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基本做到了與金宇澄心意相通

◎王愷

武林是江湖,商場也像武林,也是一個江湖。所以說,《繁花》絕對不是一個商戰系列劇,江湖裡發生的感情故事才是王家衛的愛憎表。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看走了眼,非要說《繁花》屬於阿耐的那個改革開放系列。

還是我們熟悉的王家衛

還沒有看明白就積極發言,大概也都是屬於社交媒體時代的通病。開始看《繁花》,也是經常被眼花繚亂的商業故事線所迷惑。編劇秦雯,是之前熱映過的《我的前半生》的編劇,業內名人。《我的前半生》剛上映的時候也被痛罵,主要就是罵不符合原著。但可以想象,原著和劇集的距離,正是編劇的功勞,而不是缺點。如果照亦舒原著拍《我的前半生》,基本上三集就結束,而且上世紀80年代的香港也無法照搬到30年後的上海。所以批評者的角度和編劇的角度是兩個世界。

《我的前半生》的改編雖被痛罵,其實沒有影響收視率。王家衛找上秦雯肯定有他的緣故,外行不了解,但看結果,目前看起來很有道理。王家衛一貫喜歡用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繁花》看到中段,無數的王家衛電影人物借屍還魂,屏幕里不斷湧現似是而非的舊日殘影,蘇麗珍和周慕雲都換了身份,在劇集里恍惚出現。秦雯幫王家衛完成了這一願望:《繁花》的改編,也是距離原著甚遠。

大段的刪除是可以理解的,主要人物的切割,特殊歷史年代發生的事情,包括走馬燈一樣的分支人物,都只能做了割捨。但是沒有想到王家衛和秦雯另起爐灶,偏要平地起高樓,硬是去描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上海的經濟史:上交所的變遷,黃河路的興衰,南京路的生機,包括外貿的起起落落,非常多的鏡頭和情節交代在這上面。秦雯做了大功課,不得不說——很多人認定這部劇是商戰劇,也有道理。

但且慢,看到十幾集,尤其是前十集過後,恍如大佬的阿寶開始露出窘態,順風順水的汪小姐被下放到碼頭,和阿寶打情罵俏的玲子傷心出走,而黃河路的李李的神秘往事還沒有露頭。商戰片的情節開始七零八落,我們熟悉的王家衛開始顯露出端倪。尤其是阿寶的初戀雪芝一亮相,大雪紛飛中巨大的火鍋煮着還不容易獲得的稀薄快樂。杜鵑穿着那個時代最時髦的暗綠色的小棉襖,表面上是與阿寶的日常約會。但這種約會裡,離愁別緒早就天註定,他始終只能看到她的半張臉。熱鬧的暖光中,雪芝依然帶有可望而不可即的色彩——若即若離是她的本色。果不其然,沒多久,雪芝就嫁給香港人,那個時代部分上海女性的主動選擇。阿寶的愛,就死了。若干年中,這份愛還是會陰魂不散地出來打轉。

還是王家衛的最愛

1979年的上海曹家渡被精心呈現出來,擁擠的公交車,站滿人的車站,敲打着車門的售票員,帶着紅圍巾的公交之花,快要被擠破門的餐館,熱氣里眾人模糊的臉。看到這裡才頓時明白,哪裡是什麼商戰,哪裡是什麼火熱的90年代,這些都不過是繁華的背景——就像宮二和葉問初相識的佛山金樓,蓄意搭建的布景,歸根到底,是寫俗世男女的情感糾纏。王家衛把自己內心熟悉的人物乾坤大挪移到了另一個時空里,背景再怎麼洶湧,紅塵再如何滾滾,他所精心處理的,還是他最愛的無腳鳥的故事。阿寶就是阿飛,就是周慕雲,就是想着北上而最終放手的葉問。窗外的江湖再怎麼翻天覆地,他最終還是床下寂寞的剪影。

選擇和平飯店作為假想的阿寶根據地,我覺得一大半是因為古舊的電梯,明暗的光影,悠然浮現出胡歌的那張欲說還休的臉。這真是《繁花》劇集的核心意象。不管世道怎麼變,滿懷心事的男人的孤獨感,才是《繁花》的真實面相。那些燦爛的如花綻放的女人們都已經離開了他的世界,何等王家衛的故事。

《繁花》是王家衛的上海夢,是他幼年待過的城市在上世紀90年代的艱難蘇醒。他用這個碩大的酒杯,裝滿了一杯酸香撲鼻的陳年香檳。阿寶是他的賈寶玉,上海就是他的太虛幻境,最終會夢醒。但此時此刻,必須經歷一番幻滅。

還是王家衛式的閑筆

王家衛,不僅把主角阿寶的愛情故事拍得曖昧無端,迴腸盪氣,就是繽紛的支線人物,比如黃河路上的飯店老闆娘也拍得色調豐富,突出的是范湉湉扮演的金美琳老闆娘盧美琳。一直覺得這個人身上沒有復調,只是一味的撒潑鬥狠。結果,在與李李的一場鬧劇中,她悲愴的號啕大哭,讓這個人物變豐富了。

她昔日的情人、黑社會小頭目杜紅根來替她找李李尋仇,一副白相人做派,滿嘴的江湖道義,可自己早就是欠下巨款的那位。虛假的面子壓根維持不住,只能灰溜溜逃走。逃走之前,還不忘在盧美琳這裡裝老大,但本質的虛弱迅速被認清。一輩子爭強好勝的盧美琳只能號啕——為他的無能,更為自己的委屈日常:賭博的老公(露一下臉的戴軍還挺形象的),江河日下的生意。她的號啕就是演技大爆發,王家衛的閑筆,都能讓女演員過癮。

還是王家衛式的典型關係

更不用說幾位女主角的演技大改造了。首先是選對了場域。上海是非常物質化的城市,宏大歷史下面,是市民們洶湧的物質慾望、日常消費和世俗生活。黃河路和南京路就是物質世界食物和服飾的舞台場域。作為導演,一定要考慮場域的集中化——選擇這兩個場景太準確,大量的紀錄片式的影像的選用,加深了年代感,也讓這兩個足以代表上海那個年代的場域活色生香起來——來來往往的女人們,就在這裡開始她們日常的生活,奮鬥和掙扎,纏綿與絕望。

辛芷蕾扮演的李李在原著里就是來歷神秘:鶴立雞群的女性,有着不堪的過往,表面的堅挺是為了掩飾骨子裡的脆弱,那一屋子的洋娃娃讓她身上帶有鬼氣,曾經的被販賣、被欺詐的經歷讓她格外的警惕。劇集里的辛芷蕾,尚未露出她的悲劇感,只是強調她的複雜和堅韌:近乎商界女大佬,但骨子裡,還是類似王家衛過去電影里經常出現的賭場里的神秘黑衣美人——鞏俐是代言人,永遠露出莫測的表情。劇集里有一個鏡頭,擁抱着陌生男人的李李淚眼婆娑,遮遮掩掩透露了一點她的過去,讓我們更期待後面的人物表達。

劇集外,演員接受採訪的時候說,王家衛讓辛芷蕾去學習了很久的舞蹈,進行了軀體改造。辛芷蕾在這部劇里,學會了用身體演戲,永遠是風情流露地走在街道之上。印象最深的,是阿寶送她回家:攝影機從空中俯拍,蛛網般密集的電線下面,是兩個各懷心事的俊男美女;試探,以及爭鬥,是他們表面的旋律;翻開皮囊露出里子,還是兩性之間的吸引力。阿寶所謂的用30萬去試出她的底細,本質是對受欺負的女性的保護和愛憐。他是個多情種子,一方面是愛,另一方面是恐懼深入的愛。兩人還在糾纏之中——但劇集最後的感情高潮,一定落實在他們之間。

用身體表演的另一個例子是馬伊琍扮演的玲子,夜東京的戲,也成了劇集中的高潮段落,很多人喜歡。“市井”是基本評價,但市井實在不準確。王家衛還是拍男女,拍糾纏,拍肉慾,只是這部劇把所有的男女關係都處理成了節本。阿寶和玲子在夜東京的打打鬧鬧,背後卻隱藏着複雜的關係。顯然,阿寶和玲子是成熟的世俗男女,他們的很多戲,有一種熟極而流的日常。兩個人有交情,但這交情絕對不是友誼。王家衛借用了大導演劉別謙的拍攝方法,隱喻代替了實拍,用一場場的世俗生活的段落來展現兩人實質關係的生命力。比如一大早去朱家角吃小餛飩,比如兩人爭搶玲子藏珠寶的盒子,比如玲子興緻勃勃地榨取錢財,被爺叔戲稱為“討債精”的她,要的與其說是錢,不如說是阿寶這個人;倆人相逢於微時,有深厚的彼此了解,都沒有捅破這層紙。最終,阿寶應該還是辜負了玲子,又一個王家衛式的典型關係。

馬伊琍的角色,有點類似《阿飛正傳》里的劉嘉玲扮演的舞女,蓬勃生動的下面,是一顆渴望愛的心。

說王家衛只會拍曖昧戲的觀眾,大約是沒有看過《2046》,裡面的色情男女快把床壓塌了,更不用說他過往電影里的大膽情慾,肉光四射從來是王家衛的招牌菜。

還是王家衛式的男主角

最成功的女性塑造還有唐嫣扮演的汪小姐。這個人物基本是生造出來,反而大膽而熱烈,一身紅色地走來走去、風風火火——大概是唐嫣的影視生涯中迄今最讓人難忘的角色。總有人說王家衛把女演員拍得美。其實美還真不是跟着流行走,而是別樣的塑造。鏡頭下的汪小姐生動極了,可愛極了。阿寶對她屢次闡明,兩人關係是“革命友誼”,其實也是一種不清晰的界定。果不其然,當她要求進一步的時候,阿寶退縮了。這種退縮是王家衛式男主角的本能,阿寶的多情與無情緊密相連。

現在的電視劇集里,很難出現阿飛一樣的男主角,坦然和爭相追逐他的女性說,我不能和任何人在一起——阿寶的欲說還休,把阿飛的氣質繼承下來,那一夜本該去排骨年糕店見上一面,可阿寶在酒桌上耗費了一夜,多少話,欲說還休。胡歌演繹的阿寶,沒有阿飛的風流倜儻,沒有周慕雲的大膽情慾,但也有他自己的一分暗夜裡的寂寞,屬於王家衛的系列人物中的獨到一筆。

還是王家衛式的魅力

劇集只播出一半,我們還真不能妄下斷言整部《繁花》成功與否。不過就目前的觀感,王家衛屬於“螺螄殼裡做道場”——精雕細琢了這麼多年出來的劇集,並沒喪失自己的昔日魅力;他的那些香港電影里的人物,在平行世界的上海90年代景象里,幽幽然又活了一次,繼續上演着浮華世界的男女大戲。

從這一點來說,王家衛捕捉到了原著《繁花》里的一點深意。大概正是這點意思的存在,讓原著作者金宇澄也表示了贊同。其實好的小說改編,不在於改動大不大、人物變不變,而在於原著作者與改編者能做到心意相通——王家衛基本做到了。能有這樣的劇集問世,對得起觀眾。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