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刷《繁花》,才讀懂了王家衛的深情

獨上閣樓,最好是夜裡。《阿飛正傳》結尾,梁朝偉騎馬覓馬,英雄暗老,電燈下面數鈔票,數清一沓,放進西裝內袋,再數一沓,拿出一副撲克牌,捻開細看,再摸出一副。

接下來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梳齊,全身筆挺,骨子裡疏慢,最後關燈。否極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味道。

金宇澄的小說《繁花》開篇,便是這樣一段極具畫面感的文字。鏡頭拉回上海,寶總提着東西來到一間燈光昏暗的房間里,問起金宇澄,“你是寫書的?名字想好了嗎?”

金宇澄說沒有,不過第一句是“獨上閣樓,最好是夜裡”,引子完。

90年代的上海充滿了夢幻泡影,阿寶和他身邊人的故事,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發生着。鐵打的黃河路,流水的過客。人人都是這些故事裡的過客。眼看他高樓起,又眼看他高樓塌。

再講一次《繁花》,這次,都是那些因為情愛而忘記的細節。

【一】《繁花》是一件孤品

《繁花》落幕,心裡空落落的。但我們終於可以確定,這個相對完整的故事是什麼樣的了。能夠被稱作是“孤品”的作品不多,更何況是央視親自下場點評。

早在上一篇關於《繁花》的內容里,我就講過,這是一件尤其精美的作品。看完全集之後,更是覺得,它像一件博物館裡展出的幾乎無瑕的美玉。這種精緻的感覺,和整個製作團隊在電影細節的編排上有很大的關係。

在劇集中,玲子年輕時去到日本做服務生,阿寶彼時在日本時間緊急,迫切地想要見一個客戶,在等待客戶的過程里,玲子拿出的是一張她求來的好運道。

這份運道,是淺草寺觀音簽第三十二簽,吉。簽上有四行字,“似玉藏深石,休將故眼看。一朝良匠別,方見寶光寒。”

細心的網友說,簽的背面還有一段文字,大概意思是,(求籤者)需要靠自己不斷努力,才能像被埋沒的寶石一樣,得到良師益友的幫助。

事實證明,從阿寶到寶總,他確實拿準了這個運道。玲子因他的念交情而回國,回國後,也正式成為了外人眼中的夜東京老闆娘。

回國後,玲子住進了葛老師的那棟樓,這棟樓也被戲稱是“單身之樓”。玲子有一位鄰居,叫史老師。史老師和玲子一樣,總是在這棟樓里等一個人。

寶總每次去玲子家,就會路過史老師家;史老師每次聽到門口的聲音,都會期待地打開門,然後對着寶總點頭問好。能路過她門前的人不多,但她一直期待着,這個人是她在等的那個人。

在阿寶和玲子的故事裡,回憶溫暖的顏色像《2046》的畫面,一棟樓里的兩個人,總是在天台上站着聊心事。玲子住在樓頂,樓頂總是漏水,寶總就總是來給他修,修了好幾次,次次都不成。

玲子是和阿寶有關的幾個女人里,最具上海風韻的人。大年初四,是迎財神的日子,1993年新年,車禍導致阿寶在眾人視野里消失了,除了他和爺叔,無人知他是死是活。

那晚的夜東京,一群人圍坐在桌前,唱了一齣戲,這齣戲是滬劇《昨夜情》的唱段,“悔的淚水,盈滿眶。昨夜情,今朝思,千古恨。”

滬劇那麼多,王家衛偏偏在最熱鬧的時分,選了這樣一段,來唱出玲子與寶總的故事。

再到後來,回憶起他和玲子在上海重新見面的日子時,兩人坐在窗邊吃飯,畫外音響起的,是樓下的史老師家傳上來的京劇《紅樓夢》里的唱段《寶玉哭靈》,“林妹妹,我來遲了。金玉良緣將我騙,害妹妹魂歸離恨天。到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空留下,素燭白帷伴靈前。”

而在這段中,兩人聊到的話題,也正是他們之間感情的話題,阿寶問玲子,將來要是嫁不掉怎麼辦,玲子的回答是,嫁不掉嘛,我就跟你住在這裡咯,天天漏雨也無所謂。

王家衛在音樂的鋪排上,給了玲子和寶總這條線絕對的偏愛,也在每一段帶着腔調的音樂中,一點一點地講出這兩人的情意交織。

邀請阿寶一起在家淋雨的後文不響,或許是阿寶沒有給她回答,這或許也是為何,結局玲子說出那句“從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的原因。

我個人是非常喜歡玲子和寶總這條線的,這條線的刻畫細緻入微,也是整部劇中關於阿寶感情線里最完整的一段。

有初識之夜玲子借他運道的開頭;有收到機票後玲子crush的瞬間;有回國後玲子當他老闆娘的全過程;有朋友將要決裂時說出真相讓她心灰意冷的夜晚;有她砸掉舊的夜東京劃開和阿寶界限的時間;有她聽到強總惡意搞垮阿寶之後錯愕的神態。

最後,他們關係的結尾又再一次回到一個萍水相逢的夜晚。單拎寶玲這條感情線,兩個人都沒有對錯的,差一步,就完完全全差掉了一輩子。

說回到寶李這條線上。李李初到黃河路時,只有二十多歲,就有着極強大的氣場。

辛芷蕾自己在看完之後,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這麼美。她是一個高段位的獵手,在黃河路上尋覓自己的盤中餐。

倒推一下李李的時間線,她拿到a先生給她的新身份和巨額的財富後,來到了黃河路盤下了一家名叫至真園的飯店,這家飯店的目的很簡單,助她脫身,變回陳珍。

帶來了三千萬,走的時候變成了兩個億,這是她在來的時候就規劃好的事情,在一眾男男女女操盤套牢的故事裡,她是為數不多的懂得自我保護完美脫身的商業天才。

但關於她的身世,有太多的不響。她為何從南方上來?又為何點名要找到寶總?又為何在名利場的愛恨情仇里,一次次地在危機關頭,帶給寶總希望?黃河路上沒有愛情,但她又為何在寶總的車上安心睡去?

有人說,這場戲是王家衛對於情慾戲的高級表達,表面上是在開車,實際上是在含沙射影兩人的關係在這一夜更進一步了。我認為這個想法倒也不錯,能夠完美的詮釋掉樓梯之吻和海邊幻象的劇情。

樓梯間,寶總伸手亮誠心,李李轉身一吻試探,寶總沒有躲避,兩人心知肚明,這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是在給強總做局,李李不想他成為a先生,那個她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但李李仍然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箇舊愛之人的影子。

將雨之夜,傘下之人,看似沒有衝突,實則內心暗流涌動。這兩人之間,不響,不簡單。如果說玲子是在有人催債時能夠站出來替寶總擋一刀的人,那麼李李就是那個能夠拉着寶總順利脫身的人。

【二】群像里的情與愛

汪小姐的情感,就要簡單得多,她是真的愛。寶珠這條線,嗑的人最多,是那種簡單的排骨和年糕融合的感情。

但我始終認為,阿寶和玲子是未行夫妻之實,已做夫妻之事,和李李是勢均力敵的兩個獵物在互相為自己尋覓食物,和汪小姐就是從一無所有到繁花漫天的一對患難戰友。

汪小姐和寶總的感情,不像是王家衛最擅長表達的那一類,他們身上有着天真爛漫的甜劇影子。

正是因為它表現得太明顯,太張揚。汪小姐對寶總的情感呼之欲出,而其他人的收斂,才是寶總這樣的身份角色想仔細把玩的感情。

也正是如此,寶總像一個哥哥一樣幫助着小汪,哪怕是背着爺叔搞鬼,也要促成小汪的第一筆生意。哪怕是離開了浦西,也要在浦東的天蒙蒙亮時與她相見赴約。

看似王家衛在談論愛情,但實際上是在豐富每一個女性形象。菱紅離開夜東京、去往北京的那場戲,簡直刻畫得出神入化。

玲子看見菱紅拖着行李箱,追出來問她要去哪,菱紅說要去北京打拚打拚,玲子的第一反應就是回去拿錢,她知道菱紅生意難做,看似開了家精品店,實際上沒掙到幾個錢。

玲子拿了一萬,不夠,就又補了一萬。衝出去的時候,菱紅的身影若即若離,她們就在馬路的兩頭,任由原始的情緒宣洩着呼喊,“你有錢嗎?”

不得不說,這場戲是菱紅的戲份里最抓人的一場,在這一刻玲子的形象又上了一層。那些在前期刻意誤導的摳門、小氣、貪婪的形象,全部消失了。她和寶總一樣,都是重情之人。

同樣的離別戲,盧美林離開金美林的那一場,也十分傳神。盧美林在整部劇里唯一一次放下面子,是去至真園找李李借錢,那時的她,失去了伴侶,急需要錢來贖店,她別無選擇,只好去找到那個她面子上嫌棄里子里羨慕的李李。

而那時的李李已經將至真園作為了一個賭注,現金流全部在這裡一搏,盧美林聲淚俱下的真誠,李李有一刻動心了,但她遲遲不敢應允,是她也不知道至真園是不是下一個金美林。

她鐵了心,拒絕了。盧美琳離開了她的黃河路,可恨之人,也有些可憐。

突然一輛車停在了她面前,杜紅根接走了她,無論是在黃河路,還是在別的任何一條路,他們仍有可能創造一段屬於自己的精彩故事。

黃河路上百花齊放,屬於每個人的輝煌都是暫時的。每個人的故事,正如潘經理離開時所說的,不響最大。我二刷之後,思來想去,除了王家衛,還真沒有別人能拍出這樣一部不響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