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樂迷必看的一段上海樂壇往事

如今的互聯網

如同一條數字化信息傳送帶

每時每刻

我們都在公轉式的極速衝浪里

把過去拋向背後



20年前是哪一年?

當這個簡單問題的答案

變成屏幕前的遲疑與沉思

考古往事的意義

便顯得重要了起來


對於這張16年前唱片的再版

不僅是讓我們重溫新世紀初先鋒之聲

更是在聲音愈發同質、扁平的流媒體音樂時代

為我們的耳朵尋回一種無可複製的刺激



igo與上海搖滾的冬日素描
文/王莫之

一九九六年,吳建京考取華東理工。在北京土生土長的他,當時雖然聽歐美流行音樂,卻並非搖滾青年,而是以舞棍自居。這種身份認同,可以追溯到小學時期看的《霹靂舞》電影。上世紀八〇年代末,北京的確有一大批吳建京這樣的弄潮兒,喜歡頭上系一根黑帶子,旁邊放一個卡座,戴着摩托手套在公園裡茬舞;後來又受到michael jackson太空步的影響。九七年,吳建京和“恐懼的眼”樂隊在華理的文藝晚會上同台,後者唱了幾首時興的grunge曲目,他則是表演michael jackson的smooth criminal。兩隊人馬素不相識,合組驚弓之鳥樂隊屬於後話。

b6當時叫樓南立,家住靜安區,還沒搬去閔行,是華東模範中學一個有美術特長的高中生。以前並不喜歡音樂,硬生生是被打口磁帶一腳踢進了歐美搖滾樂的汪洋。猶如一塊渴了十幾年的白色海綿,吸飽養料之後,整個人仰浮在水面,太陽投下忽大忽小的光圈,他看世界的角度已然改變。

igo組建於二〇〇六年初春,如果搞樂隊也有nba選秀的球探報告,那麼igo當時的成長模板是pet shop boys。記得〇六年十月在八號橋的fabrique看他們的演出,開場之前與b6、吳建京在戶外閑聊,igo的兩位成員西服筆挺、抽着中南海討論pet shop boys最新巡演的視頻設計。搖滾樂與多媒體的舞台聯動是igo從誕生之初就念茲在茲、貫徹始終的一件大事。此時,距離他們相識,正好八年。

igo早期宣傳照
攝影:mofo

回憶初識的畫面,吳建京說,我記得特別清楚,是在鄭會雄家裡,我拿着depeche mode的violator打口磁帶,旁邊走過來一個學生說,你剛開始聽這個啊;b6思忖道,應該是九八年夏天,我已經搬去蓮花路了,乘地鐵一號線去鄭會雄家裡玩,看到一個蠻成熟的大學生,我不知道他是吳建京,事後也不知道。

打開地圖,現在的自然博物館,曾經是b6家所在的弄堂,他家的門牌印着慈溪路90弄9號,這條馬路倒還健在,剩下原來的一半。鄭會雄住在石門二路128號,老房子早拆了,不過你若是經過靜安雕塑公園,會在一號門的石碑上見到這個門牌號碼。照鄭會雄的說法,他和b6是前弄堂到後弄堂的鄰居,走路串門五分鐘。

這裡曾經是b6和吳建京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攝影:鄭會雄

上海搖滾圈是一個含混的概念,越早越模糊,而鄭會雄就是一個形跡漫漶的重要名字。他屬於考古學,具有“碳-14”的斷代性質,你問上海的老搖滾,儂曉得鄭會雄嗎,類似問一個電視劇愛好者,你看過《大西洋底來的人》嗎。

在上世紀,在mp3改變人類聽音樂的習慣之前,中國人接觸歐美搖滾離不開實體唱片。即便是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搖滾樂的經典唱片當時也是一種稀缺資源。我們從不同渠道獲悉一個樂隊或者某張專輯的名字,沒法像如今這樣藉助流媒體輕輕鬆鬆就能與他們相遇,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等待,等待一些可遇而不可期的邂逅。這種邂逅,最常見的模式便來自淘碟,上海人叫淘片子,淘得特別凶、特別成功的有資格被稱為碟霸。鄭會雄在九〇年代的上海就屬於碟霸。b6因為和碟霸為鄰,他比吳建京更容易接觸到歐美搖滾樂的精華,所以他見到後者琢磨depeche mode的磁帶,會想當然地發出“你剛開始聽這個”的感嘆,所以我在回顧鄭會雄的時候,也會誇大他的影響。

但這種影響是真實的。b6說,鄭會雄比我大幾歲,是操俊軍的同學,曾經在中圖弄堂賣打口,我第一次看搖滾演出也是他帶我去的,他推薦了很多好東西給我,除了港台的,我都挺喜歡,但是pet shop boys、depeche mode當時並不屬於很打動我,或者說很感興趣的東西。我們現在回顧igo,很清楚這兩支英國樂隊的導師地位,可是傳統的synth-pop進入b6的音樂基因,還需要時間,這也算是鄭會雄對他的一點影響。b6說,鄭會雄不聽電子,他能接受的最電子的東西就是synth-pop,當時他叫電子“狗屁迪高”。b6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被鄭會雄帶去西海電影院(新閘路慈溪路口,一九三二年建成,二〇一〇年為配合十三號線上海自然博物館站的建設而拆除)旁邊的kk disco看搖滾演出,去早了,樂隊尚未上台,現場在放trance,等於b6第一次進舞廳,射燈頻閃,看人是一格一格的,b6當時覺得這個音樂很老卵,但是鄭會雄衝著舞台喊道,快演出了,勿要再放這種“狗屁迪高”了。

鄭會雄對吳建京的影響是,收了他兩千五六百塊錢,把自己收藏的將近三百盤打口磁帶轉讓給他。吳建京對磁帶的數量、價格有不同的回憶(一千多元,一百盤左右),但並不否認自己買走的都是精品。鄭會雄說,我當時從磁帶過渡到cd,以前打口磁帶一條二十四盤,總共十幾條,吳建京用旅行袋全部背走了。b6說,看得我挺眼紅的,但是我當時和鄭會雄的想法是一致的,以後應該不會再聽磁帶了。有趣的是,離開鄭家的時候,b6和吳建京碰巧一起去坐地鐵,他們在輕微搖晃的一號線向著錦江樂園方向聊了一路。b6問,你現在聽點什麼;吳建京說,我聽bauhaus、depeche mode。b6又問,你聽電子嗎。吳建京說,哪些算是電子。聽了b6的解釋,吳建京感嘆道,照你這個樣子,你老了就該聽古典音樂了。

事後,b6就把這個買磁帶的大學生給忘了,直到後來現代變奏bbs橫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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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o專輯《synth love》的收尾曲rockself dot com,它其實是igo創作的第一首歌,毋庸置疑,是對現代變奏的某種致敬。這個網站上線於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創始人章志強當時在驚弓之鳥樂隊擔任吉他手,主唱是吳建京。rockself dot com的歌詞里有這樣一句:“this is rock,rockself dot com,this is our website。”我將它翻譯成:“這裡是現代變奏,這裡是我們的網站。”

現代變奏2006年的主頁
為配合rockself dot com新歌首發

來到世紀之交,洋垃圾渠道的打口碟突然不打口了,上海的碟市出現了大量圓盤(打到塑料殼,碟完好)以及圓殼(殼都沒打到,甚至原封未拆)。那時候,國內已經有一批先行者通過“貓”(modem,調製解調器)撥號上網,用kb為單位的網速去slsk下載mp3,一首歌大概幾兆,費時又耗金,屬於奢侈的小眾行為。大眾層面,上海搖滾圈的精神食糧還是靠打口來供給,靠日復一日、不辭辛勞的淘碟行為。這種行為,類似地下搖滾演出的舞台,拉近、模糊了樂手與樂迷的界線。而與搖滾樂相關的一切動作、項目,都可以成為現代變奏bbs社區的討論話題、宣傳對象。

通過現代變奏,以及地下樂隊的演出,吳建京與b6重新相識。在“驚弓之鳥”告別公演的現場(〇一年四月十五日,u-like酒吧),吳建京說,我和b6聊過兩句,他問我做音樂用什麼軟件,我說我不用軟件,用鼓機。b6說,在igo之前,吳建京這個名字在我腦子裡是這樣一些印象:他是“戈多”的前任吉他手;他出國了,在美國留學;他跟章志強做過一個後朋克樂隊叫驚弓之鳥,章志強跟我住得挺近,經常聚餐、看dvd。是〇四年的一天,章志強聯繫b6,說吳建京回來了,想約一次登門拜訪。接觸之後,b6意識到章、吳打算重組驚弓之鳥,似乎還有邀請他加入的苗頭。章志強說,b6當時誤會了,我們是去他那裡了解前沿的音樂想法,記得在他那裡聽了the rapture的專輯echoes。吳建京說,當時驚弓之鳥已經重組,章志強很投入,找b6主要還是和他交流音樂的最新動向。b6說,章志強當時剛跳槽,玩樂隊對他來說有點為難,精力不夠,但是吳建京回國是一門心思要做音樂的。

驚弓之鳥在u-like的告別演出,左二為吳建京

沒有特殊原因,吳建京說,只是想回上海,繼續做樂隊。〇四年,他在“華理”斜對面那所中學的國際部找了一份工作,教化學。驚弓之鳥重組後的第一場公演發生在南丹路地下室的哈雷酒吧,是聖誕節的上海搖滾拼盤現場,樂隊首演了rockself dot com,除了編曲,這首歌的詞曲部分非常接近後來igo的版本,音樂動機來自吳建京用貝司彈的一段riff,有點bauhaus那首in the flat field的氣勢。

左起:michael(igo第三任經紀人),b6,吳建京

也是哈雷酒吧。兩個月後,b6在山水廠牌的電音現場認識了美國人michael——後來與b6合作antidote系列派對,也是igo的末代經紀人。b6說,michael在我的live-set之後單獨找我聊天,遞上一張名片,自稱做網站設計,來上海已經半年,住在青浦,平時很少進城。michael介紹b6認識了很多滬漂老外以及老外的那套社交(比如smartshanghai網站),此後的幾年,b6時常出現在madam zung(香山路4號)、c’s bar(定西路685號)這些夜店,表演idm智能舞曲的live-set,或者dj-set。純粹只放唱片的dj-set,他是因為〇四年去了一趟挪威才慢慢接受的。北歐的風土人情、城市景觀,對他的影響要大過音樂。

caralinda在虹橋機場留影
2006年igo北上參加朝陽音樂節

igo的初代經紀人是來自英國的caralinda booth。藝名carrie booth,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她是不少有新浪潮底色的搖滾樂隊的正式成員,最知名的莫過於the monochrome set;她還以鍵盤手的身份活躍在deborah harry、the thompson twins、shakespears sister的巡演舞台。b6認識她是在英國文化教育協會(british council)的一場晚宴上。環球唱片的程暘兄幫我聯繫了caralinda,她回憶道,是〇五年,我從倫敦搬到上海,致力於發掘中國大陸的獨立音樂,我當時是英國fairwood版權公司在亞洲辦事處的負責人,認識b6之後,我們相談甚歡,我很喜歡他的電子音樂,只可惜他的作品都是純器樂,在商業市場不是那麼容易推廣;認識吳建京,和他的搖滾樂隊有關。吳建京說,驚弓之鳥〇五年在ark演過三場,具體哪一場我忘記了,caralinda來ark看我們演出。那年夏天,吳建京在成都的酒店接到了caralinda的電話,說想進一步了解,但是並沒有下文。直到〇六年igo試水為新單曲rockself dot com拍攝了mv。吳建京說,她看過mv後十分激動,明確表示要與我們簽約,擔任igo的經紀人。

igo的組建也得益於這支mv。起因是吳建京請b6為rockself dot com製作一個remix版本。既然b6沒有組樂隊的打算,雙方都抱着玩的心態在面對這件事情。或許是因為成果太出彩,吳建京提議說,這首歌應該有一個mv。就在〇六年三月,吳建京自費請導演來拍攝,b6說,我當時很吃驚,不過也從拍mv這個行為看出吳建京的認真,一般來說,只寫了一首歌的新樂隊立刻進棚拍mv是很罕見的,他身上的那種助推力讓我想起以前junkyard時期的操俊軍,經驗告訴我,遇到這種人,往往是可以成事的,而且當時中國沒有igo這樣的音樂。於是,mv殺青後,b6主動對吳建京說,我們應該有一個樂隊。
在mofo的影棚拍攝rockself dot com的mv
b6的西裝還是mofo結婚時穿的
 攝影:mofo
igo這個名字是吳建京取的,來自日語的圍棋。黑子、白子對應樂隊成員演出時統一着裝的黑色制服、白色襯衫,這種視覺形象如同電子音樂講究精確而風格化的審美,在igo的早期現場一以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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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o浮出水面之時,身後是兩波浪潮的遺緒。那似乎是“樂隊的冬天”:上海範圍,有一批重要的搖滾樂隊解散(戈多、驚弓之鳥、蘭亭),現代變奏的日活用戶銳減,網站名存實亡;國際上,時髦了幾年的電音流派electroclash正在走下坡路,全球的唱片業更是頹勢盡顯。
igo首演海報
igo首秀的演出海報上,對他的介紹是“the first electroclash band in china”。其實比起pet shop boys,igo與fischerspooner的血型更為匹配,這支紐約樂隊在electroclash這個流派是一塊奠基石。b6喜歡fischerspooner,還有同類型的ladytron(〇四年十月六日在上海復興公園有一場公演)、goldfrapp以及tiga。他將這些音樂介紹給吳建京。吳建京說,igo那首it's no easy有受到fischerspooner的影響。
我聽過it's no easy最初的小樣,這種影響還是頗為明顯的,收錄進synth love這張專輯的時候似乎還被放大了。b6說,這張專輯裡的歌完全源自吳建京寫的小樣,他包辦詞曲,給到我之後,我再改成pet shop boys、depeche mode的風格,在這個過程中,旋律有商量,有改動,改得比較少的是專輯同名曲synth love,大致是原貌,所有編曲由我完成,因為當時我家裡設備比較多。synth love這首歌對吳建京意義非凡,是他寫的第一首真正意義的抒情歌曲,注重旋律和浪漫,而不是情緒的張力。剛完成作品的小樣時,他猶豫是否應該發給b6。沒想到b6收到之後很快就回了電郵,稱讚這是吳建京迄今寫的最佳作品,這種突如其來的鼓勵,直接促成了專輯中另幾首比較旋律化的慢歌。
吳建京收藏的igo首演海報
吳建京傳給我一個41.7mb的mp3打包文件,即b6當年收到的十首小樣,taken、fake van gogh與igo專輯發表的版本儼然是不同的兩首歌,b6基本棄用原作的編曲,屬於二次創作;synth love、it's no easy則保留了小樣的感覺;crashing in the air和half of the world,b6用了小樣中的一些元素,繼續發展。吳建京說,laguna的主歌是在b6重新編曲後改為e小調。還有一個細節,好像是灌錄taken的時候,吳建京一直唱不好,b6讓他想象自己是midi鍵盤,這樣唱出來更有電子味道。吳建京說,我那個時候還未擺脫搖滾的氣質,會有一些隨性的詮釋,而電子樂需要十分精確和風格化的處理,b6對於風格和製作細節的把握起了關鍵作用。
igo是團隊創作的模式,兩個成員都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雖然詞曲創作和製作過程是分開的。吳建京發小樣和工程文件給b6,b6做好再回給吳建京不同階段的成品。這個過程可能會延續很久,比如taken,吳建京收到成品是在半年之後。b6在判斷一首小樣是否有合作潛質時有生殺大權,吳建京說,而且b6往往能很快看到一首歌的潛質。回憶這段合作,吳建京有一個更具詩意的理解:“我是igo作品的入口,b6是出口。”
至於經紀人caralinda,更像是一盞燈。吳建京說,她讓我和b6的合作沒有停留在音樂創作的興趣層面,而是用一種更職業的嚴肅態度去看待未來。那時候,有正規經紀人、一切按合約行事的上海搖滾樂隊屈指可數。igo的兩位成員每半個月到caralinda位於安亭路永嘉路口的公寓開會,討論樂隊近期的計劃,比如演出、新歌的製作等等,都是相當正式的會議,一直持續到〇八年caralinda去環球唱片的北京公司就職。吳建京說,igo籌備第一場公演的時候,caralinda問我打算請誰來暖場,我當時很喜歡重塑雕像的權利,她效率特別高,馬上聯繫摩登天空,很快就搞定了。b6說,我正好認識孟金輝(摩登天空時任廠牌經理),caralinda應該是通過他聯繫重塑,包括後來igo的專輯在摩登發行也是他牽線搭橋。
〇六年七月二十八日,igo聯合重塑雕像的權利在堂會演出。場地之所以選在上海這家新開的夜店,應該與b6相關。b6說,堂會是張篤(後化名竹馬,組建戲班樂隊)與友人合開的,底樓是搖滾樂的livehouse,樓上是電音,張篤當時雇我負責樓上每周四、五的派對,我策划了大概半年,拿門票的提成,靠這份兼職賺了一點錢。
igo在堂會的首演現場,攝影:mofo
參考演出海報,重塑雕像的權利的演出時間是晚九點半至十點三刻;igo則是十點五十到十一點半,時長四十分鐘,幾乎只有重塑的一半。b6說,當時我們專輯還沒完工,演了所有的成品。吳建京說,只有五六首歌,演出比較短暫,給我的記憶點不多,倒是華東對這場印象深刻,下午調音的時候他聽到synth love這首歌,頗為震動,這件事情他對我提過不止一次。

igo在堂會的首演現場,攝影:mofo

我的回憶是,igo的處子秀為上海搖滾提供了一個通電的範本。在igo之前,電音與搖滾雖然有過幾次婚配,但是並不具備igo的摩登與悅耳(這點尤其關鍵)。初聽igo,你的確更容易被那些慢板抒情之作觸動,那種感覺未必等同於喜歡,而是驚訝於igo的流行潛力。舞台上,b6悶聲不響地扮演電音ai,這是他一貫的風格,哪怕在舞廳里動次打次也是如此冷酷。吳建京的變化,或者說壓力,是顯而易見的;告別了後朋克主唱的暗黑華麗,就連張揚的動作都是雅痞中帶着斯文與頹廢,就像一個吹慣了hard bop的小號手帶了任務來到cool jazz的舞台。所以,不光是台下的人不習慣,或許,當時的他也不習慣。吳建京說,做電子樂隊的演出我其實不是特別舒服,尤其igo又是特別注重風格,舞台的一招一式都要風格。

igo在堂會的首演現場 攝影:mofo

台下的觀眾有好些外籍人士,此外,多媒體設計也是那場演出的一個記憶點。當時在上海的夜店干這行的人物統稱vj,幫igo設計影像的vj名叫james,姓章,是從紐約來的美籍華人,一直合作到〇八年。b6說,他是國內當時最好的vj。吳建京說,只要舞台允許,igo的演出都是我們三人站在台上。
同年九月,igo北上,參加在朝陽公園舉辦的第二屆北京流行音樂節。他們與英國樂隊placebo都被安排在九日登場,igo屬於下午的“凹凸”,一個專註電子音樂的小舞台。caralinda幫igo爭取了這次機會。坦白說,作為一支上海的新樂隊,還沒發過專輯,igo在北京的這次首秀規格頗高。事後,他們與李滿、與非門一道去後海喝了一頓夜酒。

igo參加北京流行音樂節

隨後的十月,igo在上海又演了三場:四日在淮海中路的rojam,十三日、二十一日在八號橋的fabrique。這個節奏是吳建京在以往的樂隊生涯里不曾經歷的,對於每周要教五個班、上十幾節課的高中化學老師吳建京來說,職業與音樂還處於一個鐘擺的狀態,理想是把音樂當作一種職業。為了專註創作,儘管igo的公演能夠帶來的收入還很有限,他已經動了辭職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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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上海搖滾的討論很少涉及物價、房價之類的民生議題,但這些都是橫亘在職業音樂人面前的靈魂拷問。b6說,我理解吳建京想辭職,也佩服他的勇氣和動力,我認為上海搖滾之所以缺乏成功的案例,與絕大多數的樂手長期處於業餘狀態不無關係。
b6常年屬於無業游民,大學畢業後幾乎沒上過班。他說自己從小就有一個錯誤的判斷,那些正經上班的人肯定要比他這樣的人有錢。他和吳建京組樂隊,從未打聽過對方的收入情況。在igo存活的那幾年裡,b6是一個全職的音樂人,偶爾策劃一些派對,接網站設計的訂單。他做派對策劃(party promoter),拿票房或者酒水提成,一個晚上賺幾千塊錢是很常見的,這是〇五年的數字。
對於〇五年的上海,b6有一份獨屬的懷念。那時候物價很低,他說,吃一份兩葷兩素的客飯不到十塊,我和幾個朋友在五原路合辦工作室,底樓一個單間加小院子,月租只要五百元。沒有發財夢的b6當時活得很滋潤,並不知道自己的月收入是好些打工人的數倍甚至十倍。嚴格來說,不領行情的他當時活在上海一個愛開英語的圈子,那個圈子由藝文、夜店、傳媒、時尚的精英組成,還有相當比例的老外。b6說,〇五年左右,上海明顯湧入了一批歐洲人,由於物價等原因,他們覺得上海的生活品質更高。上海的夜店產業成了既得利益者,大口吃肉,本地的原創搖滾樂喝湯。
那幾年,上海的房價開始飈升。與igo同時期、後來同在摩登天空發片的上海樂隊33島,其主腦姜真東說,當時傳統的唱片行業非常蕭條,數字音樂還沒找到合適的商業出口,有趣的是,我們這批上海樂隊恰好在這個挺糟糕的節點成熟了。與此同時,圈內的人突然意識到,或者說開始議論買房子這件事情。姜真東說,你不能否認,有些人是因為生計而放棄的,上海人比較務實,即便土生土長,在這座城市裡生活總有某種不安全感。

李東2007年留影

igo在他的錄音棚pure morning錄人聲
igo的首張專輯有六首歌是在李東的pure morning錄音棚錄製人聲。李東曾經是蘭亭、33島的吉他手,和姜真東、吳建京都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上海搖滾的新鮮血液,這代人以及他們參與的樂隊在〇五年左右日臻成熟。李東坦言,自己當時退居幕後主要是生活所迫,但是開錄音棚事後來看跟搞搖滾樂隊差不多,屬於又辛苦又難賺錢。他的錄音棚主要是承接電視劇的業務,一天忙完,把深夜的時段提供igo來錄音。他喜歡b6的冷幽默、吳建京的較真,他視igo為散發著獨特氣質的電子樂隊,他欣賞這種氣質,正如他早年痴迷英倫搖滾樂,錄音棚的名字pure morning也源於placebo的同名歌曲。有趣的是,這首歌的第一句歌詞是“a friend in need's a friend indeed”。吳建京說,李東完全是友情相助。b6說,我們都是夜裡去新閘路他那個棚,到後來,他乾脆把鑰匙給我們,自己下班了,我們自己操作,錄完後鎖門回家。與之相似,無償為igo提供錄音棚的還有雷俊(leijun’s studio),老妖和李乓(soma music)。fake van gogh是整張專輯的唯一例外,這首歌的人聲是吳建京直接在家裡錄製的,成品加了聲碼器(vocoder)效果。

b6在pure morning錄音棚留影

吳建京在胡桃夾子樂隊時的隊員奚奇(kikipub)也參與了專輯的進棚錄製,貢獻和聲。她主唱的half of the world,後來被吳建京的友人栩然改填中文歌詞,以《假面舞台》的新面目收錄在吳建京的首張個人專輯《愛是種感覺》。igo作品的所有歌詞皆為英文,其實在創作的過程中,吳建京嘗試過漢語填詞,效果並不理想。他說,igo試圖還原depeche mode這類經典synth-pop的質感,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b6的風格化要求。b6說,是我堅持的,我覺得這類音樂唱英語更適合、更純粹。

吳建京與胡桃夾子樂隊時的隊員奚奇(kikipub),在pure morning討論錄音細節

igo對於英文歌詞的堅持還涉及到國際化的議題。與他幾乎同時期的後海大鯊魚、重塑雕像的權利在起跑的時候都有這方面的傾向。吳建京認為,大家的初衷不是拷貝,而是將自己置身在國際舞台上與前輩、同儕較量。他記得〇八年有一次在演出的後台與彭磊交流,彭磊當時就和他說,igo這樣的音樂就應該用英文來唱。
同樣是從模仿經典搖滾樂起步,彭磊和吳建京在〇六年左右各自變道,踏上合成器的復古征途。新褲子樂隊大膽融入國潮元素,接地氣,更適合中國人的耳朵。igo的困難是,該怎麼將這張專輯送到目標聽眾,而自己的祖國,身邊的同胞,當時還沒有認可synth-pop這種音樂。某種程度上,真正普及這種音樂的與其說是新褲子這樣的人氣樂隊,毋寧說是《樂隊的夏天》這檔綜藝節目。
07年的igo宣傳照,拍攝於cara的安亭路家裡
如何尋找歸屬感,是困擾igo的一大課題,在二〇〇七年,在搖滾樂尚未形成穩固而龐大的消費市場的中國,igo做完專輯,突然發現身邊缺少一家唱片公司適合發表他。
igo只得北上,摩登天空當時簡直是唯一的選擇。而這樣的故事,半年之前在33島樂隊身上已經演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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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七年九月初,igo藉助摩登天空發表了樂隊唯一的錄音室專輯synth love。同月二十一日,為慶祝專輯首發,igo在上海的4live辦了一場公演,二十七日在北京的mao又辦了一場(油管有完整的視頻),前者的暖場嘉賓是重塑雕像的權利,後者是新褲子。

專輯首發公演上海站海報

專輯首發公演北京站海報

吳建京此時已經辭職,專註做音樂的頭幾個月他寫了足夠好的一批新歌,籌備igo的第二張專輯。caralinda因為確定要去環球唱片的北京公司上班,工作重心即將偏離igo。b6忙於個人的電音創作,隔年在摩登天空發表的專輯post haze完成近半,電腦里有一大堆小樣,有待打磨。吳建京從以前就聽過的一首廢棄小樣里搶救出heart train 1981。十六年後,這首歌將名字里透露b6生日的那個數字刪除,成了synth love專輯黑膠版的獨佔曲目,其創作模式也是igo的一個例外,吳建京為b6的一首合成器作品增加了b段,添上詞曲。
myspace當年是比較時興的社交平台,全球的獨立音樂人陸續在此安營紮寨,上傳作品。通過myspace,igo的音樂在國外有小規模的傳播,培養了一批外籍樂迷。b6說,〇七年我們去新加坡演出,居然有當地的樂迷請我們吃飯。吳建京說,新加坡、吉隆坡,包括後來的柏林演出,都是主辦方在myspace上面給我們留言促成的。

馬來西亞演出後留影

左起:vj james,b6,負責接送的當地司機,吳建京

馬來西亞演出後留影

吉隆坡那站是igo首次出國,時間是〇七年二月九日,參加一場由hennessy贊助的電音群演。新加坡站留下了一些影像資料,十二月十五日在濱海藝術中心(被當地人戲稱“大榴蓮劇場”)參加電子音樂節,當時帶隊的是武漢姑娘libby,她是igo的第二任經紀人,與b6相識於上海的夜店,任期很短。caralinda在搬去北京之前,幫igo聯繫了環球唱片的香港公司,synth love專輯在〇七年底發行了一個國際版,也是這張唱片在市面上最罕見的一個版本。

專輯港版封面

〇八年,igo進入休整期,除了國內零星的公演,成員之間的溝通減少,他們儼然從上海消失。b6遠赴歐洲,在不同國度的城市表演dj-set。他當了兩年的歐洲公民,綜合性地體驗各種人生,還在杜塞爾多夫學了三個月的檔案(archive)管理。吳建京則回北京定居,在清華大學的建築物理實驗室工作,參加過一些學術交流活動,和清華的老師先後去了法國以及加拿大。igo的成員聚少離多,這種狀態持續了將近兩年,樂隊於〇九年十月底宣告解散。
吳建京寫了解散聲明,於十月二十九日發布在豆瓣的igo小組,全文如下:
從2005年底開始合作第一首單曲rockself.com,一晃4年而過。現在我和b6都覺得樂隊已經成為各自的負擔,維持下去已沒有意義。但畢竟我們曾經為這個樂隊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為了不破壞這些美好的回憶,我們決定拋掉igo這個枷鎖,在各自的音樂道路上輕鬆地繼續。那些未發表的30餘首作品,那些曾經做過的很多嘗試,也許以後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真正了解這個樂隊的人,會很清楚我們對這個樂隊的認真程度遠遠超過了各自過去的任何一支樂隊。我和b6或許也會再合作音樂,看緣分吧,總之大家都還是最好的朋友。在此,由衷地感謝曾經給予樂隊熱心幫助的所有朋友,特別是感謝所有喜歡過我們音樂的朋友們!你們是igo曾經存在的唯一原因。11月27日晚8點我們最後的演出將在柏林進行,沒能在上海做一個告別不免有些遺憾,只願能從心底對大家說一句:謝謝你們!再見。
jjay

09年在柏林,也是igo的告別公演

我沒有向兩位成員追問解散的原因。但是我們可以從b6現在的一段回答里眺望真相,他說,我這個人不享受任何演出,我自己上台參與的所有演出我都不滿意,所以也談不上享受,我一直覺得演出純粹是為了收入,我完全不享受這個過程。
鮮為人知的是,igo後期其實回到了吳建京的舒適區,他們與那時重塑的鼓手馬翚合作,吳建京在舞台上重新彈起了吉他。這種轉變同樣存在於depeche mode的音樂生涯,就在那盤讓b6與吳建京邂逅的violator打口磁帶里,名曲enjoy the silence的開頭包含了一段銷魂的吉他riff。我們現在還有機會通過油管的視頻領略igo那階段的變道,主要是〇八年摩登天空音樂節的現場,igo在開場曲landscapes in my eyes里展現的藝術搖滾況味讓人想起解散前夕的japan。

參演08年摩登天空音樂節留影

回顧igo,吳建京一直是更為專註的那位成員,雖然就作品來判斷,他和b6的貢獻應該說是伯仲之間。igo對吳建京的影響、提升也更為顯著,是吳建京在樂壇確立唱作者(singer-songwriter)形象的第一步,之前他雖然在驚弓之鳥重組後挑起過創作的重擔,但還不夠成熟。igo之後,他可以輕鬆包攬一首歌曲的詞曲以及編曲,他在編曲中越來越頻繁地使用電子音樂,似乎也是這段經歷的饋贈——彷彿遊戲角色獲取一個技能包,預示了多年以後他勝任仁科ep唱片的製作人
在igo身上,成功不是一個具象的概念。與同時期在合成器賽道奔跑的新褲子相比,他距離成功很遙遠,與上海那批一起成長的搖滾樂隊相比,他儼然是一個明星。吳建京說,我們在北京的演出反響更熱烈,台下會跟着唱,這種現象在上海比較罕見。我看過igo大多數的上海演出,我們的記憶悲傷地相似。我又在油管上補習了igo的兩場北京公演,我在〇八年摩登天空音樂節的現場聽見synth love的前奏一起,台下一群女生尖叫,隨後是合唱。b6的回憶總是那麼殘酷,他說,其實北京也差不多,本質上,那時候喜歡這種音樂的人還很少。b6又舉了一個行業內的例子,caralinda介紹igo見過時任上騰娛樂總經理的陳耀川,會談客客氣氣,始終無法共鳴。吳建京說,我們討論如何將igo推入主流的視野,先嘗試中文化一首igo的新歌,為此開了幾次會,幹掉很多罐可樂。吳建京並不諱言,自己對成功有過期待。但這個事情是不可控的,他說,從我個人角度來看,得到的肯定是很有限的,我更在意的是創作本身,這是激勵我的唯一動力。
igo專輯的黑膠再版封面
突然想起一九九〇年熱播全國的滬產經典劇集《十六歲的花季》,他的片頭曲《多彩的季節》暈染了synth-pop的顏色。作為igo唯一的專輯,synth love已經十六歲了。我並不情願用白玉蒙塵這樣的修辭來紀念他,身處二〇二三年的冬季,我對他,對上海搖滾那段艱難時光的這次回眸離不開他新近以雙碟黑膠的新面目再版。離開了這個契機,我們還會繼續聆聽igo嗎。我相信是的。我特別喜歡igo編曲的複合口感,我在重溫的過程中發現了大量idm碎拍,如同碎在費列羅巧克力里的榛果與威化,使得igo的某些作品在electroclash的陣列里走得更遠。我同樣喜歡half of the world的作曲,我要模仿b6說上一句:“吳建京,這是你迄今寫的最美的兩首歌,另一首是《就要到天亮》。”
黑夜和白天從來也不會交錯,心中這句話,我卻留着沒說;寂靜的晚空,或許更懂得,清晨以後會忘了什麼;遠處那條街,依稀有幾盞燈火,每晚都如此,無動於衷的閃爍……”每次凝視《就要到天亮》的這段歌詞,我都會想起igo,想起那顆顫動的藍色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