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在聊《繁花》拍攝經歷的時候曾說過這麼一件事。
他說,王家衛有一個曲庫,經常在拍攝的過程中拿來反反覆復地放,比如說《冬天裡的一把火》《再回首》《亂世巨星》《國際歌》等等,三年的時間裡,大概放了有七八十首。
這個故事對於王家衛的影迷來說很熟悉。
眾所周知,王家衛對音樂很講究,也很見品位,他不像別的導演是拿劇本拍故事,而是在現場放音樂找感覺,就像他對馬丁·斯科塞斯說的那樣:
“我認為片場的音樂會給我們一種韻律感”。
他往往先找對音樂。
再買版權。
也正是如此,他電影里的音樂也總能恰如其分,配合著情緒流淌,許多也都成了經典。
比如《重慶森林》里的《加州夢》。
或者《花樣年華》里《花樣的年華》。
多年以後,華語區的觀眾再聽到這兩首歌,往往首先想到的已經不是原唱了,而是這兩部電影。
而這一次。
讓人意外的是,《繁花》中的音樂之多,超出了王家衛以往作品的總和。
足足57首。
版權花費超過1000萬人民幣。
諸如《偷心》《隨緣》《執迷不悔》之類的曲目,也一度登上各大音樂平台頭條。
為什麼這麼奢侈?
只是懷舊mv嗎?
於是,在劇集收官的第二天(評分漲到了8.3),sir從頭梳理了一遍《繁花》中的配樂,包括但不限於各種金曲。
然後發現。
王家衛,其實在下一盤大棋。
01
時代曲
如果你熟悉王家衛的電影,大概會對《繁花》前幾集的配樂感到陌生。
它太“響”了。
熱熱鬧鬧,意氣奮發。
這裡不單是說那首神似《繼承之戰》的主題音樂。
那激昂得簡直過了頭。
還有大量的,王家衛以往的電影中從未出現過的時代曲。
比如《歌唱祖國》《我們走在大路上》《冬天裡的一把火》《新鴛鴦蝴蝶夢》《愛拼才會贏》等等,與王家衛習慣的傷感小調或爵士樂截然相反。
新鴛鴦蝴蝶夢,黃安 - 新鴛鴦蝴蝶夢
為什麼這麼正能量?
當然有定調的要求,這是官方的時代風向,同時,也是王家衛在給這樣一個時代背景造勢,是對大眾狂熱潮流的還原。
簡單來說。
該“響”的地方,必須得“響”。
但。
如果你不是倍速看劇,夠仔細的話也會發現,王家衛在這樣一片光明的配樂里,其實也是夾雜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一個例子。
第4集,玲子和阿寶在早餐店開完“股東大會”後,兩人進行了一次短暫的春遊。
石橋上共撐一把傘。
此時響起的音樂旋律是《一代宗師》中的那曲《sorekara epilogue i - kokuhaku》,原出森田芳光的電影《其後》。
sorekara epilogue i – kokuhaku,梅林茂 - 一代宗師 電影原聲帶
這個鏡頭你可以說是對《其後》的致敬。
但與此同時。
就像《一代宗師》里葉問宮二再見一樣,在舒緩而憂傷的音樂中,你也可以感覺到一種對“逝去年代”的追憶。
追憶什麼?
是在這個充滿算計和金錢的慾望年代,我們消失已久的,關於生活的真實。
是簡單的一頓早飯。
或者一座小橋,甚至一個接着屋頂雨水的塑料臉盆。
這是紙醉金迷的外表下,片刻的靈魂袒露。
我們總是詬病王家衛對“大時代”越來越感興趣,離他擅長的東西越來越遠,可有時候,這“大時代”之下的細膩情感,與言外之意,也會打動人心。
畢竟。
我們一直都被裹挾在一陣又一陣的時代風潮里,身不由己。
02
主題歌
都說王家衛拍片很隨性,劇本天天改,連演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到底會走向哪裡,甚至存在與否。
但在《繁花》里。
你可以看到王家衛有着一種謀篇布局的本事。
單從配樂來說,你會發現,劇集里的幾乎每個角色,都有着屬於自己的主題曲。
就拿汪小姐來說。
她前期的主題曲是《執迷不悔》,而到了後期,則是《我的未來不是夢》,以及《光輝歲月》。
執迷不悔 (98-99唱遊大世界香港演唱會 現場版),王菲
你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個角色的走向。
“執迷不悔”說的是她對阿寶的感情,同時也是人物性格。
執迷不是迷糊。
而是像《重慶森林》和《2046》中的“阿菲”,簡單而直接,愛恨分明。
就像那句歌詞“真真切切感受周圍”,搭配着汪小姐剛進27號時的冒失與拼搏,所謂“不悔”,其實是一種一往無前的狠勁。
這與後來創業時的主題曲《光輝歲月》一脈相承,有着完整的情感曲線。
於是直至劇集結束。
當《執迷不悔》再次響起,寶總只有一個傻子惦念時,那又是一番物是人非心態了。
但老實說,“阿菲”類角色的本質在於其作為他者的自由。
彼此凝視,但無法徹底擁有。
於是你看,汪小姐和阿寶的感情戲也總是隔着一條馬路,沒有一呼一吸的纏綿,他們的動作總是打電話、或者對望。
就像《重慶森林》中下了一夜雨的加利福尼亞酒吧,排骨年糕店也等不來赴約的人。
除了汪小姐,其他人也大多有着自己的主題曲。
比如玲子:
前期的玲子,是一個屬於過去的人物,她的主題曲大家耳熟能詳:
《東京愛情故事》中的《突如其來的愛情》。
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 (tv version),小田和正
她對阿寶的眷戀在於他為自己圓了“夜東京”這場夢的一瞬。
這首歌用得巧妙。
一方面確實相當契合劇情,故事既發生在東京,“愛情”也是突如其來,而另一方面,這首浪漫的歌里,歌詞里唱的,是“在這個只屬於我倆的黃昏,我們將永遠是陌生人”。
已經顯示出了一些不詳的預兆。
或者李李:
與李李相關的旋律,是《2046》系列曲。
李李和阿寶多次站在至真園、紅鷺兩家飯店的窗邊對望,音樂響起《2046》的《polonaise》。
polonaise,梅林茂 - 2046 電影原聲帶
《2046》中有一列未來的列車,主題樂那種緊繃的交鋒感就和列車的節奏相稱。
而在《繁花》中,股市這趟兇險無比列車的同行者,無疑是阿寶與李李。
兩人夜間行走在街道的告別戲,沒有耳鬢廝磨,王家衛卻拍的無比曖昧。
金色的高跟鞋與皮鞋一前一後,似乎在保持距離,但是一場雨之後,又莫名地再次相交,這一段音樂節奏也像是一場情慾的探戈。
甚至我們更進一步會發現。
陶陶也有着自己的主題曲,《我是一隻小小鳥》,從頭到尾貫穿着他欲飛不能的心態。
魏總則是《喜歡你》和《紅唇的吻》,感情也是熾熱而直接。
甚至於黃河路的“打工三姐妹”,在回憶起她們初來黃河路時的背景音樂是《我想有個家》,其中有這麼一句歌詞,“雖然我不曾有過溫暖的家,但是我也會漸漸長大”,說的,也就是她們三人的命運。
可以這麼說。
當王家衛給每個人分配上專屬的主題歌。
人物的命運,也就大抵清晰了。
03
感情線
但毫無疑問,王家衛最拿手的還是感情的處理,這也是我們之所以會為這些角色輾轉反側的最主要原因。
就拿阿寶和李李來說。
還記得他們第一次吃飯的場景嗎?
表面上來看,只是平常的一頓飯,兩人在談生意,語帶機鋒,說著三文魚與鯰魚的關係。
沒有一點曖昧。
但你聽此時的背景音樂,是那首《無言的結局》。
女方決意要離開:“分手時候說分手,請不要說難忘記,就讓那回憶淡淡地隨風去”,男方無法挽留,“也許我會忘記,也許會更想你,也許已沒有也許”。
從一開始就預言了結局。
王家衛夠狠。
而在這其中,sir最有觸動的則是阿寶與雪芝/汪小姐共享的兩首歌,《偷心》,以及《隨緣》。
雪芝是阿寶的過去。
汪小姐是阿寶的現在。
《偷心》這首歌的第一次出現,是阿寶與汪小姐分手時。
偷心,張學友 - 偷心
(p.s.寶汪的第一首歌其實是《友誼地久天長》)
這段拍得極好。
汪小姐在等阿寶,阿寶沒有赴約,《偷心》的旋律響起,阿寶在喧鬧的玩樂場景中熬過時光,笑得像哭一樣。
《繁花》里的時間從沒有過得這麼慢過。
所以是阿寶偷了汪小姐的心?
同一集。
同樣的音樂再次響起,當阿寶回憶起當年與雪芝的分手,我們才知道,原來阿寶的感情早已被“偷”了個精光。
他無舊可戀。
是因為舊日時光早已逝去,帶着情感一起封存。
同一首歌的反覆使用,一方面讓我們了解了阿寶何以成為寶總的情感原因,也預示汪小姐即將成為小汪的後續發展。
兩段感情。
在這裡互為倒影。
所以到了後來,當阿寶在香港遇到雪芝,得知其已經嫁人後,《隨緣》的歌聲響起,可突如其來,鏡頭的後半段留給了在工廠的汪小姐,她坐在工廠的屋頂,流着眼淚吃一根代表對其能力認可的雪糕。
隨緣 (2023樂在旅途第4期現場),溫兆倫
“原來愛得多深,笑得多真,到最後,隨緣逝去沒一分可強留。”
阿寶對雪芝。
汪小姐對阿寶。
之後各自的“冷冷暖暖”,也只能“都必須承受”。
所以你看。
每個人的情緒都隨着音樂一道流動、變化。
很契合。
他們彼此觀察、猶豫、錯過,只有一些永恆的閃光瞬間,值得記住。
這也是很多觀眾說的“很少能在國產劇看到愛情真正開始的樣子”。
04
再回首
在《繁花》的“空門”特輯里,王家衛重提了《一代宗師》里宮二的那句話:“所謂的大時代,不過就是一個選擇,或去或留,我選擇留在屬於我的年月里”。
然後說,“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沒有選擇”。
sir覺得,這或許就是《繁花》想說的,也是劇集的結尾,王家衛安排了一場場告別的原因。
那首《再回首》出現了許多次。
再回首 (經典重溫版),姜育恆 - 再回首 (經典重溫版)
它出現在汪小姐與范總告別,范總像看女兒似的,說出那句“江湖再見”時。
也出現在玲子與菱紅告別,菱紅拒絕了玲子的錢,說“我可以掙”時。
更出現在最後一集。
爺叔在人潮中回頭一瞬,留下了給予金花的感情時。
所謂“再回首”。
是我們對於留在那個時代的那些人,最深情的回望。
但僅僅是回望嗎?
sir通過音樂的變化,發現,也許王家衛講的是,告別、懷念之後該如何?
劇里說的是過去,但講給了現在的人聽。
那個昂揚向上、經濟暴增的90年代上海,也是我們這群觀眾心中的回不去的“排骨年糕”和“1997再相見”。
懷舊的本質,是捨不得告別。
王家衛從前的故事裡,阿菲要先逃離663一年,才能回到速食店再相遇。
宮二永遠留在了屬於她的逝去的武林。
阿飛沒有在菲律賓找到真正的家,無腳鳥永恆的歸宿還是在路上。
而《繁花》終於讓主角們走出了永恆的時光琥珀,從記憶的逃避中走出來,完成一場場真實的告別。
王家衛說,“黃浦江上的浪頭滾滾向前”,最後他明白,並沒有什麼“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永恆的記憶之外,時間永遠向前。
你說這是主旋律也好,上價值也罷。
但這的確是現實。
就像李李的那句話:“新的故事永遠比舊的故事更有吸引力”,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大幕必然拉開。
停留在舊時代的。
恐怕也只有黃河路上,那個不斷地叫着“寶總來了”的瘋子。
而我們。
恐怕別無選擇,只能彼此告別,然後被時代大潮裹挾着,邁步向前。
只有眼前路。
沒有身後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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