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日醒來:帕蒂·史密斯的影像日記》:只是旅途的開始

《從昨日醒來:帕蒂·史密斯的影像日記》黑色皮面,大小、厚度、拿在手中的質感,都有點像聖經。翻開,每頁一幅照片,黑白為主,偶有彩色。每張照片的下面配有日期和文字。

《從昨日醒來:帕蒂·史密斯的影像日記》書影

黑色皮面,拿着的質感像聖經

從一月的第一天,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從海邊一個人的背影,到演出現場和觀眾一起面向鏡頭揮手致意的白髮女人,這是帕蒂·史密斯的一年。

這些照片來自她的instagram。instagram上的照片來自寶麗來相機、檔案資料和手機。帕蒂·史密斯有一顆很大的心。這顆心在時間的長河裡求索,尤其鍾愛死去的人和書寫的人(兩者通常合為一體——死去的作家),對家和家人,日常物什和路上的風景滿懷深情。

疫情期間,帕蒂·史密斯在自己的房間里和時間玩遊戲,完成這本影像集。好像玩紙牌,她把時間的吉光片羽重新排列組合,變成虛構的一年。這一年裡,時間看似正常地流動。日期和註腳抓住它,不讓它變形溜走。維度卻無限。

《從昨日醒來:帕蒂·史密斯的影像日記》內頁

帕蒂·史密斯對人在塵世和永恆的休憩所極感興趣。她拜訪了好多座墳墓,撫摸守墓天使的翅膀,並設法讓墓石開口說話。她拍了很多張單人小床,有她自己的,也有死去很久之人的。床鋪的褶皺和周遭的一團光影,爬滿藤蔓的墓石和沉默的守護雕像,是死亡比較平易近人的一張面孔(有時也未必,弗里達·卡羅的床頭掛着一具骷髏)。帕蒂腳踏舊靴,走到那些去處仔細凝視,用鏡頭記錄。

和這樣的帕蒂·史密斯交談沒有負擔。作為讀者,我們不必想起她的音樂、詩歌和她的如火年代。她不再是生活在過去迷霧裡的搖滾明星、詩人和作家,此刻還原成一個人、一雙眼、一支筆。

帕蒂本人應該也覺得這樣最自在。有好幾頁,她的照片就由這些東西組成——相機、咖啡杯、眼鏡、寫滿字的紙和筆、她的手。

《從昨日醒來:帕蒂·史密斯的影像日記》內頁

“沒有什麼堪與老寶麗來膠片營造的氛圍媲美。也許只除了一首詩,一個樂句,或一片薄霧籠罩的森林。”

2018年3月,帕蒂在女兒傑西的建議下初登instagram。“我用自己的手作為初探虛擬世界的圖像。” 此後,這雙手出現在多幅影像中。和她瘦長的身材不一樣,帕蒂的手出乎意料是肉手。戴極細的戒指和手鏈(是因為這樣不會影響活動吧),一看便是一雙慣於勞作的手。

除了手,這本影像集里帕蒂·史密斯的生活細節,不會讓人覺得驚奇,只會感到親切。

七月的第一天和最後一天,照片里是她的花園。帕蒂·史密斯的花園除了這樣,還能是什麼樣呢?植物自由生長,菊科和蓼屬植物快要湮沒男孩和小鳥的青銅雕像。碩大的向日葵垂下頭,她寬容了底下長勢極為強勁的豚草,任它開花結籽。

作為詩人蘭波在許菲利羅什地產的監護人,帕蒂也任由那處院落中的植物瘋長,把黃牆藍窗的房子團團圍住,留住詩人的氣息。

世上不存在雜草,就像沒有什麼經歷是浪費的。帕蒂·史密斯就是這樣的人吧。她不會墜入虛無的陷阱。普契尼的《托斯卡》里,有她最愛的詠嘆調詞:“我活着,為藝術,為愛情。”

她的藝術和愛情,在《只是個孩子》(just kids)里已經有過充分的表達。“羅伯特曾是我的情人。1968年2月14日。” 只要帕蒂·斯密斯還活着,羅伯特•梅普爾索普就不會消失。在他的生日,帕蒂為他獻上一頂藝術家的荊棘冠。

照片讓消失變得不再可能。書里滿是昨日的幽靈,包括帕蒂·史密斯自己的。

《從昨日醒來:帕蒂·史密斯的影像日記》書影

1947年的芝加哥,大眼睛小姑娘度過人生第一個聖誕節。她的頭上,聖誕樹上垂下的銀絲閃耀。母親用一隻新的玩具兔子,鼓勵她第一次穿過廚房,探索新的領域。

1951年賓夕法尼亞州日耳曼敦,小姑娘騎着腳踏車,穿上復活節外套,“準備出發,前往外面的世界”。騎腳踏車的小女孩和前一頁她的演唱會海報腳碰腳。小女孩長大後行走四方,去荒野偵探們的咖啡館喝梅斯卡爾酒,“與加繆、薩特與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幽靈共飲咖啡。”

如今,她依然不知疲倦地在遙遠的地方冒險。在美洲小巷裡的一面黃色牆壁上,帕蒂頭戴黑色禮帽,外套下露出白襯衫的小尖領,目光堅定地直視前方。照片配的文字:“有些計劃是以樂觀精神制定的,明知很有可能無法實現。”

帕蒂·史密斯自由自在地在時間裡漂浮,但她不是無根基。她有一雙父母,一雙兒女;已故的弟弟托德,“我的心之所愛”。女兒傑西是她的聖母,兒子傑克遜是家庭的守護者。父親的杯子和母親的鑰匙扣各自佔據一頁。

隻言片語,幾張照片,很快會讓你對帕蒂·史密斯的家人生出好感。家人是她的坐標。送給她潔白的魯米雕像的母親,在每一個生日的清晨6:01打電話給她:“醒來吧,帕特麗夏(她的原名:帕特麗夏·李·史密斯),你出生了。”

愛與創造。365天里,帕蒂為一些生日的人送上祝福,紀念更多死去的人。

12月23日,哈德良大圖書館廢墟的照片。“通過別人的文字,我們可以進入多麼美妙的世界!”

在帕蒂·史密斯為每一天尋找的影像中,作家最多,遠多過音樂人和藝術家。她評述文學的文字如此誘人,讓人想立即帶着帕蒂的眼光,再讀一遍這些作家的書。

她何止是喜歡讀書和寫作,文字就像她的信仰。

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手稿是燒不掉的。”

尼古拉·果戈里:“……言語,和黑字印在白紙上的相同。用斧頭也劈不掉。”

“萬歲!萬歲!寫作總比死亡好。”

《從昨日醒來:帕蒂·史密斯的影像日記》部分文字

再摘錄幾段:

“大作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書桌……它被設計成圍繞着他的樣子,也許是為了幫助他控制自己無限膨脹的宇宙。”

“靜物與《芬尼根的守靈夜》……喬伊斯花了十七年時間創作這部傑作,因此,也不必急着讀完它。”

“夏爾·波德萊爾生於1821年的今日。他相信,天才意味着可以隨時恢復童心。”

“偉大的日本作家太宰治自稱高貴的流浪漢,卻以繕寫員那樣的耐心去寫作。”

“在弗拉基米爾·馬雅科夫斯基誕辰日,回想起他的作品,他擁有詩人和暴徒的雙重氣質,為我們帶來和他本人一樣充滿革命性的詩歌。”

“為祭奠《羅生門》的作者、偉大的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點燃的香爐。他害怕瘋狂,尋求平靜,在這個日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威廉·布萊克出生於1757年的今天……他始終是一位高產的幻想家,語言羔羊的溫順和老虎的可怕對稱。”

“今天是作家弗朗茨·卡夫卡的誕辰,在布拉格查理大橋邊的咖啡館裡醒着夢見他。”

《從昨日醒來:帕蒂·史密斯的影像日記》部分文字

在這些人裡面,她一定偏愛蘭波。她拍下蘭波的書稿和名片,出生時的洗禮池。巴黎帕維隆女王酒店,為賓客提供在蘭波手稿的摹本下入睡的神奇體驗。是美夢,還是噩夢?

“1891年11月10日上午,他(蘭波)請求乘船前往他的第二故鄉阿比西尼亞。右腿已被截肢的他於這一點下午去世,最後的旅程被困在他的幻想之中。”帕蒂的《群馬》(horses)原本想在蘭波的生日發行,結果陰差陽錯,推遲後碰巧於他的忌日問世。

“錄音的時候,這位悖德詩人的精神瀰漫在空氣中。”是因為蘭波嗎?帕蒂忠實的夥伴,是一隻擁有金字塔毛色,名叫開羅的阿比西尼亞貓。

帕蒂·史密斯抱着阿比西尼亞貓開羅

詩人蘭波,棄筆後過上更加狂野的生活,死於疲憊。

藝術家裡,對她影響最大的或許是傑克遜·波洛克。畫家和詩人一樣英年早逝,一生困苦奔波。帕蒂把八月正中的兩天獻給波洛克和他的伴侶李·克拉斯納。“……傑克遜·波洛克與李·克拉斯納合影,是丈夫送給我的。它掛在我們密歇根家的廚房裡,是我倆共同的指南。”帕蒂感謝波洛克教給她不同尋常的眼光,使她成為一個藝術家。波洛克和克拉斯納與困苦的鬥爭,“映射我們自身的掙扎。”

面對掙扎,帕蒂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光有愛不夠,還需上路的行囊,相機,舊皮靴,一張臨窗小書桌。工作、工作、工作。

12月28日,黑色桌子上攤開白底的算命紙牌。命運豈可輕易吐露秘密?如果你像帕蒂,也是有所準備之人,“翻開每一張牌,我都可以找到保證,也找到嚴峻的挑戰,以及面對他們之時所需的耐力和自律。” 那麼恭喜你,你已經準備好接住命運的秘密。

這本書還有一個好處。翻過12月31日之後,不要急着把書收起來。再往後看,長長的附錄是一座寶庫,能揀出很多書、音樂和藝術。

這本書只是旅途的開始。帕蒂·史密斯做了一件極其慷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