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不裝了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陶淘

編輯|李薇

頭圖來源|視覺中國

王家衛曾經在多半電影中捕捉男女的極限拉扯:

《花樣年華》中的雨巷,周慕雲和蘇麗珍四目對視,平靜之下情緒暗涌;

《重慶森林》中阿菲的白日夢、警察663在家的囈語,是二人各自的孤獨;

《東邪西毒》中的憂傷、冷漠、涼寂,誰訴與誰聽,似乎都再不重要。

王家衛首次“下凡”拍的第一部電視劇《繁花》,今晚劇終,“腔調”(上海話中意指有品位)仍在,只不過,故事直白了許多。

《繁花》有個美劇式開篇:人物群像在前兩集悉數登場,語速快、信息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代大幕就此展開:

上世紀80年代末的上海,青年阿寶拜師在商海歷經沉浮的爺叔,在股票市場掙得第一桶金。故事很快推進到多年後,阿寶成為寶總,遭人誣陷出了車禍,鏡頭快剪了上海灘黃河路上形形色色的生意人各異的嘴臉:盼着他早死的、擔心他救不活無法還債的、湊熱鬧的,隻言片語,人物小傳立馬鮮活起來。

《繁花》不僅有着明快的節奏給觀眾呈現饕餮商戰故事,還有着幾道周星馳似的開胃小菜,這也很不王家衛。直到觀眾們看到劇集中段,寶總和他初戀女友的蒙太奇式回憶,才會覺得那個善於捕捉男女之間曖昧情愫、含蓄的王家衛,終於回來了。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繁花》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字眼就是“不響”,在作者金宇澄的書中出現了1000多次。“不響”不只是指“沉默”,也代表一種低調的言語,還有東方人的留白。

很多人都說,劇集《繁花》爆了,是因為它精準地再現了上世紀末的海派文化,或是因為《繁花》呈現了激蕩的商戰風雲。

不過,比起這些,或許,真正讓這部劇集突破了圈層的,是它恰到好處地結合了王家衛與金宇澄的“不響”美學,還有不同於電影的、電視劇所必須的“響亮”藝術。

“不響”

典型的滬語“不響”二字,是上海人的處世哲學。

金宇澄曾公開表示,“不響”指的是“心裡有數、不吭氣、隔岸觀火”。他筆下《繁花》的魅力,多半就來自於這種“不響”:男女之情的曖昧,上海灘小市民之間聊天的點到為止,還有商戰上對手間的暗自角力。比如《繁花》中的這一段書摘:

“四個人不響,坐於石欄上,雲舒風靜,曉空時現月輝,講講談談,妙緒環生。園中的山樹層疊,依然墨黑沉沉,輪廓模糊,看不到細節,但長長一排粉牆,逐漸改變灰度,跟了天光轉換,慢慢發白了。微明之刻,四周一陣陣依稀之音,含於鳥喉的細微聲響,似有似無,似鳴非鳴。”

投射到一貫擅長留白的王家衛劇集中,“不響”也是電視劇《繁花》的靈魂之一。王家衛把《繁花》中的多半的“不響”,都貢獻給了他最熟稔的男女之情。

第13集、14集,是《繁花》中被認為“最像王家衛”的兩集。阿寶在回憶與初戀女友雪芝的戀愛故事時,熟悉的蒙太奇鏡頭閃現,當下落寞的阿寶,當初兩人在公交上偷摸戀愛,幾個假意碰撞的動作里輕盈的感覺,拉扯出旁觀者的無限遐想。

後來,雪芝遠嫁香港前,阿寶與她在上海分別,幾個大光圈鏡頭,朦朧的背景和纖毫畢現的表情,將二人五味雜陳的神情放大。背景音樂是張學友的《偷心》。王家衛式的be(bad ending,悲劇),就這麼熟悉地上演了。

除了雪芝,寶總與三位女主角之間曖昧的情愫,也在無聲中抒寫。弓滿易折,弦緊易斷。王家衛的愛情影像哲學,深諳此理,話不說透、情不道明,所以才有了那麼經典的周慕雲、阿珍、阿菲這些角色,如今又多了阿寶、玲子、汪小姐等人。

原著《繁花》里的“不響”,不只在情場,還在商界。在電視劇中,王家衛也恰到好處地展現了商戰中的兵不血刃。

在商界巨子齊聚的麒麟會,寶總和幾位同仁交換內幕消息時,低調、警惕,主打一個“不響”。強總在酒店給寶總留下垃圾桶中錯誤的信息密碼時,二人打起的更是暗戰,兩人之間的交鋒,早在見面前就已拼殺了數個來回。

黃河路上,紅鷺酒樓和老闆娘李李新開的至真園中,范總、魏總和寶總之間的外貿單較量,盡在李李和寶總隔着對街,隔岸觀火的眼神里。李李黑色露背裝里深不可測的目光,寶總西裝筆挺里套着的從容神色,反而能讓人浮想平靜之下的暗流涌動。

“響亮”

王家衛在《繁花》中做了不少留白,但他也並未處處“不響”。如果說電影是一門可以徹底“不響”的藝術,那電視劇則不同。

王家衛在他的自傳《王家衛——不止拍電影》中提到:“電影不是關於台詞和情節的藝術,而是關於行為的一種藝術,因為角色的語言可能是謊言。但電視劇是一種由台詞和情節構成的藝術。”

拆解王家衛的話來說,比起電視劇,聲光影在電影的大熒幕上放大,情緒的張力也隨之在電影中彰顯,電影更適合用情緒表達。加之影片的時長通常只有2個小時左右,只靠情緒也能將電影撐滿。但,劇集需要豐沛的故事把觀眾吸引到最後。

在電視劇《繁花》里,在男女之情外,王家衛善用電視劇的媒介,大體講了個“響亮”的故事。

劇版《繁花》摒棄了“墨鏡王”以往貫穿作品始終的散文抒情式風格,用相對練達的口吻,講述了上世紀末大時代背景下,上海灘人物命運的浮沉。

譬如,《繁花》開篇時,爺叔教阿寶做證券生意,阿寶借錢的過程匆匆帶過,而字字珠璣的教誨則在三五分鐘內密集輸出,如“生意場上要人穿衣,不能衣穿人,腔調要有”“炒股就像爬世貿大樓,爬上去需要一個小時,從頂層跳下卻只需8.8秒”,這些語句伴隨着鼓點般的背景音樂,迅速抓住觀眾,也交代了阿寶蛻變為寶總背後,大師指點迷津的過程。

還有寶總單槍匹馬走諸暨的故事。鏡頭給到了灰色工廠的一群工人,手持刀斧逼向寶總交出簽單的現金。寶總不給現金時,畫面的屏息凝神感,讓人覺得劇情轉而成一部懸疑片,早就忘了這背後的操刀手,是那個給了張曼玉無數旗袍倩影,卻不願意給她一個吻戲鏡頭的男人。

商戰風雲中,配角的演繹也着色飽滿。以金美林的老闆娘盧美琳為首的老闆娘群像,討伐至真園大王蛇的那場戲,咋咋呼呼從海鮮市場阻斷大王蛇貨源,到後廚挖牆腳破壞生產線,再到大搖大擺、罵罵咧咧地走進至真園看好戲,把黃河路的逼仄商戰氛圍拉滿了。王家衛帶着觀眾,從全知的視角去代入李李這個角色未知後續的這個故事,巧妙地又把懸疑感拉滿了。

除了無數“響亮”的商戰畫面,“墨鏡王”還把夜東京酒館的幾位鄰居的生活,刻畫得非常響亮。

比起原著,在電視劇里,夜東京的人物數量和關係被簡化,弱化了曖昧,凝練成了由義氣聚成的一個小團體——寶總、葛老師、玲子、陶陶和菱紅。他們中有賣海鮮的小商販、收租的小房東,時常聚在一起,構成了《繁花》中最接地氣的人群。

砍掉了男女之情的一些旁枝末節,劇中夜東京的群像戲,變得更具有張力了:幾位友人常常在晚上坐在一起,喝杯茶、吃杯酒,或者吃碗泡飯,簡簡單單地就可以談天說地很久。聊聊黃河路的八卦,說說股市的漲跌,彼此揶揄一番,到深夜拂袖而去。這幾位鄰里之間交織的所有江湖義氣,在王家衛的鏡頭下不藏不掖。

正是這些直截了當的勾勒,讓《繁花》在霧裡看花的異性情愫外,也恰到好處地鑲嵌了很多市井氣。深諳電視劇藝術的王家衛,終於在《繁花》中部分揭開了他創作的情緒面紗。

所以,文藝青年愛它,商業精英愛它,普通觀眾也愛它。

參考資料:

《王家衛——不止拍電影》,王家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