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粵語音樂劇《大狀王》劇照
袁瑋婧
過去半個月,“半個戲劇圈”都飛去了香港,只為一齣戲——音樂劇《大狀王》。而更多的觀眾則在網絡上蹲守加場和放票。一部粵語演繹的音樂劇,如何引發如此大的關注熱潮?我們又能從中看到華語原創音樂劇的哪些新突破?
——編者
歲末年初,一部原創粵語音樂劇《大狀王》為演出界帶來十足驚喜,連加場總共21場,其作為原創音樂劇在香港的演出規模,也是空前。
其實早在2019年預演以及2022年正式首演時,這齣戲已經引發強烈關注,並於第三十一屆香港舞台劇獎上,成為絕對贏家,一舉囊括包括最佳製作、最佳導演、最佳原創音樂(音樂劇)、最佳填詞、最佳男、女主角和男配角(悲劇/正劇)等在內的十個獎項。在整個市場逐步恢復元氣之時,該劇更成為爆款,助推華語音樂劇展示其生命力與創造力。
經典文本的文化傳承與主題創新
《大狀王》的題材放在音樂劇中,很特別。作為舞台上難得一見的歷史“公堂戲”,故事以廣東四大狀王之一方唐鏡為主軸,因助紂為虐、多行不義惹來厲鬼索命,他為求活命,助鬼魂阿細心上人秀秀翻案,一同踏上旅途。從憎恨到原諒,千關里撥亂反正,萬難中自我救贖,方唐鏡終於蛻變為宋世傑般為民請命的大狀,最終逆轉命運。
而這個故事放在大灣區本土文化中,又有傳承。歷史上,方唐鏡確有其人,清末時期的狀師方唐鏡在廣東民間傳說中以刁鑽精怪、欺壓百姓而聞名,人稱“扭計師爺”。他曾屢次在粵語片和劇集里作為配角的反派人物出現,最為大眾所知的或許是由王晶導演、周星馳主演的《九品芝麻官》(1994),吳啟華所扮演的方唐鏡奸險巧詐,通過設計陷害將原告打成被告。
宋世傑則本是鼓詞《紫金釵》中的虛構人物“宋士傑”,後來改編為京劇《四進士》,再由改編自《四進士》的粵劇《審死官》逐漸傳播開去,民間漸漸誤將其認為是清末廣東四大狀師之一。宋世傑被改編的影視作品更數不可數,最為人熟識的則是杜琪峰導演的《審死官》(1992),周星馳所扮演的宋世傑原也為金錢專為惡人打官司,後來因遭天譴而收手,並轉為窮苦百姓討回公道。
《大狀王》以向來作配的方唐鏡為主角,出場時為反派,中後段轉變為大眾耳熟能詳的“宋世傑”,已然不落俗套。全劇上半場展現方唐鏡作為一個唯利是圖的訟棍,從直面自己過去的黑暗面開始,漸漸覺醒並與過去和解,變為盡心儘力伸張正義的“宋世傑”。最精彩莫過於最後一場公堂對決,由他曾經的手下有樣學樣地擔任富商的狀師“方唐鏡”,上演一出現在的“我”打倒曾經的“我”,首尾呼應,把這齣戲的文學性與哲理思辨性帶到新的境界。
舞台表達的中西並重與本土意識
清代公堂遇上西方音樂劇的形式,將詞曲與故事交融得流暢自然,不突兀又各具特色,是《大狀王》的成功之處。
劇一開首,隨着象徵“升堂”的鼓聲劈頭響起,說書人出場念出七言絕句:“狀棍從來無天裝,戾橫折曲在公堂,千古難翻六月雪,還看一代大狀王!”鼓點漸漸加速,老婦以粵劇唱腔喊出“申冤呀——”,力圖一秒將觀眾拉入古代公堂的氛圍之中。
香港學者鄭曉彤博士就認為,那首七言絕句相當於傳統相聲或評書里的定場詩,詩句之間響起的鼓聲類似戲曲中的鑼鼓,漸漸加速的鼓聲卻接近西樂手法,老婦喊冤模仿粵曲拉腔,短短40秒,作曲家已經點明“時”與“地”,同時用上傳統表演形式(說書/戲曲)與西樂,彰顯此劇中西並重的特點。再之後,樂曲還包含了中西樂器、南音、山歌、數白欖、粵劇元素等,現場演繹音樂的樂隊包含了大提琴、低音吉他、琵琶、爵士鼓及敲擊等跨越各種音樂類型的樂手,讓整個公堂審案的過程都能用音樂表達,實為罕見。作曲高世章展現出其純熟的中西音樂雜糅手法。
在此基礎上,主創也擅用大灣區本土文化的優勢與表達特點,突出其“在地性”。在第一幕長達20分鐘的申冤段落中,整個公堂戲現場的音樂未有停止,演員的台詞在唱/說唱/對白之間自然切換,並不會讓觀眾有突兀之感,也因藉助了粵劇唱白夾雜的優勢。在大量需要敘述說理的詞之間,演員或歌唱或說唱,又包含押韻齊整的數白欖,群演時而以合唱加強效果,與快節奏及鼓點同時加強劇情的緊湊與緊張感。到阿細初次登場的第三幕《報應》,曲中回憶二人年幼之時,穿插本地童謠唱出“望見老鼠在灶邊/又見阿妹在扎辮……”。
得益於粵語音樂填詞文化的滋養,岑偉宗操刀的歌詞,充滿哲思與人文味道。
《撒一場白米》拋出阿細的三問:
匆匆一世 到底怎放低 解開那牽繫/在心裡幾多問題 就如肉身有污跡未洗/回頭什麼高貴 什麼羞愧 可會一同流逝/愛恨從來 是否相生 是否相抵 竟像謎/再問塵緣未了 卻是難尋實體/驟眼告終 就當撒一場白米
問世間苦痛如何放低,這一切的本質是否又會隨人死去而一同消逝?尋道的覺悟最終是放下,匆匆一世,驟眼告終,一切都將一去不復返:
明明恨足一世 在今天看 竟似一同流逝/愛恨從來 或許相抵/誰可解答 這問題/遠望浮雲漸閉/燦爛流霞漸矮/驟眼告終 就當撒一場白米
而方唐鏡重大轉折的一首《道德經》,展現他心境轉變之掙扎過程:
轉身瞬間 前面雨霧瀰漫/覺醒再三 誰願放低嗟嘆/斗死斗生 要在時限/人在浪里翻 倍感上路難
一番思想鬥爭之後,方唐鏡領悟孔孟與老莊之道,唱出內心堅定宣言:“放心放膽 無懼雨霧瀰漫/見山過山 行動勝於嗟嘆/斗死斗生 放下時限/人在浪里翻 縱使上路難/要選要揀 無懼要問斬”,就算要在生死中抉擇,也已無懼生死,奮勇前行。
1972年,香港首部本地創作的華語音樂劇《白娘娘》上演,該劇由潘迪華耗資百萬港元製作,作曲是顧嘉輝先生,作詞的有黃霑、盧景文和庄奴。1980年,剛成立不久的香港話劇團將粵語版的《夢斷城西》搬上舞台,是香港首部粵語演出的百老匯音樂劇。一直到1986年,帶有實驗性、小規模製作的《黃金屋》上演,由粵語演出,被認為是1980年代最具香港本土特色的音樂劇,導演潘光沛又在1994年推出第二部粵語音樂劇《風中細路》。之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人們說起香港音樂劇,都會想起1997年由張學友主演的《雪狼湖》,首演連演42場,入座人次超過30萬人次,堪稱賣座鼎盛的代表。
《大狀王》首演之時,距離音樂劇《白娘娘》上演已過去50年。它能否乘着東風成為登上世界舞台的舞台劇代表,值得期待。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