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翔:主動將命運彎折成一道曲線

中新社北京1月13日電 題:費翔:主動將命運彎折成一道曲線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倪偉

“叔來了!”工作人員話音未落,費翔躬身步入略顯狹窄的房間。他穿着乾淨的白褲白鞋和灰色休閑西裝,即便這天沒有安排拍攝,依然穿戴整齊,梳好了髮型,只是神色略有疲態。“不好意思”,他啞着嗓子輕聲說,“我感冒了”。

他是一個時常造成反差的人,一個新世界的代言人,舊世界的闖入者。但在骨子裡,他是個優雅、緩慢的老派男人。工作人員叫他叔,網友叫他daddy。費翔,這個在1987年大年夜迷倒眾生的男人,2023年再度紅透,換了個溫柔大叔的身份。

      ▲費翔。中國慈善家雜誌 供圖

在電影《封神第一部》里,費翔飾演商王殷壽。從夏到秋,他隨電影劇組完成了規模創紀錄的路演。伴隨路演,網絡上不斷產生新的熱搜和梗,人們用“商務殷語”來調侃費翔的中文口音。他往日那些通透、隨性的話語也被“考古”出來,在這個焦慮的時代,以一種定力撫慰着人心。

“總要有一個結束,最好是結束得漂亮一點”

2023年這一年,費翔可是個被“爭搶”的紅人。

一切始於2018年的那通電話。導演烏爾善從北京打來電話,請費翔看個劇本。他打開郵箱,裡面是《封神三部曲》的三個劇本。他一口氣讀完,一個念頭越來越明顯:他想演殷壽。

當他給烏爾善回電話時,烏爾善已經在青島訓練新演員,對他說,你來演殷壽吧。正中靶心。

“我立即就跟導演說,我願意。”

這是個“很大的決定”,因為三部曲從攝製到後期的宣發,要持續至少五年時間。但這個決定又很乾脆。

2018年原本是費翔準備休息下來的時候。從1998年起,他每年的一項重要工作是在中國巡演,持續到2016年,他突然對團隊的人宣布:“到2018年春節,叔叔的演出就停止了。”

      ▲2015年7月10日,“不老男神”費翔一襲黑衣駕臨濟南獻唱,一曲“冬天裡的一把火”點燃觀眾熱情。張勇 攝

“當時我的嗓音還好,樣子也還ok,不會走出來把觀眾嚇一跳。但我不可能永無止境地這樣下去。”他回憶當時的決定,“但總要有一個結束,最好是結束得漂亮一點”。

費翔的每一次露面都是完美的。1982年,他在中國台灣發行首張專輯《流連》,迅速走紅。兩岸開放探親後,費翔覺得,可以為大陸送去聽起來舒服又高質量的流行樂,便挑選了一些流行歌,在廣州錄製發行《跨越四海的歌聲》,包含《冬天裡的一把火》《故鄉的雲》《惱人的秋風》《流連》等代表作,賣出一百多萬張。接着,他接到春晚導演組的邀請。

1987年除夕之夜,他一襲紅衣登上春晚舞台,闖入千家萬戶。

帶着混血基因、長發飄飄、陽光而鬆弛的費翔一出現在鏡頭前,完全像一個異世界的來客。當他與住在北京的姥姥在台下擁抱親吻時,他又成了全體中國人的遠房親戚。就這樣,在那個大年夜,他被接納為一個偶像和使者,並作為一個符號,錨定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集體記憶之中。

命運齒輪的轉動離不開他自己的主動。進入大陸,發行唱片,傳播流行樂,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在廣州錄製《跨越四海的歌聲》,他親自做製作人,內地沒有先進的設備,他自己從香港運。

“這個人、這個時候、表演了這首歌,結合起來,才得到了成功。我個人怎麼看待那時我的位置呢?我的責任就是作為一個溝通海峽兩岸的橋樑。”

“拋開費翔這兩個字,我是什麼?”

在青島,等待費翔的,是另一種老派的日子。

在海邊專為《封神三部曲》建造的巨大拍攝基地里,費翔拍攝了一年半。在表演之外,他還要鍛鍊出強健如超人的肉身,以滿足人們對商王的想象。

《封神三部曲》的每一場重頭戲,在拍攝前一天都要排練走戲,所有人一起討論怎麼演。在每天都在“燒錢”的劇組裡,這相當奢侈,絕對是一種老派的拍攝方式。現在好萊塢也沒辦法這麼拍了。

“我很喜歡這種老派的方法。劇組如果有預算壓力,首先砍的就是綵排的時間。‘快快快,趕緊把衣服穿好’,就開拍了。但真正的創作其實就是在走戲的時候,會有火花產生。”

這個劇組裡,有他鐘情的緩慢。

      ▲1998年8月22日,費翔(左)在大型賑災義演晚會上重唱《故鄉的雲》受到觀眾熱烈歡迎。王麗南 攝

在春晚一夜爆火後,連續三年在中國大陸巡演場場爆滿後,在東南亞走紅近十年後,一陣恐慌襲來,他覺得一切像一場夢,不知道為什麼時代偏偏挑中了自己。“我到底是誰?我的表演能力有多少,我的唱功到底好不好……沒有人會跟我說實話。”狂飆的速度帶來越來越大的困惑,“拋開費翔這兩個字,我是什麼?”

費翔決定離開這一切。28歲時,他回到美國,找了位教歌劇的聲樂老師,從頭學習唱歌,然後拿着簡歷在音樂公司的樓道里排隊,等待面試。

他連演員工會的工會卡都沒有,按理說無法在百老匯尋求角色。正好音樂劇《西貢小姐》要拍百老匯版,向社會招募演員。當時紐約有八萬多個拿着工會卡的音樂劇演員。得知自己考上的那一刻,他第一次相信,自己真的會唱歌。雖然那只是個小角色,沒有姓名,也沒有獨唱。

演到第四部後,他就出頭了。音樂劇《劇院魅影》和《貓》的作者安德魯·勞埃德·韋伯計劃組織作品音樂會世界巡演,費翔被選為四位主唱之一,與莎拉·布萊曼等大牌演員對唱。2001年,在費翔的推動下,百老匯音樂劇登陸中國。

從舞台回到人間,讓他重新收穫重力。他暫停了上升的直線,主動將命運彎折成一道曲線,在延緩中獲得從容和舒展。

他看電影,看的始終是人。《封神第一部》以豪華的視聽效果著稱,但面對炫目的技術,他卻說:“我是個老派的觀眾,年齡也擺在那兒。我主要看人,我對自己的表演還挺滿意的,你能看到人物在發生變化。”

他對殷壽這個角色的思考也觸及心理和歷史深度。“殷壽是高功能、反社會的人格。”費翔用標準的心理學概念定位了他的角色。他想到歷史上的一些暴君,“他們非常專註,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這麼專註的人很少,所以他們會很容易讓你相信,讓你動心”。他說:“但是,他們又是特別可怕的。”

      ▲2023年7月18日,電影《封神第一部》上海首映禮在上海影城舉辦吸引影迷關注。陳玉宇 攝

費翔希望年輕人看這部電影,能看出殷壽個人魅力背後的可怕野心。“年輕人很容易被那種很有魅力、好像很清楚目標的人給帶動,年輕人要有判斷的能力。”他說:“我希望他們能夠把自己放到姬發的位置上,找到你自己。”

“能被你們喜歡,是我的福氣”

在電影路演的開始,費翔是觀眾唯一熟悉的人。“雪健老師(李雪健在電影中飾演姬昌)身體不適,沒辦法一直陪着我們。黃渤(飾演姜子牙)呢,你知道,他夏天有好幾部新片,所以只能我上。”他謙虛地解釋。他付出了遠遠超出一個主演的責任感,在精神上成了一個大家長,一個daddy。

看完《封神第一部》最終版,費翔很認真地對烏爾善說,有一點做得不夠好:英文字幕。於是大明星成了盡職盡責的翻譯,他夜以繼日,在桌前一行一行地改,改了至少七成的英文字幕。

如果不是在中國國內工作或在上海陪伴母親,費翔都在倫敦和紐約生活。他深感西方對中國的了解依然太少,很着急。他覺得《封神第一部》是極好的推廣中國電影和中國文化的機會。

      ▲當地時間2023年9月18日,《封神第一部》在倫敦舉辦英國首映禮。演員費翔(中)、美術指導葉錦添(右)在首映禮上分享創作故事。歐陽開宇 攝

他對製片人說,這電影一定要去海外,我的時間都給你,用中文、用英文都行。於是整個下半年,他為了《封神第一部》頻繁去各國出差,威尼斯、東京、新加坡……也回到自己居住的倫敦和紐約,他以自己的國際經驗一次次完美控場。

在這個“老錢風”男人身上,責任感始終是個人氣質的一部分。春晚爆紅之後,他留在大陸出唱片、開巡演,在他自己的講述中,也是為了滿足各方的期待:讓歌迷能夠看見,讓唱片公司賺錢,讓他代表的血濃於水的同胞之情延續下去。

現在,他再一次將自己放在這樣的位置上,一旦回到國內,就開啟工作模式。

他是那個總在滿足所有人的人。有時,他會領着粉絲走到舞台側邊,“來,讓主持人繼續主持,我們兩個人合影自拍,你回家給媽媽看”。他說:“能被你們喜歡,是我的福氣。”

陽光的背面,是一個曾經悲傷的少年。少年時,姐姐因病離世和父母婚姻破裂,給他留下了巨大創傷。世事無常讓他領悟,人與人終會分開。這不免讓人想象,孤獨與受傷的記憶,是否令他更加珍視溫情。

“你問我怎麼樣變得溫柔,我不知道。”他一邊思索,一邊非常緩慢地說道:“我沒有辦法去指導別人,只能從我個人的角度去說。我覺得最關鍵的,是盡量把自己放到別人的位置上考慮事情吧,自我很重要,但也要客觀考慮整個局面。西方文化非常的自我,而中國傳統是一生為了別人而活,因為兩種文化在我一生中在交替地影響我,這是我的一個角度。你如果從別人的角度考慮,那你就更能夠以最真實、最善良的方式生活。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我這樣說,也太簡單了……”

採訪已經超時,費翔並未催促,也沒有表現出睏倦,只是嗓音因勞累越發低沉了些。回答完最後一個問題,他又熱情地問候了幾句,隨後躬身退場,走出房間。從開始到結束,他讓妥帖瀰漫在每時每刻,空氣為此也變得柔和。夜幕降臨,他完成了又一天的工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