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前行》節目里,胡歌和攝製組跟隨牧民巴特,登年保玉則山測量雪線,遭遇驚險時刻。受訪者供圖
電視劇《繁花》剛完結,有觀眾發現,阿寶退出股市去種花的結局,早就被一檔節目“劇透”了。
在內蒙古烏蘭布和,胡歌和陳龍駕駛拖拉機除草,還嚮導演王家衛展示:“這就是阿寶(胡歌飾演)和陶陶(陳龍飾演)的歸宿。”這個特別的彩蛋隱藏在公益環保紀實節目《一路前行》里。
2023年底,演員胡歌、劉濤、陳龍和生態藝術家韓李李四人共同發起、上海廣播電視台聯合嗶哩嗶哩出品的《一路前行》開播。前八集中,他們從城市走向自然,在高原冰川徒步遇險,在熱帶雨林被螞蟥咬了滿背血,在無人島撿塑料垃圾撿到“崩潰”。
但更多時候,鏡頭對準的主角是常年實踐環保的原住民、科研人員和志願者:可可西里巡護隊員的願望是活過45歲,那是父輩們為打擊藏羚羊盜獵犧牲的年紀;牧民二十年來堅持測量雪線,看着萎縮的冰川陷入久久沉默;志願者救助擱淺的海洋動物失敗,又從海豚體內解剖出大量垃圾,畫面讓觀眾也為之流淚。
2024年1月,在上海圖書館東館,主創向媒體分享了節目創作的感受,《一路前行》試圖傳達的是,遠方的山河湖海,也和每個普通人息息相關。“改變環境的第一步是改變人的內心,”胡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常年生活在城市裡的人,可能覺得環保與我很遙遠,但環保並不只是到遠離城市的地方撿垃圾。”
出發之前,總導演秦博給三位演員的信中寫道:“這檔節目最終產生的意義,不是三個有能耐的人做了很多,而是影響到許多人,都去做一點點。”
劉濤在海南撿拾海洋垃圾。受訪者供圖
取捨:正確引導大於節目效果
提前計劃好的行程,臨時決定“不拍了”,這樣的取捨在錄製過程中多次出現。
早在節目取名之前,劉濤就提出“這不是綜藝,而是一個特別節目”。秦博把這份“特別”定義為“紀實”——既不是真人秀,也不是紀錄片,但強調真實呈現、不做過多的編排設計,“本子”可以隨時調整甚至捨棄。
最出圈的例子,是“進與不進可可西里”的糾結。
按照計劃,胡歌等人會跟隨秋培扎西等幾位巡護隊員一起進入可可西里保護區內部,完成日常巡護工作,在遠處觀察藏羚羊產仔,體會在無人區巡山的艱辛與感動。
平均海拔4600米的可可西里,在三十年間經歷了從槍聲不斷到重歸寧靜的變化,多部紀錄片和電影再現過這段歷史。
1990年代,藏羚羊盜獵成風,種群數從近百萬隻銳減至不足一萬隻。為守護可可西里,秋培扎西的舅舅索南達傑犧牲在盜獵者的槍下,父親扎巴多傑也不幸離世。十三歲就跟着巡山的秋培扎西,成年後和父輩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成為可可西里的巡護隊員。
可可西里曾因藏羚羊盜獵槍聲不斷,在一代代巡護者的守護下如今重歸寧靜。受訪者供圖
現在的可可西里是世界自然遺產、國家公園,藏羚羊數量恢復至七萬多隻,由瀕危降為易危。出於科考或記錄的需要,可以申請進入無人區,攝製組很早就向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報備,獲得了拍攝的許可。
但在行前討論會上,進入與否就產生了爭執。韓李李感到猶豫,“一代代巡護隊員的堅守就是希望不要有人進入,我們既不是科研人員,也不是紀錄片攝影師,進去合適嗎?”
到了現場,分歧再次出現。劉濤坦言,機會難得,自己很想去,但思慮再三,最好的宣傳應該是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真正做到對它的保護和愛。“我們三個演員是普通人,最大的作用就是傳播,而(進可可西里)這是一種錯誤的指引。”胡歌說。最終,秦博決定,僅保留人數最少的紀錄片小組跟隨秋培扎西記錄藏羚羊種群的遷徙和繁育。
在可可西里,踩下的每一腳都可能是人類在此留下的第一個腳印,“我們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擾”,韓李李說。
拍與不拍,在節目效果和正確引導之間如何抉擇,主創們逐漸走向共識。
在昂賽大峽谷,瀾滄江源頭奔流壯闊,讓牧民用筏子帶演員們漂流會非常“出片”,但大家一致反對這個帶着觀光性質的活動。在海南三亞的衝浪勝地後海村,胡歌拒絕了衝浪,因為“那就變成另外的節目了”。
談及片子里這些“反娛樂化”的蛛絲馬跡,秦博坦言,創作者肯定希望作品破圈,但是環保議題不能以娛樂大眾為導向,節目經常到播出前還在調整畫面和表述,就是為了保證專業嚴謹,“哪怕走得慢一點,不要走錯方向”。
徘徊在109國道索南達傑保護站-五道梁路段附近的一隻野狼,無意中得到過路車主的投喂,變成向人類乞食的“網紅狼”,引發遊客競相打卡。攝製組也偶遇了這頭狼,並拍下了照片。鏡頭裡,動物溫順伏低的樣子,可以激發觀眾本能的憐愛之情。
但在最後的成片里,秦博捨棄了這個素材。人類投喂野生動物會影響動物健康,削弱動物自然覓食的能力。2023年12月,新疆一隻不斷被投喂的網紅野生狐狸在雪地里喪生。
“影像是有蠱惑性的,哪怕我們的態度是反對投喂,但播出後的效果可能適得其反,倒不如冷處理、不去展示它。”秦博做過電視新聞記者,新聞倫理的約束讓他警惕流量至上的價值觀。
此前,秦博執導的《人間世》《人生第一次》等紀錄片頻頻出圈,和這些社會現實題材作品相比,《一路前行》的播放成績並不亮眼。環保和紀實,兩個小眾領域的疊加天然隔絕了流量。但秦博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討好觀眾:“如果想讓我做很討好的東西,我還不如不幹。不是我們想不到,而是這個辦法我們不能用。”
在秦博看來,環保就是在糾正人類的行為習慣,“這太難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真實、嚴謹地呈現環境議題的複雜性”。
在海南熱帶雨林,胡歌正在使用測距儀,以測量碳匯。受訪者供圖
鏡頭:聚焦自發的環保行動
相較於“不拍什麼”的糾結,“拍什麼”則早就定下來了。
在先導片里,胡歌提出,要帶觀眾坐上深潛機,看見那些善良的、有情懷的、默默奉獻的公益環保人。拍攝《一路前行》時,他已經在青海三江源做了多年的環保志願者,“一直被這些無私的環保人士感動”。
反對娛樂作秀,也是為了把鏡頭交還給這群專業的科研人員、環保機構從業者,以及大量生活在高原、牧區、熱帶雨林的原住民。
青海玉樹昂賽鄉位於三江源國家公園,被譽為“中國的黃石公園”,生活着棕熊、狼、雪豹等多種野生動物。2017年,昂賽鄉開展生態體驗特許經營活動試點,由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協助當地合作社運營並提供技術支持。
在昂賽鄉,攝影是件時髦事兒,由牧民參與拍攝的紀錄片《雪豹和她的朋友們》獲得了第36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紀錄/科教片(詳見南方周末報道《拍雪豹的牧民攝影師,在鏡頭裡重新認識家鄉》)。
前期調研時,導演組在昂賽發現了一位愛拍照的牧民女孩仁青央忠,她用相機記錄雪豹,參加野生動物攝影展。團隊腦海中自然地形成了一個故事:女孩通過相機和外面的世界形成聯結,打開了更大的世界。“從拍紀錄片的角度,我們很興奮地認為抓住了線索。”
然而,導演組很快收到了北京大學教授、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創始人呂植的提醒:藏地牧民的環保實踐從未停止,許多當地傳統的知識和智慧值得外來者學習,這是一個雙向的影響和交流。
“這是很重要的糾偏,讓我們重新聚焦牧民自發的環保行動,和他們本就擁有的人與自然共生的智慧。”秦博說。
昂賽鄉的牧民們堅信“眾生平等”,每一個物種的存在都足夠寶貴,因而保存了當地相對完整的原生生態系統。國家公園成立以來,牧民在科研人員的指導下參與雪豹監測工作,在昂賽鄉累計數出99隻雪豹,呂植在節目中評價,“這可能是全世界第一個在鄉範圍內把雪豹數清楚了的案例”。
昂賽當地人。受訪者供圖
行動:常年測量雪線的艱難
2023年是有記錄以來最熱年份,當城市裡的人感慨每個夏天都是“史上最熱”時,氣候變化在南北極和青藏高原的體現更為明顯。在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牧民勒旺、巴特兩代人堅持監測冰川雪線近二十年,發現年保玉則雪線退縮約330米。
節目中,胡歌、秦博和分集導演卡先加等人跟隨巴特,登山測量最新的雪線數據,驚險的遭遇讓網友直呼“這是最像紀錄片的一集”。
年保玉則山平均海拔高於4000米,山路濕滑,落石頻發,天氣變幻莫測。登山之前,秦博沒有任何戶外經驗,連防水鞋都是被攝影指導押着去買的。沒人料到,在登山途中,一場暴雨沖毀了原有的上山路線,“一場雨就把我們困在了這(山洞)里”,胡歌對着鏡頭無奈地笑。
距離雪線最後不到100米,所有人的體力都在透支邊緣,落石從攝像師身旁掠過,翻開背包發現缺水少糧。原計劃翻過山後煮冰川雪水,現實卻只能用水杯接和着泥的河水,等待靜置分層,一人一口輪着喝。
出於安全考慮,所有人在當晚撤回營地,巴特、卡先加和攝影師在第二天重新登山記錄了雪線。復盤這番遭遇時,秦博充滿“準備不足”的遺憾,胡歌安慰秦博,“如果沒有這次經歷,觀眾們也難以了解牧民們常年測量雪線的艱難”。
“唯有了解,才會關心。”主創團隊多次引用珍·古道爾的箴言,她因長期致力於黑猩猩的野外研究而聞名。
韓李李沒有參與登山,但被影像觸動。節目中,巴特見到雪線上升得如此之快,陷入悲傷和沉默。看着這一幕,韓李李哭了很久。“在我以往的想象中,冰川應該像雪山一樣是白色的,沒想到只剩下一層薄薄的冰覆蓋在表面。”
2024年1月初,韓李李以冰川退縮為靈感,創作了一個由紙張、塑料瓶等廢棄物製成的冰川母親雕塑,放置在上海“星火·《一路前行》探索可持續生活展”中,“我想表達的是,人類接受自然母親的哺育,卻一再為她帶來負擔”。
韓李李以冰川退縮為靈感創作的雕塑,在上海“星火·《一路前行》探索可持續生活展”展出。受訪者供圖
改變:“你能做到的,才是可持續的”
“唯有關心,才會行動;唯有行動,生命才有希望。”對於箴言的後半句,主創們在節目的後半程體驗更深。
秦博自稱是“環保門外漢”,據他觀察,圈內拍攝自然紀錄片的前輩都有些“i人氣質”——比起跟人打交道,一頭扎進大自然觀鳥更有意思。節目正式開拍前,秦博團隊向這些前輩取經,經過近半年時間的調研,整理出上百個選題,最終將目光落到了生態問題突出的高原草場、沙漠和海洋。
野生動物保護、氣候變化、荒漠化、塑料污染……針對不同的環保議題,節目在不同生境切換。離開人跡罕至的高原,當主創們來到更為熟悉的海南三亞,更深刻感受到了普通人和環境的關係。
陽光、沙灘的旅遊勝地背後,還有快被煙頭、酒瓶、塑料垃圾“淹沒”的無人島。在這裡,撿拾垃圾彷彿沒有盡頭,撿滿十幾個麻袋之後,陳龍回頭一看,“就像沒撿過一樣”。
陳龍和當地人一起打撈海洋垃圾。受訪者供圖
前期調研時,導演組遇見了一隻擱淺的糙齒海豚,為其取名為“花花”,為期一周的接力救援沒能挽回它的生命。
健康受損、噪音、污染等原因都可能造成鯨豚類擱淺,數千年前,古人就發現過鯨豚擱淺的現象,但救援至今仍是世界難題。
解剖後的花花,胃裡發現了大量塑料垃圾。“我們當時就想,怎麼能把兩件事聯繫起來,告訴大家花花的死亡(或許)本可以避免。”韓李李回憶。
起初,導演組建議在沒有垃圾桶的海灘上做一個海豚裝置,讓遊客將垃圾投入其中。胡歌提出了反對意見:花花可能因誤食人類垃圾而死,不該重演這個錯誤。
於是,主創們反過來思考,用過去兩天撿來的塑料垃圾,在海灘上拼出一隻十米長、四米寬的海豚,邀請遊客將塑料瓶再次撿走。從高空俯瞰,“花花”面朝大海,身上垃圾逐漸減少直至消失,如同重新回到大海,這次行動的名字,就叫“花花回家”。
為呼籲減少海洋垃圾污染,節目組創作了由垃圾堆成的“花花回家”裝置,從高空俯瞰是一隻面朝大海的海豚。受訪者供圖
韓李李認為,這個平面裝置和大多數立體的雕塑不同,走近看無法窺見“海豚”全貌,這正是每個人日常視野的局限性——隨手丟棄一個瓶子,很難想到會對遠方的海洋動物造成致命傷害。同樣,撿走一個瓶子也看不出影響,但隨着參與者增加,效果也就出現了。“希望能通過這樣一個小的行為實驗,讓大家以更長遠的目光審視人與環境的關係。”
對於這群自視為“小白”的環保行動者來說,改變也在不經意間發生。
胡歌分享了自己新學到的知識——有一種牙刷對環境友好,是竹質的;陳龍在直播里掏出一副可以掛在身上的餐具,“這幾天出門我都帶着它”;劉濤參加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8),探討“女性在應對氣候變化中的領導力”和“冰川保護行動”的意義。
秦博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強烈的環保主義者,但節目製作一年下來,他也有了新的感受:至少應該抵制消費主義的無序擴張,比如減少生活中的浪費現象。女兒冬天在家洗澡前,看見冷水被放走,會哭着說“這和爸爸教的不一樣”。
環保可以是取之有度,選擇一種“剛剛好”的生活。在這季節目末尾,秦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希望觀眾跳出宏大的環境議題,回歸“附近”的生活,“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才有可能關心自己所處的環境”。
“環保的生活沒有標準答案”,韓李李用溫和的語氣強調,“你能做到的,才是可持續的”。
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琪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卓
責編 汪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