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李康生:希望觀眾可以看到我不同的面相

從“青少年哪吒”中青澀迷茫又生猛的少年開始,到化身玄奘邁着篤定的步履緩慢行走在眾生天地間,過去三十多年,李康生是蔡明亮電影里從始至終貫穿的標識。他是演員,也是一種符號,甚至成為時間的具象。他的人生,和藝術作品中的角色相互交織成為一條難分彼此的“河流”。但李康生又不只是蔡明亮電影里的“小康”,近年來,他也更頻繁地出現在不同的影視作品中,和內地青年導演合作,出演和以往反差極大的人物。

剛剛閉幕的hishorts!廈門短片周上,李康生作為終審評委,不僅參與了繁重的審片工作,也帶來自導自演的短片《有風的日子,有雲》。

李康生

結束hishorts!的評審工作後,李康生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談到從演員到導演的創作,以及他對自己“慢人生”的體悟。

短片,更自由的創作載體

一開始李康生只答應來做評委,後來又臨時加出了和其他另外兩位演員黃璐、俞灝明的短片一起展映並與觀眾交流。李康生起了個大早趕早班飛機,加上後面每天密集的看片討論,自己又“認床”,李康生直言“從一開始就累得緩不過來”。

但他還是很享受這個過程。“有些長片找我做評審,我都推掉了。”李康生說自己之所以願意接受hishorts!廈門短片周的邀請,是因為“覺得可以看到比較新的東西,年輕人的東西”。

他認為,短片生態中能看到更純粹的創作,“長片都是有市場壓力的,有時候導演要拍得符合觀眾的口味,有時候出資者也會給壓力,所以大部分的長片都沒有太多的驚喜了。反而因為拍短片沒有那些壓力,是一個能夠更自由創作的載體。”

李康生海報

演過很多藝術電影的李康生早已走遍全世界大大小小的電影節,廈門年輕的氛圍讓他感受到新鮮活力,“它才五年,已經非常多元,未來還有很多可能性。”一周多時間裡齊聚着漫無邊際暢想創作的年輕人令他想到從前,“年輕的時候,我也比較有活力,有衝動,想為自己做一些事情,老了反而會比較保守。”

這一次,李康生也帶來了他自導自演的短片作品《有風的日子,有雲》。

一開始是汽車廠商找到李康生,希望他來拍攝一支廣告,李康生覺得自己在行的是拍劇情片,“我就跟製片講,叫他去說服老闆,過程里也一直讓製片給老闆洗腦。好在老闆也知道如果要拍純商業的故事不用找我,所以創作還是比較順利自由。”

《有風的日子,有雲》海報

對於做導演,李康生說,“我很要求攝影,雖然我沒有很懂,但是我很在意整個鏡頭畫面的協調。演員部分,因為自己是演員,我可能更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逼演員更多的東西出來。”

李康生自己做演員的時候,常常劇本上只有簡單的提示,任他發揮,但因為短片中對手演員是小孩,他還是需要給出儘可能詳細的指令,甚至需要示範給小演員看,和作為“小康”的創作方式很不同。

曾為父親抵押房子拍片

這個短片的系列總共5集,李康生為hishorts!廈門短片周專門剪輯了一個符合時長要求的版本,去掉其中的產品植入部分,留下一個離異父親“拐”走女兒去給爺爺過生日的公路旅行。80%的場景發生在車內,李康生說的話比他在蔡明亮電影里多很多。

李康生希望藉由這樣一部短片“關懷現代社會、家庭文化、親子關係”等議題,從完成製作至今,《有風的日子,有雲》在廣告行業斬獲了數次大獎。

李康生第一次做導演,是20年前。當時他和好搭檔蔡明亮約定要各拍一部短片,李康生拍《不見》,蔡明亮拍《不散》,片名和主題上都相互呼應,最終合成一部長片。

結果蔡明亮先拍了《不散》,越拍越長收不住,直接拍成了一部完整的長片,順帶用掉了屬於李康生那部分的預算。而已經被勾起了創作欲的李康生於是乾脆抵押了房子,才完成了長片處女作《不見》。該片也獲得了釜山電影節的新浪潮獎項。

《不見》海報

問李康生,當年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執念要拍《不見》,他說是因為自己的父親。“我父親生前一直很期待我哥哥生一個孫子給他抱抱,有一次我媽媽帶小孫子去公園玩,小男孩頭上撞腫了好大一個包,回家後我媽媽很慌張,說怎麼辦?我哥看到一定會罵她,就很擔心。我就想藉著這個故事來發展一下,如果說那個小孩是不見的話,我的家裡人會怎麼樣。”

片中“不見了”的爺爺和孫子在電影里相互應和,呈現出家庭關係中的溫情與疏離。片尾李康生打上一行字,“獻給天上的父親”,對父親的懷念穿越20年,也綿延至如今的創作中。

《有風的日子,有雲》劇照

《有風的日子,有雲》里,李康生演一位父親,要帶着女兒去給爺爺祝壽,途中還遇到另一位丟了孩子的“父親”馬家輝。“可能因為我沒有小孩,我不知道怎麼當父親。”李康生觀察到如今社會上離婚率居高不下,身邊朋友中因為離婚不知如何與子女相處的朋友也不在少數,他將這些觀察和想象投射在片中,成為一位笨拙無措的爸爸。

李康生談到父親對自己影響很深,“我父親從大陸過去台灣,從小對我就很嚴格。他跟我媽媽年紀差了二十幾歲,是那種所謂中國家庭的嚴父。”

《青少年哪吒》中小康在努力考取重點大學,這也是現實生活中李康生父親對他的期待。結果李康生在遊戲機廳被蔡明亮相中,從此走上“歧途”。這件事讓李父耿耿於懷多年無法認同,而得不到父親認可的李康生也一直在內心有一份不安。

第一次感受到父親對他從影的態度有所轉變是在拍攝《愛情萬歲》之後,這部電影在台灣獲得金馬影展的最佳影片,也拿下威尼斯最高榮譽金獅獎。因為在國際上獲獎,李父不再反對李康生拍戲,也不催促他去找其他工作。“他也沒有說認同,只是沒有再阻止我。”

《愛情萬歲》劇照

《愛情萬歲》對李康生的意義,除了外部的獎項,父親的接納,更重要的是,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對表演“開竅”。“《愛情萬歲》使我發現,自己對表演有一些開竅,我發現我自己可以給導演更多他意想不到的表演。”

電影中的人物用言語道盡瑣事,面對愛情卻盡情沉默。片尾楊貴媚在公園裡痛哭的長鏡頭,20年後甚至演化成年輕人有組織的“痛哭跨年活動”。新年伊始,李康生在新聞里看到這個奇特的活動,在微博上轉發表示,明年還有的話自己也要去。

父親過世後,李康生在整理他房間時,還發現一卷《青少年哪吒》的錄像帶,“我都不知道有這件事情,當下心裡感到震撼和感動。”

《青少年哪吒》海報

保持自己的節奏,心無旁騖行走

在廈門,李康生與觀眾們交流,打完招呼,現場的主持人說,“康生導演說話,和他在電影里一樣慢。”慢,幾乎成了李康生標識性的狀態。

蔡明亮曾在評價李康生時說,“他很怪,所有節奏都慢,反應也慢,就連轉個身都慢。”蔡明亮電影的那種慢,是被李康生“拖”出來的。

李康生

剛開始合作時,蔡明亮受不了這種節奏,甚至批評過李康生,而李康生回他,“我就是這個樣子,這就是我的自然。”蔡明亮沒想到他會回嘴反擊,而這句話也改變了蔡明亮對表演的看法,“我們總是對於動作有着既有的看法,對具體的情感總覺得必須怎麼怎麼去演。我開始發現他身上有非常與眾不同的東西。他的動作也許是很慢,但我為什麼總是要讓他快起來呢?”

甚至,在後來越來越“慢”的表演中,蔡明亮認為“這種緩慢、孤獨,其實也是在訴說生命的本質”。

採訪中,談起自己的節奏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的適應過程,李康生說,“我沒有焦慮,導演比較焦慮,剛開始我是跟苗叔(苗天)還有楊貴媚他們合作,他們就覺得跟我對戲的時候怪怪的,但是他們也沒有辦法迎合我,我也沒有辦法迎合他們,我不覺得不協調,我覺得這個節奏就是我個人的特色,我做我自己,他們也做他們就好了。後來大家也習慣了,我們也成了一個組合。其實演員也可以各有各的節奏,不必都要在一個節奏裡面。”

蔡明亮電影《你那邊幾點》劇照

不過,李康生想了想,覺得自己小時候“應該沒這麼慢”, “小時候沒有人這樣說,讀書的時候我的同學也沒有說我慢。我都是進到這個行業里,才被人這麼說,我才發現的。”這種慢可能和最初進入這個行當的不適應有關,“每個人都是我的老師,我就變得慢慢不敢講話了。把話藏在心裡,想表達的東西也慢慢變少了。也可能該說的話蔡導都講完了,他很愛說話嘛。”李康生調侃道。

不久前,第74屆柏林影展公布了“特別放映”單元 (berlinalespecial)名單,蔡明亮和李康生合作的新作 《無所住》赫然在列。這是蔡明亮和李康生的第六次柏林入圍,也是蔡明亮2020年以長片《日子》入圍柏林主競賽單元之後,再度回到柏林。《無所住》是蔡明亮“行者”系列的新篇,李康生在這一系列中化身一襲紅袍漫步都市的僧侶。

《無所住》劇照

2023年台灣金馬影展上,放映了李康生在巴黎蓬皮杜美術館行走的影片《何處》。蔡明亮表示,“希望活到80歲,還能看到李康生如何在這系列中表演。”

《無所住》的行走的地點是在華盛頓的美術館,談到這些年的行走,李康生說,“我們拍的就是玄奘的精神,走的狀態其實都差不多,心態是越走越堅定。以前拍的時候多少還是會受到周圍環境的打擾,尤其是在香港。香港城市太繁華了,車水馬龍,人聲嘈雜,我還是會被周圍的環境干擾。現在可以做到真的心無旁騖。”

突破自己,嘗試不同的表演方法

不過,在蔡明亮的電影里慢了半輩子的李康生,這些年變得“快”了些。

近年來,李康生的銀幕形象更加豐富,他來內地拍片,和越來越多的青年導演合作。談到這種轉變,李康生說,“一方面,我最喜歡演他們戲的導演可能都慢慢變老,他們拍片量也越來越少,另外我也想幫助年輕的導演。”李康生知道自己的“優勢”,“當一個導演不容易,第一部電影對他們意義重大,演員名單掛上我名字比較容易進大影展。”

在《意外人生》中表面老實巴交、實則暴戾陰暗的華琪,在《雪雲》中活在過去的異鄉歸人韓江宇,《山中森林》中被情義羈絆重出江湖的生哥……李康生希望自己不只是蔡明亮電影里的“小康”。

“我希望觀眾可以看到不同面相的李康生,我也演過‘狼師’,也演過黑幫老大,還有捉鬼的鐘馗誒。”在近年來李康生出演的片單中,也能看到驚悚懸疑等偏向類型的創作,“突破自己,讓自己嘗試不同的表演方式”。

《山中森林》劇照

《意外人生》劇照

當然,不必擔心李康生會失去他的特質,“找我的導演都比較‘慣’着我,他們大多看着我的電影長大,都覺得我的表演有啟發到他們,也是覺得我應該可以勝任才會來找我。”不過李康生也坦承,作為一個台灣演員到內地拍戲總還是有所限制,“由於口音上的問題,我好像都還沒有去長江以北拍過戲,都是在南方拍,口音上還是會有限制。”

《雪雲》故事發生地海南

李康生曾被嚴重的斜頸症困擾,一度危及生命,最嚴重的一段時間長達五年,讓他身陷抑鬱,“要接受太多的治療,差不多找了50個名醫,有的斷定我終身殘廢,有的斷定我會永遠被這樣困擾,做推拿很痛,我沒有信心把它治好。”後來李康生說自己久病成良醫,堅持戴了四五個月頸套後總算好轉。

“現在這幾年覺得都是白賺的,除了熬夜抽煙戒不掉,其他時候都算比較養生了。”問起他現在的健康狀況,他回應,“狀況還是不怎麼好,主要是缺乏運動。累的時候脖子就會很酸痛,需要經常熱敷,做拉筋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