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健藍、陸嘉寧評《繁花》:滾滾紅塵中的海派史詩

原標題:滾滾紅塵中的海派史詩



近年中國電視劇劇壇往往在歲尾年初奉上厚重感與創新性兼具的重磅大劇,從《山海情》到《覺醒年代》,從《人世間》到《狂飆》,新歲多“王炸”——觀眾潛意識裡漸漸形成了印象,養成了期待。2023年年底陪伴觀眾辭舊迎新的大劇首推《繁花》。該劇於12月27日初次亮相央視,隨即引來一片驚艷喝彩,騰訊視頻同期熱播,高熱度一直持續到2024年1月9日收官。在這“繁花”盛放的十幾天里,與作品相關的話題霸屏各個社交媒體,連帶着拉動了上海的文旅經濟,引領了一波懷舊風潮。


當作者遭遇作者:從文學到影像


《繁花》是香港文藝大導王家衛在內地電視劇領域的嘗試之作。該劇以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作家金宇澄的小說《繁花》為基礎,由胡歌、馬伊琍、唐嫣、鄭愷等一眾國民度頗高的“滬圈”演員聯袂主演。劇中的客串演員也讓人驚喜不斷:耄耋之年仍風骨猶存的“爺叔”游本昌,嚷着“范志毅是我偶像”的“范師傅”……就連作家金宇澄本人也在劇集開頭“引子”環節驚鴻一瞥般現身,道一句“現在退休了沒事情,寫着玩玩”“第一句是,獨上閣樓,最好在夜裡。”


在電視劇《繁花》未與觀眾見面之前,它已經以“慢工細活”的姿態打磨了六年,從開機拍攝到最終掀開神秘的面紗,在這六年里它時不時被提及,幾乎已經成了“江湖上的傳說”。如此漫長的製作周期,既體現了王家衛一貫的創作態度,也反映出原著改編的巨大挑戰。作家金宇澄的原著小說根植於滬語方言,而這種方言又與上海市民特有的思維方式和處事態度緊密相連,是扎紮實實自滬上泥土中生長出的獨特文脈。作者曾直言,“《繁花》的起因,是向這個偉大的城市致敬。”那麼,如此厚重深沉又帶有強烈微觀個體視角的故事,真的能被恰到好處地“翻譯”成影像嗎?


幸好,作者遇到了作者,金宇澄與王家衛在《繁花》由文字變影像的綿綿遠道中相遇了。這場相逢彷彿冥冥中註定,早在2013年出版的原著開篇中,金宇澄便cue過王家衛的名作《阿飛正傳》:“梁朝偉騎馬覓馬,英雄暗老,電燈下面數鈔票……”想來作家在寫作時腦海中浮現的氣氛與畫面便是這個調調。在魔都上海與東方明珠香港之間,有種同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世界主義先行者的默契,雖是雙城,卻時而異曲同工。王家衛的鏡頭擅長營造曖昧氤氳的氣氛,在這樣的氛圍中描繪寂寥又自我的都市靈魂,如今他將這種筆觸用於《繁花》中,與金宇澄的文字風格不謀而合。


在改編策略上,金宇澄的鴻篇《繁花》以廣袤的人物譜係為基石,以說書人的口吻將海上浮世繪中平民百姓的故事一一展開,從20世紀60年代講到90年代,男主人公除了劇集中的阿寶,還有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滬生和來自工人家庭的小毛。電視劇《繁花》將滬生、小毛、阿寶的“三男主線”刪減至阿寶一線,省去了20世紀60年代的故事線,僅將其作為回憶偶爾插敘。大篇幅的商戰情節則是“平地起高樓”,是改寫的重頭戲,這種處理讓小說中散漫的情節變得集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完整且盡興的故事線。作家靜觀時代之後沉澱下的寂然蕭索質感,被王家衛大膽替換為旖旎的亮色,將黃河路上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絢爛景象放大到了極致。


時代切片:借飲食男女話江湖恩仇


電視劇《繁花》將小說刪繁就簡,屬於“得其意而忘其形”的改編。對照原著,電視劇的“得其意”,體現在見微知著上。無論是金宇澄還是王家衛,都無意從宏觀視角俯瞰20世紀90年代的上海歷史,他們選擇將上海“舊貌換新顏”的滄桑巨變隱秘地織入市井弄堂的家長里短,將歷史埋入人物觥籌交錯間的高談闊論之中。於是,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恢宏之氣被暗藏在“愛以閑談而消永晝”的閑情表象之下,城市景觀與人情風貌充溢了觀眾的視野。王家衛用特色的影像風格——流動不息的光暈、霓虹閃耀的色彩,以抽幀方式製造“時光流逝,人自巋然”的特殊效果,成功地詮釋出金宇澄文字的流動感,以細膩微觀的方式刻畫出那個朝氣蓬勃的年代,上海各階層人群的日常生活與愛恨糾葛如長卷般緩緩展開。


何為“見微”,《繁花》從上海人“衣、食、住、行”的學問說起。劇中的滬上飲食令人印象深刻。食色之樂,人之本性。王家衛的電影一向擅長以食為媒,隱喻人情世態,無論是《花樣年華》中曖昧男女訣別之際那索然無味的雲吞面,還是《重慶森林》中象徵為愛苦守之決心的鳳梨罐頭,桌上食物將人的遺憾之事娓娓道來。


《繁花》濃墨重彩地展示了海上美食,每一樣都指涉了人物的性格與命運,這些富有深意的菜肴被用於勾勒人物的靈魂,演繹出人生的酸甜苦辣。有一類食物是“人情飯”,承載着風月記憶,佐證着寶總對不同女性的情感。排骨年糕,見證了外貿公司職員汪小姐與客戶寶總共同創業的“革命友誼”;家常泡飯,是“夜東京”酒吧老闆娘玲子為股東寶總精心準備的定製晚餐;干炒牛河,是至真園老闆娘李李為貴客寶總開發的特色菜肴。


在一餐又一餐的日常相處過程中,寶總與三位女性的命運軌跡複雜糾纏在一起:汪小姐立志要當上“外灘27號”外貿大樓的紡織品部科長,寶總花重金打造暢銷全市的“三羊牌”羊毛衫,助力汪小姐夢想成真;玲子與寶總在異國萍水相逢,仗義相助,寶總知恩圖報,用創業得到的第一桶金租下酒吧店面,玲子由此告別漂泊生活,回國當起了老闆娘;李李涉嫌操縱股市被警方帶走調查,至真園人心惶惶、混亂不堪,是寶總提着六箱鈔票,親自坐鎮大堂,平息紛爭。


然而,王家衛鏡下的人物似乎總是“in the mood for love”(《花樣年華》片名,英文的微妙語義指涉將愛未愛的情緒)。寶總在三位女子面前均止步於“食客”身份,他似乎滿足於此,無意更進一步,三位女性也終是走出了寶總安排的理想軌跡。這種男女漸行漸遠的關係亦是以食物為媒介呈現的:汪小姐沒能與寶總吃上互通心意的排骨年糕,她放棄了體制內的體面工作,從此與殷勤的魏總吃合夥飯——黃魚撈麵;玲子砸碎酒吧裝潢,將其改造為本幫懷石料理店,藉此舉劃清與寶總之間的界限;李李則初心不改,在為昔日情人A先生還清債務後遁入空門。


還有一類食物是“面子飯”,一道道菜肴彰顯着商務飯局上權力的暗流涌動。誰說江湖就是打打殺殺,刀光劍影也隱藏在飯桌的杯碗盤碟之間,這才是隱形的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王家衛前作《一代宗師》尾聲,宮二看着武館街層層疊疊的牌匾說道:“一眼看上去,這不就是個武林嗎?”《繁花》劇中霓虹燈牌鱗次櫛比的黃河路亦然,全劇落幕前的那句“江湖再見”,講的何嘗不是武林?


王家衛在拿捏《繁花》的場面氣氛時,大膽地運用黃金時代香港武俠片、江湖片的腔調來拍攝大大小小的商戰戲份。這些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又多在煙火氣息濃郁的飯館裡發生:初出茅廬的富家少爺魏宏慶,豪擲三萬餘元,贈八十八桌“霸王別姬”給至真園,他在“三羊牌爭奪戰”中敗給寶總,卻也靠此舉讓自己這個無名小卒在黃河路上“一朝成名天下知”;黃河路一眾老闆娘妒恨“外來人”李李開的至真園生意紅火,聯手發起“黃河路保衛戰”,斷電,斷食材,挖廚師,卻反向迫使至真園另尋他途引進香港大廚,緊急奉上仙鶴神針、船王炒飯、火焰大王蛇等地道粵菜,成就了黃河路首家高端粵菜館子的霸主地位。


食物提供場合,也提供訊號。李李給寶總送去的鯰魚,成為“深圳幫”進駐上海資本市場的先兆,也由此拉開了三文魚與鯰魚之間的競爭序幕。


從文旅角度看,《繁花》這部劇無疑成為了展示上海飲食文化的一個絕佳平台。串在筷子上的油條、朱家角的豆腐、崇明的米糕、杏花樓的定勝糕……觀眾在因人物命運起伏而心潮澎湃之際,也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地去上海旅行,一飽口福。


“不響”美學:靜謐無言與落葉歸根


“不響”二字在小說《繁花》中出現頻率高達千餘次,成為全書最引人注目的字眼,這個“滬味”十足的詞彙,折射出上海人的處世之道。“不響”表面是語言上的“沉默”,內在則是一種含蓄留白的人生態度。金宇澄言,“不響”意指“心中有數、不吭氣、隔岸觀火”。電視劇《繁花》捕捉到了小說中的“不響”,便等於抓住了小說的靈魂,帶觀眾感悟到了上海城市的靈韻。


“黃河路不響,不響最大。”劇中的“不響”既體現為男女間欲說還休的情愫,也表現為商戰的暗流涌動,最終導向具有普世意義的思考——個體的存在與生命的意義究竟為何。


劇中的愛情“不響”。寶總在股市中遊刃有餘,從未深陷其中;他生意做得很大,又好像並不十分在意;他以溫文爾雅的紳士姿態“萬花叢中過”,但從未對身邊任何一個女子報以回應或承諾。寶總的精神底色與這一切繁華是疏離的,從開場新換的金魚到初戀蓓蒂化為金魚的傳說,金魚從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變為一個有所指稱的意象,指向童年、眼淚、絢麗與易逝,寶總從此也成了類似阿飛式的無腳鳥,永遠在飛翔,沒有落腳之地。


再看商戰的故事脈絡。“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開場這句台詞奠定了全劇命運莫測的基調,亦是上海這座城市的靈魂迴響。瞬息萬變的時代孕育着無數可能性,每個人的命運都在時代中沉浮。在“寶瀛之戰”段落,南國投資代表強總與港商代表寶總在資本戰場上展開激烈角逐,局勢幾經反轉。強總起初先發制人,卻逐漸落於下風,錯失先機的寶總則步步為營,逆風翻盤,早先的誤判反而讓他因禍得福,避免了被監管部門調查。在這場戰爭中,對決雙方並沒有親臨戰場當面對峙。他們各自身居暗處,以打電話的方式遙控作戰。導演卻憑藉精妙的剪輯與調度,僅僅通過股民的情緒變化、顯示屏上跳動的數字以及操作員敲擊鍵盤的手部殘影,將這場暗戰的緊張與刺激表現得淋漓盡致。


“赤子之心常在,人不響,天曉得”。上海這座城市不只有叱吒風雲的寶總們,更多的市民不響而來,不響而走。即使精明如寶總,也不會永遠享有好運氣,在資本市場打拚,隨時可能陷入“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凄涼境地。最終,爺叔的警醒讓寶總決定後退一步,自此遠離這險惡的境地。黃河路寶總再次變成了川沙阿寶,投資的服飾公司未曾成功也未徹底失敗。繁花落幕,曲終人散,同行之人皆已散去,寶總洗盡鉛華,隱退種花,翻開了人生新篇章。


展望:繁花應不盡


《繁花》原著有言:“寧敲金鐘一記,不打破鼓千聲。”劇版《繁花》播出以來,讚譽無數——“時代性的產品”“讓國產劇又登上了一個台階”等評價不絕於耳。創作者以滾滾紅塵為墨,書就海派史詩。觀者只見開年劇壇多“王炸”之作,殊不知近年高口碑劇集如《覺醒年代》《三體》《漫長的季節》等都是創作者們多年磨一劍、精心雕琢的成果。


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中有句台詞流傳甚廣——“念念不忘,必有迴響”,醞釀六七年之久的《繁花》如約盛放,應能提振行業信心:如今觀眾審美能力已然普遍提高,那些具有審美創新性的風格化創作,同樣能夠在電視劇領域獲得收視口碑雙豐收,找到海量的知音。功不唐捐,邂逅精耕細作的創作者,觀眾自會珍視其心血。期待未來更多“繁花”,讓劇壇呈現百花齊放的盛景。(作者:畢健藍,系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23級廣播電視藝術學碩士;陸嘉寧,系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