙印平和與珍視,“經歷生死讓自己改變很多”

重返猛虎崗,甘宇找到了自己獲救的地點,也確認在倪太高救下他之前,自己嘗試下山的方向再次走錯了。他曾繞開一處滑坡體,偏離了原來的方向,再往下又是垮塌形成的斷崖。

地震後,倪太高家的房子垮塌,他的腰部也被砸傷。跟所有村民一道,他撤到山下挖角村的帳篷里,又到石棉縣人民醫院住了一個星期。身體剛剛恢復一些,他又跟鄉上、村上申請回村照料羊群。

倪太高在村裡遇到山上撤下來的搜救隊員,得知了“有灣東的人可能被困在山上”。隨後兩天,他朝着山上呼喊尋找,終於聽到了甘宇“救命”的聲音。

在山上,甘宇已經忘記了時間,他沒有想到自己被困了17天。黑夜裡睡不着,他聽到野生動物的叫聲,聽到風呼呼地吹,聽到周圍依然還在轟隆隆垮塌的山體,他一開始感到恐懼,但慢慢地變得麻木。

他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小時候奔跑的村莊,想起奶奶溫暖的灶膛,想起父母還在焦急地等待……想起一頓火鍋。

甘宇獲救時的照片 資料圖

從醫院出來後,甘宇回到老家休養,把受傷的腳抬起來放在凳子上,然後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奶奶門也不出,就坐在旁邊安靜地陪着他。很多親人前來看望,一起聊天,講一些過去的事情,夜晚早早睡去。

村子裡安靜無聲,他睡得很踏實,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全感。早上起床後,他拄着拐杖走出院子,院子外是一個大池塘,涼風吹過,水波溫柔得很。

他說這場經歷讓自己改變了很多。他懂得了珍視當下的生活,內心變得更加平和,他覺得“經歷了生死”,很多事情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家人在一起的溫暖,想做的事情要及時去做……

小時候,父母一直在外打工,他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他覺得跟父母有一種疏離感,心裡會想念,但見面後總說不上話。這場經歷後,他覺得跟父母的關係一下子近了,在父母的關心愛護下,他找回了童年缺失的那份陪伴與關愛。

過去的一年多里,他用心準備了一級建造師的考試,四門課一次性過了三門,2024年還有一門課需要考。在單位上,他已被提拔為項目經理,他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業務知識需要學習和積澱。

在單位工作的甘宇 唐文琪 攝

他也交了女朋友,是親戚介紹的。有了這場經歷,父母對他的婚事更加上心,他還在醫院的時候,就托親戚給他介紹對象。他跟女友加上了微信,養傷期間,跟女友的關係也在慢慢升溫。女友在重慶上班,不用他自我介紹,早已知悉了他的故事和品質。交往中,女友覺得他最大的優點是有責任感。

甘宇戴着近視眼鏡,習慣穿牛仔褲和運動鞋,說話簡潔、溫和。他自稱是典型的理工男,以前有過幾次相親,每次都是客客氣氣地留下聯繫方式,又客客氣氣地聊到沒有下文。他說,這一次找到了對的人,女友性格開朗,他性格內向,兩人很互補。

甘宇覺得自己還是原來那個自己,但他又意識到生活中很多事情已經悄然改變,自己的心態也隨之改變……他說,在記憶里,這段荒野求生的往事越來越遠,但已經成為生命中的一個烙印。

03 定下婚期“生活和愛情都是實實在在過日子”

把甘宇從一段兩三百米的陡崖上攙扶下來,倪太高用了一個多小時,稍微可走的地方,他不顧腰傷背着甘宇往下爬。兩個毫無交集的普通人,在這一刻成為“生死之交”。

被救下後,甘宇已經處於意識模糊的狀態,他不太記得清這個過程了,他只記得見到倪太高的情形,既喜悅又激動,“抱着倪大哥放聲大哭”。確認獲救後,他的精神完全鬆弛下來,甚至已經無法站起來了。

但他一直沒有放棄生的希望,在跟羅永分頭逃生時,羅永曾告訴他翻過這座山就可以找到以前林場修的公路,他只有一個信念:往山上爬,找到那條公路。

他在山上最想見到父母和親人,晚上做夢都在跟家人一起吃飯。他想過萬一走不出來怎麼辦?那一刻,他意識到親情比生命更加重要,他想寫下遺書,自己萬一沒有走出去,父母不會因此做傻事,能夠好好生活下去,自己還有一個弟弟,還能成為父母的依靠……但那時候在山上,他根本沒辦法把這些寫下來。

這無疑是甘宇被困時最痛苦的感受,即便如今,甘宇講起來依然淚流滿面。

在猛虎崗被救下後,倪太高拍下了甘宇坐在地上的照片,甘宇滿臉憔悴,衣服和褲子破爛不堪。地上有一條10多厘米寬的裂縫,地震後山上出現很多這樣的裂縫,躍進村也因此被列為地質災害點統一搬遷重建。

地震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了,倪太高將要搬進統規重建的新居,開始新的生活。而甘宇也約定了婚期,開啟新的人生旅程。

倪太高即將搬新家,甘宇即將結婚成家,兩人舉杯互相祝賀

養好傷後,父母曾勸他不要再回到山裡上班了,但他告訴父母,經歷了這樣一場生死之難,重新回到這裡才是真正的重新開始。地震前他負責現場施工,兩班倒的工作,很辛苦,也很枯燥,那時候他的規劃是不斷提升自己,爭取能夠換一個工作或者崗位。灣東電站地震後受損嚴重,至今還未重新開工,已經被提拔為項目經理的甘宇,目前主要工作是整理資料,處理保險公司的賠付事務。

因為在瀘定上班,甘宇差不多兩個月才能見一次女友。休假的時候,他會直接去重慶,有時候去成都公司開會,女友也會從重慶過來找他。他跟女友的求婚沒有一點儀式感,有一次在成都的一家餐廳吃飯,他和女友聊着聊着就說到了結婚,“是兩個人商量出來的”,很自然。

1月中旬,甘宇剛剛回了一趟老家,買了車子,也和女友約定了婚期,春節前領證,今年4月舉辦婚禮。他說,生活和愛情都是實實在在過日子。

地震前,甘宇很少跟父母打電話,電話中也是報喜不報憂,父母只知道他在瀘定工作,還不知道他在山裡的工地上班。如今,他去哪裡都會第一時間跟父母和女友報平安。

關於地震後救護傷員,開閘泄洪的壯舉,他覺得很平常,“那是工作職責,也是人的天性使然”。他說,也許很多年後會跟自己的孩子講起這段往事,自己在絕境中的堅韌與毅力,可能給孩子有些教育意義。

紅星新聞記者 楊靈 蔣麟 顧愛剛 姚永忠 攝影報道

(來源:紅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