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次飛行中,電影製片人藤井樹驚喜地發現飛機上在放映一部老電影《不見不散》。元旦剛過,飛機上選這部片子很是應景,畢竟,它誕生於那個馮小剛才剛開創出賀歲檔的紅火年月。很多往事已經記不清晰,可是馮氏賀歲片這種烙刻着清晰時代印記和大眾風貌的電影,似乎可以把舊時光里的碎片一一連綴,一旦以它們為坐標,一切又突然變得鮮活起來。
《不見不散》里講述的“美國夢”大概是90年代最火熱的話題,兩個打拚的異鄉人彼此提攜、惺惺相惜,他們一起經歷了很多狗血和狼狽,誇張而荒誕,如今回望,那副“不着調”里竟然包含了很多內容,給人以遙遠的撫慰。看着葛優那張尚未衰老的臉和沒個正經工作還偏要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勁頭,藤井樹不由心生感慨:“放在1998年,這電影真是開風氣之先啊。”幾天前,正好她也觀看了《非誠勿擾3》,覺得片子遠不像很多人“踩”的那樣差,從製作人的角度談,她認為這是一部很有誠意的作品,但是也必須承認,影片自始至終像是一個過來人的人生感悟或者說自我致敬,並不與當下產生勾連。已經66歲高齡,還在談着“colourful”戀愛的葛優,也再不是當年他扮演的那些市井小民姚遠、劉元、韓冬……
其實已經有好幾年,人們幾乎記不起“賀歲檔”這個概念了。當年最火爆的“賀歲檔”指的是元旦前後跨越新年的檔期,而現在,以往扎堆到年尾年初的大片們,紛紛向後挪移,奔赴了春節檔,新年前後的跨年檔留給了年輕人,那些談戀愛的、準備談戀愛的,都願意在新舊交替的時候來點儀式感。
本來已經隨着賀歲檔的消弭而隱退的馮小剛,再次攜他曾經擅長的喜劇賀歲片捲土重來,人們才又想起來賀歲檔這回事。可是,曾經跟着馮小剛和葛優又笑又鬧的70後、80後們,早已因為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退出了觀影的主流,一個奔70歲而去的中老年富豪愛情故事,二十多歲的95後、00後,能共情嗎?
2007年11月20日,北京新世紀影院舉行“馮小剛賀歲電影十周年大放送”活動期間,影院內的馮小剛作品海報。圖/視覺中國
觀眾迭代,時代的物候也早已變更,而馮小剛依然留在舊夢裡,只是年輕觀眾已在尋找新歡。
從哪來的賀歲檔
“很多觀眾吐槽《非誠勿擾3》里的多巴胺色,其實那些顏色都不是亂來的,他們穿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個配飾、顏色全部精心考究,我相信一定是費了很多心力去營造這個看起來很繽紛的世界。”藤井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部在符合理想的完美機器人和真實伴侶之間勾選選擇題的影片,在藤井樹看來,其實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
可觀眾就是不買賬。2024年元旦前上映了五部故事片,《非誠勿擾3》墊底,且和其他影片形成斷崖式差距。截至1月10日,跨年檔第一名《一閃一閃亮星星》票房6.67億,第四名《潛行》也有3.13億,《非誠勿擾3》只有8290萬。馮氏喜劇被詬病最多的大約就是影片“段子化”“小品化”,可是同檔期另一部喜劇《年會不能停!》,卻以6.11億票房列跨年檔第二名,且迅速反超成為冠軍,豆瓣評分高達8.2。
是因為馮小剛老了,所以段子不好笑或者過時了嗎?這樣的判斷似乎過於簡單粗暴,那麼到底是誰在看賀歲檔?他們究竟需要什麼樣的賀歲影片?如果回到賀歲檔誕生的最初和之後發展流變的幾十年歷程里,也許我們可以找到答案。
今天,很多人認為“賀歲片”的概念起始於1997年馮小剛拍攝的《甲方乙方》,其實,中國賀歲片的時間可以再向前推十幾年。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石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賀歲片起源於上世紀80年代的香港。
“檔期”的概念出自美國,片商根據同一部片子在一年的不同時段放映,將會產生不同效果、帶來不同利潤的原則,選擇在特定的時期推出特定的電影。這一概念在20世紀70年代末,被引用到香港。在中國,香港大概是最會製造娛樂神話的地方,“暑期檔”、“聖誕檔”等舶來品出現不久,香港人就創造了一個中國人自己的檔期。
70年代中期開始,喜劇片開始在香港擁有一席之地。1981年,許冠文自編自導自演了一部喜劇《摩登保鏢》,選擇在新年第一天推出,票房開出紅盤。借鑒這次成功經驗,1982年新藝城電影公司推出了搞笑動作片《最佳拍檔》,上映日期選在新年和春節之間,票房同樣取得佳績,於是接連在1983、1984、1986年新年期間相繼推出續集。幾部影片成功再加上“檔期”概念的深入,嗅覺靈敏香港影人看到了契機。於是乎,每年歲末或新年後不久,香港都會推出幾部以“賀歲片”為名義的電影,一直放映到春節之後,逐漸演變成新年、新春賀歲檔期的概念。
此時,“賀歲片”基本由擅長喜劇的藝人出演,例如沈殿霞、曾志偉等人。待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香港影壇漸入佳境,他們創造性地引入了舊時梨園的“賀歲”傳統——每逢年關歲末,大幫名角兒聚到一起唱一出大戲。大量當紅明星不在乎片酬,只為在賀歲片里露個臉,那時的香港賀歲片,常常連龍套角色都是知名演員,賀歲片幾乎成了可以一窺藝人當年人氣的試金石。
電影的內容,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來:《富貴逼人》《福星高照》《八星報喜》《吉星拱照》《富貴吉祥》《家有喜事》《花田喜事》《大富之家》……一派喜氣吉祥,不管故事多麼離奇詭譎、異想天開,結局無一不是皆大歡喜,在電影的末尾,所有演員齊聚一堂,拉出橫幅、綵帶,道一句“恭喜發財”、“福祿壽喜”。電影的色調主體為代表喜慶的紅色和表達發財富貴的金色,一眼看去,喜氣洋洋。“它們不講究什麼鏡頭語言、電影藝術,壓根不是這些影片的訴求,它們非常簡單直給地完成年節所需要的社會功能——拜年、合家歡、圖一個樂呵。”藤井樹說。
進入20世紀90年代,香港電影已經發展到了繁盛的頂峰,憑靠嘉禾、新藝城、德寶等幾家大型公司作為支撐,不僅頂住了好萊塢電影的競爭,甚至稱霸了全亞洲華人電影市場。作為自己開創出的賀歲檔,聚集起了香港最具才華和影響力的影人。1992年1月和12月底,剛剛成為票房靈藥的周星馳分別以《家有喜事》和《武狀元蘇乞兒》進軍賀歲檔,這一年,成龍也帶着他的功夫喜劇《雙龍會》瞄準賀歲檔,殺將進來。
後來很多年,周星馳和成龍在賀歲檔的對決,成為香港電影市場的另一場“雙龍會”,兩人賀歲影片的票房之爭簡直是新年期間香港娛樂版面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其中最值得記錄的,無疑是1995年。這一年年初,周星馳推出了後來封神當年卻遭遇滑鐵盧的《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成龍拿出的是讓他成功打入好萊塢市場的《紅番區》,也正是這部《紅番區》,在內地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紅番區》海報
《紅番區》是第一部以“賀歲片”名義來內地宣發的電影。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石川回憶,那時內地的電影市場,完全可以用蕭條來形容。另外,盜版影碟也將一大批觀眾攔在了電影院之外。香港的賀歲片從新年放映到春節,但同一時期的內地是另一番景象,每到過年,所有的影院都關門休息,到了大年初三才開始營業。
《紅番區》在內地定檔的時間為1995年1月29日,比香港晚一周多,正值農曆臘月二十九,因此《紅番區》的票房並不被看好,人們擔心春節的電影院沒有人。前北京新影聯副總經理高軍記得,當年為了讓《紅番區》春節期間正常放映,他在動員影院上花了不少力氣。1995年大年初一,當北京市很多影院的工作人員帶着悲觀與不情願開門營業時,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簡直是扶老攜幼,幾乎是全家出動來看電影”。高軍回憶當時的情形,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在從來只有“故事片”“紀錄片”“科教片”“美術片”的中國電影語境裡頭一次出現“大片”的1995年,《紅番區》在電影票還不足10元的年代以9500萬票房位居全年第二,僅次於《真實的謊言》。第二年,成龍又帶着《警察故事4之簡單任務》(又名《白金龍》)登頂當年的內地票房冠軍。成龍兩次以“賀歲”為營銷用拳腳給內地年初冷清低迷的電影市場帶來的巨大衝擊和刺激,“打”醒了困惑在低靡票房之中的內地電影人。
1995年1月29日,北京凱賓斯基飯店,成龍在《紅番區》中國內地首映式上為影迷簽名。圖/中新
馮氏賀歲片
1997年年初,高軍和時任北京電影製片廠廠長韓三平、時任北京紫禁城影業公司總經理張和平等人一起吃飯,大家說起國產影片的不景氣和進口大片的衝擊,不由感慨,既然香港電影人能拍出自己的賀歲片,內地影人為什麼不可以?他們"密謀"出一件大事。
春節剛過,韓三平把導演馮小剛喊了來,說和他聊聊。那時,憑藉《編輯部的故事》《北京人在紐約》,他已經在電視劇界有了一席之地。馮小剛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回憶,韓三平對他說,拍一部賀歲電影吧,而且是喜劇。那年夏天,馮小剛用王朔的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改編好了劇本,《好夢獻給你》《比火還熱的心》《成全你陶冶我》……換了好幾個名字,最終定為《甲方乙方》。
這個講述"好夢一日游"的小品碎片式的喜劇片,在韓三平讓整個北影廠全部項目為這部電影讓路的支持下,只花了46天便全片殺青,於1997年12月24日上映。
石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雖然成龍的《紅番區》曾經打開過一次春節影院的大門,但內地的賀歲檔在一開始就把時間擇定為元旦前,避開春節,因為人們仍然沒有春節觀影的習慣。這其中有個不可忽視的硬件因素,90年代,中國銀幕數量還不足2000塊,且集中在一二線城市,每逢過年,務工者回鄉,壓根沒有電影院,在當時大城市老百姓的認知里,也覺得大過年的全家聚一起吃飯聊天最重要,哪會去電影院?
在下崗成為社會熱門議題、電影也不景氣的1998年,《甲方乙方》以王朔風格的幽默語言講述了四個待業者一起幫助人們實現夢想的小故事。許是正好扣合了當時人們心中的念想,這部只投資了400萬左右的“大荒誕、小喜劇”因一舉奪得3600萬票房而轟動一時,被稱為內地第一部賀歲電影。接下來的十年,馮小剛共拍攝賀歲檔影片6部,均為年度票房前三,《不見不散》《沒完沒了》《一聲嘆息》《大腕》……馮氏賀歲喜劇形成了自己的品牌,與馮小剛有約,成了不少人年末的期盼。
“說馮小剛是開風氣之先者一點都不為過。”影評人梅雪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那時候,拍攝完全以商業為基本訴求的著名導演非常少。如果要講中國電影的工業化、市場化,馮小剛絕對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角色,甚至可以說是坐標系式的人物。”
馮氏電影的喜劇表達,深受王朔影響,也正是王朔等作家,為他的電影提供了生活劇變之下的人物範本——玩世不恭、荒誕頹廢、痞壞貧嘴卻又內里良善,絕非惡徒,是隨處可見的凡夫俗子。所以,在馮小剛早期的電影里,沒有英雄,沒有帝王將相,也沒有風華絕代的面孔,有的全是市井和當下,撲騰的儘是此身此地的煙火氣。
1998年1月,北京一家電影院外的賀歲片《甲方乙方》海報。圖/中新
在梅雪風看來,那個時代走紅的周星馳、馮小剛以及王朔,都代表了一種解構。在這個層面上,也恰好與90年代的集體心理相投。“馮小剛的走紅,實際上和周星馳大火所反映出的大眾心理在內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只不過周星馳更草根,馮小剛因為把王朔當作精神導師,所以更具有文化自覺,雖然是娛樂電影,但仍然有一定的思考、品位和趣味,而不是簡單直給。他對社會有批判,但又相對溫和,不至於不留情面。”
那時的馮小剛,幾乎沒有對手。在第25屆大眾電影百花獎頒獎典禮上,《大腕》獲得最佳影片大獎,葛優是最佳男主角。2001年,《大腕》首映式上,馮小剛還意氣風發。但一轉過年,情況就變了。2002年,馮小剛缺席了賀歲檔,張藝謀來了,帶着投資空前的《英雄》,這部影片創下中國電影全球票房最高紀錄1.77億美元(約14億元),在內地票房也達到了2.5億元,這是中國影史上第一部票房過億的電影,也是張藝謀轉向商業大片的起點。《英雄》的出現悄然改寫了中國賀歲檔的一家獨大和喜劇路線,之後中國導演便開始了在賀歲大片路上的狂飆。從2005年的《無極》到2006年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國內最具影響力也被公認為“電影中堅”的第五代導演陳凱歌、張藝謀都走上了這條路。
2002年開始,私營企業被允許參與電影投資,大筆資金湧入電影市場,讓商業大片開始成為主流。在層出不窮的商業片帶動下,看電影變成大多數人最主要的娛樂生活方式,賀歲檔也儼然成長為一年一度的黃金檔,所有片商都削尖了腦袋想擠進這個檔期。
以溫情機智的市井小民故事開創了“賀歲片”時代的馮小剛,也許是覺得自己的馮氏喜劇已經臻於化境,悄悄開始了改變,2003年的賀歲片《手機》就已初露端倪。影片在北京電影學院點映的時候,有人問馮小剛:“《手機》和以往的賀歲喜劇不太一樣,結尾時較為沉重,這樣的影片還是賀歲片嗎?”那時候意氣風發的馮小剛被稱為“小鋼炮”,一言不合就懟同行懟記者懟觀眾,他回答:“很多人告訴我應該如何做,但是他們沒資格教我,賀歲片就是我開始拍的,所以我不需要別人告訴我該怎麼拍賀歲片。”
2004年元旦,賀歲片《手機》上映僅10天票房就達3500萬元人民幣。圖/中新
2004年的《天下無賊》無疑也是一部“另類”,馮氏喜劇第一次出現了死去的主角,但不管怎麼說還有喜劇包袱,2006年的《夜宴》和2007年的《集結號》徹底開啟了馮氏賀歲片的轉型之路。越來越涉足厚重題材,與張藝謀,陳凱歌等科班出身的人,恰好錯向而行。
梅雪風理解馮小剛的轉變:“內地導演和香港導演不一樣,香港導演可以把自己當成工匠和產品經理,但在內地的文化語境里,馮小剛一定不甘心僅僅被票房認可,他希望向層次更高的文化層面和電影史層面攀升,一個作者試圖完成自我躍升,是無可厚非的。”難得的是,馮小剛轉型後更接近於自我表達的電影,仍然保留了商業屬性,取得了票房成功。
沒錢的人想有錢,有錢的人想出名,出名的人還想載入青史。從題材到類型的轉變,其實不僅僅是馮小剛個人的選擇,同樣也是賀歲檔發展進程的印證。賀歲片,最終從喜劇片這一類型片豐富到了各種類型片。
被分裂的賀歲檔
人們已經記不清楚,到底從哪年開始,春節的電影院再不關門了,但即便是賀歲檔已經蓬勃到成為兵家必爭地的21世紀前十年,春節7天,也還是票房窪地。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春節不進電影院的習慣,被好萊塢打破了。
2009年12月中旬,本想在中國趕上賀歲檔,同步北美上映的《阿凡達》因為種種原因被迫延期到了2010年1月4日,距離除夕還有10天。和平影都市場部經理丁榮至今都記得那場鋪天蓋地不可阻擋的觀影狂潮。作為中國最早的imax影院,和平影都成了整個“長三角”地區觀眾的目標。“很多周邊城市的影迷為了最佳觀影效果專程大老遠跑來,蘇州、杭州、南通、無錫、常州……”丁榮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一票難求的《阿凡達》熱度一直持續,使春節的影院也擠滿了人,排隊的人們拿着現金,圍着和平影都所在的“來福士廣場”繞了三圈,和平影都一天的現金流甚至超過了銀行。
《阿凡達》海報
2010年1月10日早,許多觀眾在北京東五環外的中國電影博物館排隊等待進場觀看影片《阿凡達》。圖/中新
《阿凡達》以13.39億元票房成為中國電影票房史上首個突破10億元的電影,中國電影票房也從這一年邁入了百億大關。又是敏銳的香港電影人看到了內地春節觀影的巨大潛力,三年後,已經是“星爺”的周星馳避開內地大片扎堆的賀歲檔,攜《西遊·降魔篇》瞄準了春節,該片選在大年初一上映,海報下方用紅字清晰標明了“無敵賀歲”四個字,《西遊·降魔篇》正式奠定了春節檔的基調,12.46億的票房不僅讓“大年初一看電影”從此成為規定動作,“賀歲”二字也漸漸從跨年元旦移向春節。
這一年,馮小剛在短暫回歸了馮氏喜劇、執導《非誠勿擾》一和二之後,拿出了比《集結號》還要沉重的《一九四二》,要重提一段被抹去的、沉痛的歷史,他遭遇了從影以來的第一次慘敗。同檔期的《泰囧》以黑馬之姿用12.7億票房拿到了年度冠軍,投資2億的《一九四二》票房只有3.6億。今天的豆瓣,經過漫長10年,已經給《一九四二》正名——高分8.2,但仍然可以看到大量來自2012年的1星、2星,當年的網友評論說:“整個就是從慘到很慘到非常慘的過程……馮小剛還是回去拍喜劇吧。”
石川很欣賞馮小剛沒有滿足於馮氏喜劇的程式去探索更自我的表達,覺得《一九四二》是一部深刻的片子,如果說馮小剛有什麼失誤,那就是選錯檔期:“這部片子很不適合賀歲檔‘年節消費’的氛圍,說白了,老百姓覺得辛苦一年到年末了看這麼一部片子,有點‘觸霉頭’,如果拿去國慶檔甚至暑期檔,可能票房都不至於這個樣子。”
此時,內地的電影市場正在迎來一場轟轟烈烈的變革。2012年,恰逢院線化改革10周年,一二線城市電影市場已經接近飽和,三線及以下城市消費能力不斷提高,各大院線公司將業務發展方向的重點逐步轉向三四五線城市,中國迎來了電影銀幕的“大躍進”。在2017年,三線及以下城市銀幕數量佔比已達54.11%,正式趕超了一二線城市。再加上中國高鐵的迅猛發展,回鄉過年變得越來越容易,電影這項大都市人的娛樂休閑方式下沉到縣城和鄉鎮。
電影裡帶有強烈大都市趣味的馮小剛,似乎更加落寞了,在拍了一部被批評為《甲方乙方》複製品的《私人定製》後,淡出了賀歲檔。如果說,春節檔在誕生之初還曾和賀歲檔有過一番角力,那麼隨着看電影逐漸從一個人的城市文化生活轉變為一家人春節團聚的新民俗,賀歲檔伴隨着馮小剛的隱退徹底沉寂,春節檔應運確立,成為一年中最火熱的檔期,大片雲集。例如2015年曾放在年末賀歲檔上映的《唐人街探案》,2018年第二部推出時,已經轉移至大年初一,那一年,同檔競爭的《捉妖記2》,第一部上映時間為2015年暑期。
大片離去,歲末年初的檔期留給了年輕人,尤其是年輕情侶,畢竟,一起跨年是在全世界都頗具儀式感的事。於是,“得年輕情侶者得天下”,誰能把儀式感做到極致,誰就能衝出來。例如2008年喊出“一吻跨年”的《地球最後的夜晚》,儘管大家看完這部沉悶的文藝片後狂呼上當,但憑藉這個營銷,它賣出了2.64億票房,被稱為史上最輝煌國產文藝片。再比如今年的愛情電影《一閃一閃亮星星》,無論怎麼被吐槽劇情不合理,仍然憑藉浪漫的“下雪場”,預售一騎絕塵,全國各影院標有“下雪場”的影廳幾乎場場滿座。
《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
捨不得離去
一代人記憶里的賀歲檔遠去,流變成了分眾明顯的跨年檔和春節檔,但馮小剛似乎渾然不覺。2016年,《我不是潘金蓮》選在11月18日上映,宣發寫着“提前開啟的賀歲檔”。這部影片幾乎受到影評界的一致好評,但4.8億票房只排在當年票房排行榜第29。2017年《芳華》、2019年《只有芸知道》仍然安排在傳統賀歲檔期。
當《只有芸知道》票房終於過億,宣發人員發出一張祝賀海報,那天凌晨,馮小剛第一次在社交平台上“認老服輸”,他回憶起當年《天下無賊》票房過億後所向披靡,是何等豪情,慨嘆“時至今日,天地反覆,一眾新銳導演生龍活虎,摧營拔寨,一部影片動輒已是20億起步,不過30億都不好意思慶功……不禁感慨,英雄老矣”。當觀眾批評影片“是一部沉悶笨拙的中老年純愛片”、“馮小剛老態畢現”時,他再不是當年逮誰懟誰的“小鋼炮”,而是虛心地回應:“您花了錢,罵幾句出出氣都應該。這是人之常情。不解釋。”
歲月開始顯示它的威力,在《只有芸知道》緩慢至極的鏡頭語言內外,馮小剛都不再和生活死磕。但不管怎麼說,一部舒緩的純愛片,天然是小眾的,票房只有1.38億仍然可以找到借口。今年上映的《非誠勿擾3》是馮小剛最熟悉的配方,按現在的票房走勢預測,總票房將不足一億。
藤井樹有點替馮小剛遺憾,她覺得馮小剛仍然選錯了檔期:“《非誠勿擾3》明顯是一個系列的終結,是給昔日‘非誠勿擾系列’觀眾的一個禮物,這些觀眾怎麼可能出現在跨年檔?他們都已人到中年,如果放到中年人最有可能走進影院的春節檔,說不定會好很多。”
或許馮小剛根本不知道,用自己喜劇開拓出來的賀歲檔早已消弭,也可能他知道,但捨不得離去,眾人奔赴新的戰場,第一個攻上山頭的老將,選擇留在原地。他也不懂得當下年輕人的痛點、笑點在哪了,年齡、身份、經歷早就把他帶離了生活的粗糲,葛優從《手機》開始,就不再是市井小民,在《非誠勿擾》第一部中出場不久,已經獲得財務自由,《非誠勿擾3》自然是老年富豪的故事。
影評人梅雪風同意很多人說的“馮小剛變了”,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許恰恰說明,馮小剛是一個還算真誠的創作者——“不懂的事情就不去瞎掰。如果已經和生活產生一定距離,卻還要為了討巧而強行接地氣,這不是另一種虛偽嗎?”在梅雪風看來,隨着閱歷變化,對自己看到的,能理解的、感興趣的,能被打動的那種生活,仍然保持坦率誠實的態度,這更加重要。
他當年的那些先鋒,到底還是老舊了,他無法再賦予它們新的生命力,年華老去,當年與他的針砭時弊、自嘲與解構相共振的民眾心理,也已轉向。“現在的民眾心理都不用從電影里看,翻翻抖音、今日頭條下面的留言,就知道了。”梅雪風說,這當然不能與創作者的作品形成簡單因果,卻是無法剝離的具體語境和背景。
所以,馮小剛到底怎麼了?可能沒怎麼,只是歲數到這了。一個理性的觀眾,如果要求一個已經65歲的導演還得一直保持他年輕時的力量和鋒利,那也許是把創作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坐在空蕩蕩只有四五個人的影廳,聽到《非誠勿擾3》的片尾曲響起,字幕打出,眼前又浮現出了已是27年前的《甲方乙方》,片尾鏡頭凝視着遠方雪地里的一個回眸,葛優說:“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
發於2024.1.22總第1126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賀歲檔走過25年:輝煌與懷念
記者:李靜(li-jing@china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