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大師的私生活 | 洛城機密

電影《音樂大師》(2023)劇照。資料圖

假日期間,走在洛杉磯街頭,隨時可以看到公交車的外衣換成了布萊德利·庫珀(bradley cooper)新片《音樂大師》(maestro)的宣傳海報,我的社交網站應用一打開也是這部電影的預告片。我確實很期待這部電影,但不是因為鋪天蓋地的宣傳攻勢。

去年此時,因為坐骨神經痛發作,我被迫長時間卧床休息。身體的疼痛疊加着通貨膨脹時期對未來的焦慮不安,唯一能平復我心情的是倫納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在1958年協同紐約愛樂樂團錄製的電視節目“年輕人的音樂會”(young people’s concert)。不要誤會,我不是古典音樂發燒友,我對它的興趣完全在於藉助音樂增進對詩歌的認識。然而,這十三堂大師課讓我這個門外漢也聽得津津有味,甚至給了我一個重要的人生啟迪:倘若感到失落、沮喪和無助,最好的應對方法是寄身於“美”,沒有什麼傷口是“美”無法療愈的。

期待越高,失望越大。我在傳記電影《音樂大師》中沒有看到大師,只看到大師伯恩斯坦的私生活。這是一個崇尚“身份標識”的時代,尤其在美國,你越能高調自信地說出你的非主流身份標籤,你就顯得越勇敢,越正義,越值得其他人的點贊和轉發。因為伯恩斯坦的同性戀(或應說是雙性戀)傾向很少為外人所知,所以為公眾揭露這一隱私的庫珀就顯得特別有“深度”,他所導演和主演的伯恩斯坦也因此顯得“複雜”(包括《紐約時報》在內的多家美國主流媒體如是說)。然而,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多維度扁平化的伯恩斯坦,電影前半部分有這樣一幕,婚後的他在公園裡遇到昔日的男友,單簧管演奏家大衛·奧本海默(馬特·波莫飾),後者和新婚妻子一起散步,手裡懷抱着嬰孩,伯恩斯坦輕飄飄地對嬰孩說了一句:“我跟你的爸媽都睡過。”似乎是擔心觀眾太愚蠢,不能看懂影片開始部分的暗示,所以導演必須清楚告知大師有着獨特的性取向。

如此這般,電影把大師的花花情事浮光掠影地拼湊起來(英國《衛報》稱其為“剪貼簿”),忽略了情感關係中更為糾葛的內里:在伯恩斯坦活躍的上世紀中葉的美國,同性戀仍被主流文化視為禁忌,大師越老,情感對象的類型越“專一”——全是古典樂團里年輕有才的“小鮮肉”。箇中原因,大師本人生來就是不可救藥的浪漫情種,還是他藉著手頭的權力脅迫對方投懷送抱,抑或這在紐約藝術圈內部根本就是默認的潮流,“保守”的人反遭藝術圈的鄙視?電影沒有任何追尋,留下一個個沒頭沒尾的針腳,結果當妻子費利西亞·蒙泰萊格雷(凱瑞·穆里根飾)終於忍受不住,和丈夫大吵,最嚴重的說辭是,“你(伯恩斯坦)根本不像你所說的愛人類,而是恰恰相反。”要知道,這句話原本的分量理應相當於電影《婚姻故事》(a marriage story)里夫妻相互人身攻擊時丈夫最後對妻子說的那句“我希望你現在就出門被車撞死”,但因為伯恩斯坦的人格呈現非常有限,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愛人類,也不清楚“愛人類”究竟是什麼意思,雖然穆里根演得很吃力,但我感到很迷茫,也覺得大師的妻子很不會吵架。

同樣扁平的還有伯恩斯坦的“美國身份”。他是第一位成為國際級樂團指揮家的美國人,但電影里唯一提及這一身份的場景是他和師友吃飯時,後者相信他的猶太裔身份不會獲得主流社會認可,還建議他把姓氏改成聽起來更美國化的“伯恩斯”(burns)。導演想突出的是少數族裔在美國所受到的歧視,卻忽略了伯恩斯坦身上迥異於同時代歐洲指揮家的美國文化特徵,電影中重現了伯恩斯坦作曲的芭蕾舞劇《花哨的自由》(fancy free),其靈感來自於美國畫家保羅·卡德摩斯(paul cadmus)曾引起非議的同性戀色情插畫;著名的音樂劇《西區故事》也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美國化改寫(基於波多黎各裔移民和本土白人移民之間的矛盾)。更重要的是,伯恩斯坦眼中似乎並沒有高雅藝術和通俗藝術之間的鴻溝,這也跟同時代的美國文化關係緊密:《兔八哥》《貓和老鼠》這些動畫片剛問世的時候,兔八哥和湯姆貓都經常進行鋼琴獨奏表演,技藝精湛!《史努比》漫畫里有音樂天才施洛德這一角色,他的偶像是貝多芬。今天回望伯恩斯坦的成就,人們會讚譽他向美國公眾普及古典音樂,教育出一大批年輕的古典音樂愛好者。然而,聽“年輕人的音樂會”時,我驚訝的是伯恩斯坦常常拿“超人”之類的美國流行文化人物來打比方,非常自然,或許在他以及同時代看着迪士尼動畫以及《史努比》長大的年輕人看來,古典音樂本身就是很“酷”的事情。

某種程度上,你也可以說,倘若兔八哥和湯姆貓誕生在今天,大概都熱衷談論自己的身份標籤了,因為後者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酷”的事情(想一想2016年的迪士尼動畫電影《瘋狂動物城》)。我甚至能隱約想見庫珀發現伯恩斯坦“八卦”時的興奮:“太棒了,還沒人拍過他的性取向,肯定能拿獎!”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滑稽,這些昔日的大師也不可能想到自己是因為非主流的性取向才得以“重新出土”。

這一切是否在暗示古典音樂在今天的美國不夠“酷”了?我不知道,因為自從1972年斯坦利·庫布里克執導的犯罪電影《發條橙》以來,變態殺人犯似乎都特別迷戀古典音樂,尤其鍾愛貝多芬和巴赫,這一現象至今在大銀幕上還不見休止。要是我是家長,我得考慮一下是否要讓自己的小孩學鋼琴。

錢佳楠

責編 邢人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