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繁花》的主題與情愛密碼,在王家衛《阿飛正傳》中已深藏

電視劇《繁花》究竟是寫了什麼?

它與導演王家衛有什麼關係?

明明電視劇里標明了編劇,而向來喜歡在電影拍攝中一肩挑編劇、導演主打職責的王家衛,施加了電視劇《繁花》以什麼影響?

電視劇《繁花》的情節走向,究竟受到王家衛的什麼樣的決定性操控?

其實,回溯王家衛之前的電影,我們發現,電視劇《繁花》與王家衛拍攝於1990年的成名之作《阿飛正傳》有着暗脈相連。

而耐人尋味的的是,在小說《繁花》的引子里,第一行就出現了《阿飛正傳》。

很難說,激發了王家衛動了拍攝電視劇《繁花》的心思,是否就是受到了小說里的第一句話的激將法的左右。

試問,又有哪一個香港導演,能夠被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放在小說開首的第一句,隆重地推舉出來?

可能是出於投桃報李的心理定勢影響吧,既然小說《繁花》的作者,把王家衛的《阿飛正傳》放在小說引子中加冕稱王,王家衛在完成版的電視劇《繁花》的引子中,也把鏡頭,給予了小說《繁花》作者。

一個小說作者,一個電影導演,分別把自己作品的最首當其衝的“引子”奉獻給了對方,這未嘗不是一種跨界的惺惺相惜的體現。

我們先看看小說《繁花》里的首章首句:

——獨上閣樓,最好是夜裡。《阿飛正傳》結尾,梁朝偉騎馬覓馬,英雄暗老,電燈下面數鈔票,數清一沓,放進西裝內袋,再數一沓,拿出一副撲克牌,捻開細看,再摸出一副。接下來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梳齊,全身筆挺,骨子裡疏慳,最後,關燈。否極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味道。——

可能不是王家衛的擁躉,很難會如此對《阿飛正傳》的結尾部分莫名其妙冒出的梁朝偉的驚鴻一瞥能夠產生如此深刻的印象,並用文字把人物的形體動作纖毫畢現地記錄下來,而且還洞悉每一個動作背後的心理動機。

由此可見,小說《繁花》作者對王家衛的電影是融入骨子裡地嚼得非常透徹的。

小說里對《阿飛正傳》的執迷,或許還並非僅僅局限於這一點,甚至小說的故事裡,也很難說沒有融入《阿飛正傳》的主體構思。

在小說《繁花》中,有一個人物,是汪小姐的外貿公司的同事梅瑞,這一個人物,很大程度上,在電視劇《繁花》里被改製成梅萍。

在小說里,梅瑞對汪小姐一直暗含競爭,平移到電視劇里之後,梅萍也是劇版中的一個重要的推動情節急轉直下與人物命運發生根本位移的重要“鯰魚激活點”。

在電視劇《繁花》中,正是因為梅萍的存在,阿寶身邊的兩個相安無事的女人——玲子的經濟合作同盟與汪小姐的工作合作同盟,被徹底瓦解,玲子與汪小姐原來圍聚在阿寶的魅力核心周邊,享受着自欺欺人的曖昧的美好的兩個女人驚碎了好夢,重新選擇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可以說,電視劇里的梅萍是源自於小說里的梅瑞而生成出來的。

在小說《繁花》中,梅瑞的母親不甘寂寞,與多年前的老情人舊情復萌,離開上海,與老情人——香港小開比翼雙飛,然後又回到大陸,合夥經商。

這種母親移情別戀的古怪關係,給梅瑞的心理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這種奇怪的人物設置,也是《阿飛正傳》里的重要情節元素。

在《阿飛正傳》里,張國榮扮演的“無腳鳥”行為怪誕,不可理喻,而導致他的性格發生扭曲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繼母為老不尊,依然今朝有酒今朝醉,放浪形骸,樂此不疲。

小說《繁花》里的梅瑞母親的徐娘半老依然活在慾望的世界中,與《阿飛正傳》里男主角的母親有着相似的生活態度,這種相似性,或許有某種偶然,我們很難就說小說《繁花》的作者,接受了《阿飛正傳》里的人物設定,但是,《阿飛正傳》里的男女關係的布局,卻可以放大成電視劇《繁花》里阿寶與幾個女人的關係。

阿寶在電視劇《繁花》的當下現實里,可以說與兩個女人,有着藕斷絲連的關連。

阿寶早期戀情中的雪芝,不過是日後阿寶拼搏市場的原初動力,激發著阿寶跳入商海,試圖拉近與雪芝的距離,實現他對心儀女孩的接近的預期。

而後來,阿寶就固定地生活在與兩個女人的穩定的曖昧關係中,那就是玲子與汪小姐。

兩個女人都清醒地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在口口聲聲中,都試探着自己在阿寶心中的地位。

比如玲子雖然與阿寶合股辦了一個“賠錢不賺錢”的小飯店,破費着阿寶的錢財,但玲子卻認為自己是阿寶保單,開了這麼一個店,就是給阿寶一個後路,在阿寶被撞之後,她洋洋得意地在阿寶面前,聲明是她料理了阿寶受傷之後的各種開銷,以此證明,自己成了阿寶的“保單”。

然後,她問了一句:“這保單還給誰買過?”

阿寶說不會投第二家了。玲子為此還沾沾自喜過。她覺得自己是阿寶身邊最重要的一個人。

所以,她能依仗着自己的這種顯而易見的地位,出面轉交給阿寶一副珍珠耳環,讓阿寶哄汪小姐開心。

為什麼玲子這麼大方?這是因為她在讓阿寶哄汪小姐的時候,強調的是“畢竟你做生意還是要靠着她的”,玲子宣示了汪小姐只是阿寶的生意的夥伴,在這個關係之下,玲子自以為高汪小姐一等。

而汪小姐也沉醉在自己是阿寶身邊最重要的女人的幻覺中。范總三羊牌闖蕩上海灘成功,有意無意地恭維,汪小姐與阿寶互相成就,不可分離,汪小姐也以此自居,當聽聞阿寶只身前往浙江定製產品的時候,她生怕阿寶有一個閃失,開車救駕,從而發生撞車事故,但她由此來證明自己是最關心阿寶的一個人。

當阿寶沒有告訴她擅自把三羊牌介紹給滬聯商廈的時候,汪小姐很是失落,責問阿寶還有什麼隱瞞着她的。她顯然向阿寶索要更多的東西。汪小姐儼然與玲子一樣,也把自己認定是阿寶身邊最重要的女人。

但是這一切,都被梅萍的一個舉報打破了平衡。

汪小姐一落千丈,玲子也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與阿寶合股關係的一觸 即破,兩個女人,都幡然醒悟,選擇了離開阿寶的無望的情感迷障。

這種兩個女人圍繞着一個男人核心而卻無法達到最終的情感彼岸的關係,正是《阿飛正傳》中情感的迷之設定。

《阿飛正傳》中,張國榮扮演的角色,三言兩語,就把張曼玉扮演的角色給俘獲了,但他用完即棄,很快搭上了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還是他繼母情人逢場作戲結識的女人,張國榮所飾角色用霸王硬上弓虜獲的由劉嘉玲扮演的女人,只不過是他發泄對母親怨氣的一個手段而已,但他的這種情感上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讓兩個女人為他而魂不守舍,環繞不去。

在他不告而別的時候,兩個女人,張曼玉與劉嘉玲扮演的角色,還進行了一番面對面的對質,她們共同擁有一個男人給自己帶來的傷害,讓她們之間的關係充滿了緊張,也因為兩個女人都屬於被斷舍離的失敗者,而給她們的心理上獲得了一種奇怪的滿足感。

王家衛在《阿飛正傳》中設定的兩個女人靠近男人而終不可得的尷尬存在架構,構成了一個男人對女性感情只是遊走一遍而終沒有給予穩定的回應的模式範本。

王家衛為了讓電視劇《繁花》削足適履地匹合上他在《阿飛正傳》中露出崢嶸的這種情感模本,不惜對原著小說里的阿寶的情感關係,進行了脫胎換骨的改造。

在原著小說中,阿寶與現在電視劇里尚殘存的人物梅萍的原型梅瑞有過短暫的戀愛關係,與李李有過肉體接觸,但與汪小姐沒有任何在情愛上的一觸即發,與玲子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股東合作關係,更遑論與玲子有着曖昧的情感互動了。小說里,資助玲子開店的是葛老師,電視劇里,把葛老師的所作所為,移到了阿寶身上。

可見,王家衛幾乎按照《阿飛正傳》的構思思路,鋪排了阿寶在電視劇中的情感走向。

而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在《阿飛正傳》,還是在電視劇《繁花》中,王家衛恰恰是對男性的心理是諱莫如深的,他的最大的能耐,就是表現出男人的曖昧,而拒絕對男人的心靈底色進行曝光。

這樣一來,《阿飛正傳》里男性角色的這種心理,也就順水推舟着成為電視劇《繁花》里阿寶的性格底色。

電視劇里的阿寶,雖然他的身邊兩個女人對他溢於言表地傾注了滿腔深情,但是,阿寶卻拿捏着這種關係遊刃有餘,從沒有給予明確的回應,他遊走在這種感情的若即若離的關係中,從沒有來一場轟轟烈烈的烈火焚情。

這種男性的薄情心理,正是王家衛塑造出“阿飛”這樣的執着於自己的飛翔夢、行走在男人升空途中必然行使的操守。

實際上,我們可以看到,《阿飛正傳》里張國榮的角色,雖然他情感的世界撲朔迷離,但他卻信奉一個“無腳鳥”的傳說:“以前,以為有一種雀鳥,一開始飛便會飛到死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有去,那隻雀鳥一開始便已經死了。”

張國榮的形象,正是一種現實中的男人的無腳鳥的代表。那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以為自己能夠飛,身邊的一切,都不知道珍惜,不知停下來駐足。

《阿飛正傳》中,劉德華扮演的角色,曾經對張國榮演的角色說:“你懂飛,便不會蹲在這裡了,飛吧,有本事飛給我看。”

其實這樣的台詞,在電視劇《繁花》里也似曾相識的存在着。電視劇里的陶陶,幾乎就是《阿飛正傳》里“阿飛”的一個翻版。

電視劇里提到,陶陶1988年結婚,“後來芳妹一直想要個孩子,陶陶只希望做一隻自由自在的小小鳥。”

電視劇中還表現陶陶出人意料地向阿寶道出自己的心聲,就是像阿寶一樣瀟洒,能夠飛起來。

可以說,電視劇《繁花》也在這裡在主題上合拍進了王家衛在《阿飛正傳》里傳達出的主旨定調。

電視劇《繁花》里,不僅看似渾渾噩噩的陶陶有着一個飛黃騰達的夢,劇中的幾乎所有的人物,都在想着自己的一個慾望之夢能夠展翅飛翔,打工妹小江西可以說就是一個男版陶陶,她對老闆娘地位的朝思暮想,使她不擇手段,搭上老闆,終至金老闆殞命股場。

因此,電視劇《繁花》里在它的主題基調與情感定調上,都能夠看到王家衛在《阿飛正傳》里張揚的兩個核心腔調。

可以說,電視劇《繁花》就是王家衛把《阿飛正傳》里一直樂此不疲關注的兩個理念,放大到了上海灘上進行演繹。

因此,電視劇《繁花》里的主體基調,就是表現人物夢想“飛”一回的種種努力與搏擊,同時在情感的設定上,也用一男多女的曖昧平衡維持與打破來反映對人性的隱秘情境的揭示與披露。

由此可以看出,電視劇《繁花》里的王家衛痕迹不僅僅體現在影像的運鏡方式、光線布局與結構的以“意”把控上,更在於整個電視劇里融入了王家衛習慣了的理念思考與情感認定。

原著《繁花》不過提供給王家衛一個空空的皮囊,由王家衛給電視劇填充了他自我的人性認知、情感認定與影像範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