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排頭(有麻煩)、色特兮兮(滑頭滑腦)、劈情操(談情說愛)、拖地棺材(敗家子)······
最近,滬語版《繁花》大火,極富韻味的滬語台詞生動地展現了上世紀90年代的上海風情。在觀看電視劇之餘,不少年輕人沉浸在這股子腔調中,一邊自嘲“洋涇浜”,一邊重拾日漸生疏的上海話。
由文藝作品引發方言熱,這並非個例。近年來,文學作品、電影電視劇、網絡短視頻中常見方言元素,年輕人競相追捧、模仿。
與此同時,上海、廣州、杭州、成都、長沙等地大中小學開設方言系列選修課,也頻頻在社交媒體或新聞報道中出圈。
網絡熱潮只是方言熱度的一個側面,現實生活中的年輕人真的還願意說方言么?z世代的方言水平如何?方言還能否代代傳承?帶着這些疑問,我們做了一些調查採訪。
《繁花》劇照
#01 滬語版《繁花》引發方言熱 #
“碰哭精(愛哭鬼)”
“十三點(傻得可愛,表示嗔怪)”
“打我做撒”
“就打儂”
這是近日熱播劇《繁花》中的經典滬語對白。汪小姐(唐嫣飾)千里走單騎,從上海開車到諸暨,欲“救”孤身入虎穴探查高仿三羊t恤的寶總(胡歌飾)。倆人見面,得知寶總有驚無險,汪小姐心有餘悸,蹲在事故汽車旁哭得容顏慘淡,寶總走到旁邊,蹲下身一臉嬉笑與她逗樂。
《繁花》劇照
自播出以來,滬語版《繁花》頻繁出圈。社交平台上,觀眾熱衷分享電視劇中的精彩滬語台詞片段。不少上海籍觀眾表示,“《繁花》要看滬語版,真的更有上海咪道(味道)。”“如果看不懂滬語版《繁花》,就是看了假的《繁花》”。
《繁花》劇照
上海觀眾在看劇之餘,有人重新拾起了生疏的方言。資深劇迷用上海話討論人物故事、劇情走向,分析劇中上海話台詞的標準程度;打工人在辦公室原本用普通話交流,觀劇之後講起了上海話;有的上海小囡因伴侶是外地人,只得對着家裡的貓咪瘋狂輸出上海話;即使在網絡分享、討論電視劇或日常生活,不少上海觀眾的文字中都帶起了方言味道,“對額!唔連發評論、回評論阿要剛上海閑話”。
從文學作品到影視作品,上海話一直是《繁花》的重要特色。作者金宇澄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表示,選擇方言和話本體敘事,是他為應對國內長期以來泛濫的譯文腔所作的飾演,運用方言更能生動展現人的豐富性,表現地域特色。電視劇版《繁花》的主要演員胡歌、唐嫣、馬伊琍、鄭愷、陳龍等均為上海籍,導演在拍攝時就選擇了上海話,後期配音製作了普通話版本。
該劇同時推出了普通話版和滬語版,兩個版本的畫面、劇情完全相同,但不同的語言卻帶來了不同的觀劇體驗,上海話成為滬語版《繁花》營造年代、城市氛圍不可或缺的道具,觀眾對滬語台詞引發的討論甚至超過了導演、演員、劇情。
《繁花》書封
《繁花》方言熱的背後,其實也在折射年輕人方言能力退化的現狀:離家求學、工作的年輕人說“離家半年了,一下子都有點不會說方言了”;留在當地的年輕人會自嘲“洋涇浜”(指自己上海話不標準),被劇組的滬語小課堂“拯救”了方言水平;被《繁花》喚起海派情懷的年輕人試圖“在家禁止講普通話,只講上海話”,但遺憾的是,家裡的小朋友只能聽懂卻不會說……
目前還能熟練運用上海話的00後,在網絡上被稱為“珍稀物種”。
# 02 95後“洋涇浜”苦練上海話排演滬劇#
作為上海籍95後,上海師範大學表演專業研究生鄭棟,對同齡人方言水平的下降有着明顯感知。
去年,鄭棟和朋友一起排演了一出滬語喜劇《友愛棋牌室》,講述上海老小區門口一家舊棋牌室的故事。劇中有6個上海小市民角色,扮演者均為95後上海本地年輕人。這部劇中有不少特色鮮明的上海方言,如:促狹鬼(非常刁鑽)、吃敗頭(挨批評)、的的瓜瓜(真真正正)、三代勿脫舅家門(三代的長相和娘家人像)……為了更好地呈現角色的人物性格、生活狀態,他們選擇了用上海話來演繹。
滬語喜劇《友愛棋牌室》
方言的使用,在排練過程中卻遇到了困難。
“大家的方言能力太欠缺了。大部人的方言水平用上海話形容就是比較‘洋涇浜’,說起來比較生疏、甚至繞口。”鄭棟說,好幾個演員的上海話水平都處於“能聽但不太會說”的水平,每段台詞都需要不斷練習。為了咬准讀音,演員之間常常打語音電話逐字教學。有時實在搞不清楚,他們就只能找年長的上海人請教。
《友愛棋牌室》去年下半年在上海長寧區共演出8場,每場觀眾在50人上下,觀眾的年齡大多在20-40歲,他們對滬劇中使用的上海話給出了好評。“看過很多舞台劇、音樂劇,這次的演出別具一格,這是專屬於上海寶寶的話劇……全程基本上都是上海話,大家都講得好好哦”“沒想到現在還會有這樣一群為滬語傳播做出努力的戲劇年輕人!”
滬語喜劇《友愛棋牌室》
鄭棟說,在這部話劇中選擇使用上海話演出還與此前另一部話劇的演出反饋有關。當時那部話劇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上海上世紀90年代,由於部分演員不會講上海話,短時間內也難以學會,所以選擇了普通話演出。但演出現場,鄭棟臨時把幾句台詞改成了上海話。原本現場氣氛平平,聽到上海話台詞後,台下觀眾明顯活躍了起來。
“上海話里包含着上海文化,上海文化里凝聚着上海人的生活,大家在熱愛上海生活的同時也會熱愛上海話。我覺得在聽、說方言時,內心會有一種城市、身份認同感,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鄭棟認為,方言是本土文化的象徵,每個地方的方言都融入了當地人民的智慧。
“有很多東西只有用方言表達才會覺得有意思。如果年輕人能夠學習、傳承方言,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 03 方言選修課受大中小學生追捧 #
近年來,全國多地不斷有大中小學及幼兒園開設方言選修課。
據媒體報道,2013年,上海有超過100所中小學在校本課程中開展了滬語教學。2015年,廣州五羊小學邀請學者開設《學粵語,幾盞鬼(萌萌噠)》粵語推廣課,隨後又在2017年推出了廣州第一本校本粵語教材,讓學生更系統地學習粵語。廣州著名中學執信中學也在2020年開設了粵語選修課,邀請粵語教育機構專職老師授課。2021年,杭州市濱和小學開設《小伢兒說杭州話》課程,讓孩子們通過對方言的學習了解杭州本地文化。
此外,上海第二工業大學、潮汕大學、四川天府新區航空旅遊職業學院等高校也分別開設了上海話(2022年)、潮汕話(2019年)、四川話課程(2019年)。
廣州五羊小學粵語教材
“朱非特(ju fei te二聲)、蘇家馨(sou jia xin)……”長沙重點中學雅禮中學選修課現場,老師正用長沙話點名。
穿着校服的學生起立舉手用普通話高聲回答:“到!”
講台上的老師用長沙話的語調重複了“到”字(語調先往高走,再降下來)。學生模仿老師的音調再次答“到”,引起台下一片鬨笑。
雅禮中學長沙話課程
這堂選修課名叫《教你港正宗長沙話》,由長沙本地人廖希燕老師開設。“從選課情況看,學生蠻喜歡方言課,很多同學都沒有搶到課。”廖希燕告訴記者,根據學校要求,每門選修課限額55人,方言課處於滿額狀態。課程視頻在網絡流傳後,十多個已經畢業的學生先後給廖老師發微信要課程教材,他們帶着遺憾問廖老師:“我們上學時您怎麼沒有開這門課呢?”
實際上,廖希燕選擇開設長沙話方言課的初衷正與學生的興趣有關。
本學期之初,一位老師在微信朋友圈就選修課向學生徵集意見,學生興沖沖留言道:“教我們講長沙話!”作為長沙人,廖老師對長沙話感情深厚。除了在學校上課,平時日常生活中基本都使用長沙話,眼看學生對長沙話有熱情,她趕緊申報開設這門課程。
雅禮中學長沙話課程教材
課堂上,學生們對方言的學習熱情與能力現狀形成了對比。
第一節課,廖老師現場隨機調研了上課學生的方言水平。不能說正宗長沙話的學生佔到了6成以上,既能聽也能說正宗長沙話的學生大約只有3成。
從教學成果來看,短短一學期的課程很難快速提升學生的方言水平。1月初期末考試,廖老師設置了聽說讀等環節供學生進行抽籤考核。一位同學抽到的題目是說出幾種動物的方言稱謂(此前廖老師曾在課堂上有過相關教學),但這個同學在考試時卻傻了眼想不起來。這位同學頗為委屈地告訴廖老師:“我爸爸媽媽都是長沙人,但我們家裡都不講方言,都講普通話。”
廖老師對此很能理解。學校里,老師、同學都講普通話,學生不能練習方言。回到家中,父母大多講普通話,只有偶爾和爺爺奶奶交流才會涉及方言。家庭、學校之外,除了小街小巷,城市裡也很難聽到地道的長沙話。“我覺得方言傳承最大的困境是語言環境。語言的學習不僅重在學習,更需要使用,但年輕人越來越缺乏聽、說方言的大環境和小環境了。”
# 04 克服“方言羞恥”找回初心 #
普通話的推廣、城市化進程的加快、人口流動性的增加……方言的使用變化有許多綜合因素的作用,而對於不少年輕人而言,對方言的心理認同程度也在不斷變化。
重慶籍留學生“喬伊斯不可兌”曾在網絡發帖講述自己有關“方言羞恥”的體驗,以及自己與“口音”和解的過程。
她回憶,童年時期,大家只在上課時用普通話,平時都講方言,日常生活講普通話反而被人覺得“奇怪”,大多數時候,搞笑的“川普”更能獲得大家認同。初中轉學到大城市後,她曾因口音被同學嘲笑“土”。她的口音逐漸融入當地,回家時被調侃變成了大城市口音。她內心也隱隱形成了一條鄙視鏈:普通話-大城市方言-小地方方言。
《繁花》劇照
上大學之初,她努力練習講一口沒有口音的普通話,即使和老鄉同學也不講方言。她為外人無法從口音中分辨她的家鄉感到高興,找男朋友的標準之一也是普通話標準。後來,在外語學習上,她開始追求地道的英音、美音……
“能說好就不錯了還要什麼英音、美音?中國人有中國口音不是很正常嗎?”一位老師的話讓她釋懷了長久以來的口音問題。
伴隨着英語、普通話的使用頻率越來越高,她開始忘記了一些方言用詞,但她的內心卻並不舒服:“我覺得自己大概是擺脫了方言,但心裡卻沒有高興的感覺。”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用英文做數學題時內心默念的依然是方言——每個數字、數學符號、數學公式在內心的聲音都是方言。她才明白:“我的母語還是方言。我沉浸思考時,方言就會自動跳出來。我現在已經為自己的母語高興了,不會再為自己的口音感到羞恥。”
從方言羞恥到母語驕傲,“喬伊斯不可兌”對於方言、普通話、外語口音的學習,也代表着當下一部分流動在不同國家、城市、鄉村的年輕人的心路歷程。在學習多種語言之後,有些年輕人依然希望回到方言的懷抱,在這裡感受到歸屬和認同。
“方言可以讓人感到安全、自豪、親切、踏實。”廖老師說,方言是語言的活化石,它承載了一個地方從古至今的人文地理、風俗民情,保留着一個地方几乎所有的歷史文化信息,是不可恢復的歷史記憶,不能再生的文化基因,希望年輕人能把方言傳承下去。
《繁花》劇照
再回到滬語版《繁花》,劇終前的一幕從語言視角看來頗有深意。寶總從富麗堂皇的和平飯店走出,由風雲一時的寶總變回曾經的凡人阿寶,年少的電梯員小小顧追出用意大利語與他告別。此前,在寶總的激勵下,小小顧學會了二十六國語言。
當小小顧表示自己未來會堅持學更多外語時,寶總對他說:“中國有很多方言,以後除了學外語,你還要學方言。將來和平飯店不單單只有外國人。”
這句話或許不僅是阿寶給小小顧的告別之言,也是導演對觀劇年輕人的建議。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陳靜 實習生 馬安妮
編輯/ 林艷 張彬
編輯 | 實習生 呂舒昳 徐漢嬈
圖片源於網絡、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