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本殺里,大大方方地談論艾滋病

《七號病歷》劇本殺封面和6名患者角色的劇本分卷。

    22歲的任彥錫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走近”艾滋病。

    在過去兩年多的時間裡,這名大學生和他的同學組成團隊,以“防艾”為主題,創作“劇本殺”。

    他們讀書、讀論文、看紀錄片、去醫院調研觀察、代入被感染者身份嘗試購買病毒阻斷葯……基於真人、真事、真實處境塑造遊戲角色,還原艾滋病患者的經歷與感受。

    “我共用了針頭”“我燒到40攝氏度,看不清了”……與瀏覽海報、觀看視頻不同,參與劇本殺的玩家要扮演角色,沉浸其中,在遊戲時獲取防治艾滋病的信息,理解艾滋病患者的處境。

    2023年12月,第36個“世界艾滋病日”後,福州陽光學院學生團隊原創的全國首個“防艾”劇本殺《七號病歷》正式上線。發起並指導這次創作的福州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對這種“受年輕人歡迎”的形式寄予厚望。

    如今,對任彥錫和他的團隊來說,“防艾”已經不單是那個早就完成的寫作項目,更像一種“責任”。

任彥錫(圖中站立者)和團隊成員正在對《七號病歷》劇本殺進行測試。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把年輕群體的疫情控制了,對整個社會的疫情防控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張宏從來沒有玩過劇本殺,這並不妨礙他知曉年輕人對這種遊戲形式的熱愛。這位福州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防艾科科長聽說,“玩這個很有沉浸感”,他想,能不能創作劇本殺,對“玩家”科普艾滋病傳播與防治的相關知識。

    在他看來,“把年輕群體的疫情控制住了,對整個社會的疫情防控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此前,為了做防艾宣傳,福州疾控中心試過很多形式,除了傳統的“海報”“手冊”和講座,他們還推出名為“福小艾”的動漫形象ip、製作動畫片、舉辦校園短視頻大賽、在新媒體平台發布“抗艾日記”等。

    “年輕人到底喜歡什麼?”張宏和同事一直在研究,表情包、短視頻都試過,還有沒有更具“代入感”的方式?直到有一次,他無意間得知,“劇本殺現在挺火的”。

    在這類遊戲中,玩家擁有虛擬的身份和專屬的故事,通過“角色扮演”經歷他人的命運。張宏想,“或許可以讓玩家體驗艾滋病患者的人生”。

    兩年後,這個創意被一群年輕人落到了紙上。

    2021年9月,22歲的任彥錫正在福州陽光學院廣告學(直播方向)專業就讀。平時,他會到一家劇本殺門店兼職,擔任遊戲的主持人,也會創作一些劇本。經店主介紹和正式的招投標流程,他“拿下”了創作“防艾劇本殺”的項目。

    一支擁有7名大學生主創人員的團隊迅速組建起來,牽頭人之一是陽光學院教師蘇廣。

    據這位老師介紹,參與創作的學生均是該校“寫作研修班”的成員。他們來自不同院系、年級,都是寫作的“忠實愛好者”。大家“在寫作中學習寫作”,寫市場需求更大的“推文”“網帖”“劇本”,也寫不功利的小說、詩歌、口述歷史作品。

    在“寫作研修班”的編劇課上,蘇廣曾帶着學生寫過劇本。2021年,劇本殺市場火爆,蘇廣曾邀請一位作者來學校交流。後來,他聽學生任彥錫說起了“防艾劇本殺”的項目。

    傳統的防艾宣傳形式相對“泛化”,劇本殺則要求在每個角色身上還原大量真實的細節,呈現角色身處的時空與場景。具體說來,一份防艾手冊能告訴讀者病毒的傳播方式和防治辦法,而劇本殺則能讓玩家代入一名艾滋病患者某一具體時刻具體的經歷和感受。

    蘇廣長期在高校工作,他了解到,發生在大學校園的艾滋病疫情不可忽視,然而在校園裡談論這種疾病,如今依然有某種“禁忌”的味道。

    蘇廣是河南駐馬店人,他家所在縣城的隔壁是上蔡縣,這讓他對艾滋病有特殊的認識和理解。

    上蔡縣是秦代名相李斯的故里、中國重陽文化之鄉,是聯合國地名專家組認證的“千年古縣”。20世紀90年代,當地文樓村村民有償獻血,大量共用針頭,造成艾滋病流行。幾十年後的今天,村子的環境早已不同往昔。

    蘇廣回憶,就在前兩年,他的一名好友還因為聽說文樓村的過去,放棄了當地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這件事對他衝擊很大。

    他再清楚不過,如今的文樓村發展很好,柏油馬路寬闊,生態環境優美,更有免費的醫藥服務。但有些人受限於對艾滋病的認識,很難消除成見。

    蘇廣很早就知道艾滋病傳播的途徑,他反對給患者套上“道德”的枷鎖,更反對歧視。

    “當年,貧困才是有償獻血的根源。”蘇廣說,當他得知學生們要創作與防治艾滋病有關的劇本殺時,立即表示支持,期待帶領他們“有價值地‘成長’”。

任彥錫(左)在和團隊成員討論劇情。

    “年輕人應該認識真實的世界”

    近年來,我國艾滋病疫情整體處於低流行水平。經輸血和血製品傳播已經實現了基本阻斷,母嬰傳播和注射吸毒傳播得到了有效控制,重點人群防艾意識不斷提升,危險行為發生率不斷下降,抗病毒治療覆蓋比例已經達到90%以上,治療成功比例達到95%以上。公眾不再“談艾色變”,艾滋病話題的開放度更高,患者面對的醫療與社會環境更友好。

    然而,“科普”與“反歧視”的任務還遠未結束。

    00後歐語嫣是《七號病歷》的主創人員之一。她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講述了身邊發生的故事——一名同學瞞着女友與多個性伴侶發生關係,曾因高危性行為出現身體異常,懷疑自己感染艾滋病病毒,偷偷領取阻斷葯,卻沒有把實情告訴女友。歐語嫣小時候的一個朋友,確診艾滋病後,隱私被泄露,全家迫於壓力搬離原小區,就此“失聯”。

    在歐語嫣看來,無論有人“隱瞞實情”,還是有人“遭遇歧視”,從根本上來說,都是因為人們對艾滋病及患病群體的認識還不夠,“我們創作這個劇本殺很有意義”。

    現實的問題是,這個公益性質的項目稿酬微薄。

    蘇廣介紹,陽光學院是福建省一流應用型建設高校,辦學目標是讓學生離就業或企業的需求更近。“寫作研修班”要對接市場對優質文本的需要,也會組織寫作詩歌、小說和非虛構的紀實作品。他們曾邀請福建文聯主席來上課,講座對外開放。

    在接下“防艾劇本殺”項目的最初,這支團隊就沒有考慮報酬。在蘇廣看來,如果寫作都以賺錢為目的,“都沖錢去,就會有各種麻煩和矛盾”。他希望學生少想盈利的事情,去做擅長、想做、感興趣的內容,不要被錢扼殺創造力。

    任彥錫領銜,同學們利用課餘時間進行創作。這個題材相對敏感,對準確性、科學性要求極高,蘇廣讓學生“不許編”,要做到所有細節客觀、真實,塑造角色要找到現實存在的案例,從有來源、能核實的真人真事里提煉癥狀、數據、感受。

    一上手,師生們都意識到,艾滋病患者對他們來說,是個全然陌生的群體。蘇廣表示,很多資料來自紀錄片,這些資料呈現的世界“超齣劇本殺玩家的想象”,故事的分量足夠重,要適當減輕衝擊感。故事框架可以“開腦洞”,但“細節”不接受捏造。

    收集資料花費了年輕人大量的時間。任彥錫看了近100部劇本殺文本來構思、確立故事框架;歐語嫣“看了(大家搜集來的)快200部視頻,少說幾十份期刊論文”。她還翻了很多有關艾滋病的網帖,“少說1500多條吧”。

    在一些隱去身份的陳述里,歐語嫣看到,有人剛剛確診,意志消沉;有人炫耀高危行為後未被感染的“幸運”;有兒子坦白“報復”父親曾經嚴厲的教育方式;有老人感染後疊加重病,心態崩潰折磨子女。

    歐語嫣看到的世界驗證了蘇廣此前的顧慮,作為老師,他支持學生面對真實,又怕他們被負面事件和情緒影響。

    有一次,任彥錫為了體會劇本殺角色的情感邏輯,凌晨3點到處求購艾滋病病毒阻斷葯,還一大早到醫院排隊——“醫生開處方的動作很快”,門口就能自費拿葯。他還是感受了5個半小時的“焦慮”。歐語嫣也來到醫院,更近距離地觀察艾滋病患者。

    10月的福州,天氣還比較炎熱,有些患者穿着連帽衛衣,戴口罩、墨鏡、手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有的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像是正在經歷嚴重的癥狀。

    這家醫院的艾滋病診室和其他診室連在一起,歐語嫣觀察到,有人在路過艾滋病候診區時,把孩子往身邊拽。有孩子往候診區方向多看兩眼,隨即被家人要求“不要看”。

    在整理資料的過程中,歐語嫣對山西臨汾紅絲帶學校的故事印象深刻。曾經,學校里有個小男孩,父母因有償獻血感染,他遭遇“母嬰傳播”。村裡有203人寫聯名信想讓他離開,信上甚至有他祖父的簽名。

    歐語嫣說,她從前只是認為宣傳“防艾”是正確的事情,在看到“小路”的故事之後,她感到“使命感”和“信念感”。

    艾滋病患者小路的故事出自20世紀初的一部新聞紀實片,小路是我國第一位面對鏡頭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他原名盧鼎盛,因患病艱難求生,希望藉助社會大眾的力量活下去。

    如今,歐語嫣能脫口而出小路的一段自白:“但求我是這條路上的一條枕木就夠了,讓未來防範艾滋病的列車從我身上碾過,鐵軌是你們媒體……火車頭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國務院原有組成部門,現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健康衛生委員會),車廂是每個醫療機構,我願意做一條枕木。”

    真實案例反覆觸動着創作劇本殺的年輕人。

    比如,原來,附近的居民對紅絲帶學校避之不及,但隨着觀念的改變,人們不再害怕。

    有網帖講述,緝毒警察在抓捕行動中被攜帶病毒的嫌犯咬傷、刺傷,不幸感染,他們值得被尊敬和守護。

    歐語嫣和她的同學認為,讓患者得到基本的理解和尊重,這件事很有必要做,也要讓更多人了解科學的防護和診療手段。

    兩年來,主創團隊有人離開,有人加入,在大綱推翻重來4次、六七萬字的文本徹底重寫過一遍之後,《七號病歷》終於完成了。每名角色都代表着艾滋病傳播的一種途徑,故事框架建立在中國艾滋病防治工作的發展歷程之上。創作團隊反覆核實內容,確保細節的準確度和真實性。

    在遊戲的結尾,他寫下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由疾控部門專業人士審了兩三遍、又由北京的專家再審一遍之後,2023年12月,劇本殺《七號病歷》舉行發布會,正式上線。

    這是一個推理故事,6個人醒來後失憶,一名醫生幫助他們回憶往事。為了模擬艾滋病病毒阻斷葯副作用可能帶來的暈眩、噁心感,任彥錫特意把故事發生的場景設置成風浪中的大船。通過“追尋身世”,玩家以角色身份經歷艾滋病傳播的過程。回顧創作過程,任彥錫表示,每個人物的故事背景都寫了一萬字,連串聯遊戲的醫生都有一份近5000字的“人物自傳”。

    劇本殺製作完成後,創作小組在校園裡招募了志願者來參與“內測”。有的同學批評劇本的遊戲性不夠完整,也有同學表示深受感動,稱讚劇本情感細膩,文筆好得可以“拿去評獎”。

    作為團隊核心,任彥錫以年輕人的視角估計——宣傳防治艾滋病,短視頻可能被划走,長視頻沒耐心看完,宣傳冊不愛看,劇本殺倒是有可能玩一玩。一場劇本殺的時間一般在4個小時以上,玩家有足夠的時間去體驗劇情里的一切。

    張宏介紹,福州疾控中心不光關注年輕人。老年群體中,不少人科學知識有限、防護意識薄弱、抗拒檢測。在國內老年艾滋病病例數字上升的趨勢下,福州疾控中心以受老年人歡迎的文藝風格、傳播方式開發作品,通過短視頻平台轉發、傳唱、評優、推廣。

    2019年,福州市被確定為第四輪全國艾滋病防治示範區。2023年,福州市第五輪全國艾滋病綜合防治示範區工作啟動之年,“福小艾”防艾宣傳品牌、“1+1+n”防艾隊伍和“艾益檢”智能防艾平台等創新模式入選全國示範區優秀經驗模式。

    在世界範圍內,針對艾滋病患者,越來越多的新葯、療法被開發出來,在中國,更多藥物加入醫保。艾滋病病毒載量低於1000拷貝,即被認為“治療成功”。

    “未經科學治療的病人可能會達到幾十萬拷貝,這樣的患者免疫水平就很低。”張宏說,“如果低於1000拷貝,基本算是檢測不到的水平,免疫系統也會慢慢恢復正常,(艾滋病患者的)壽命和正常人也差不多了。”在他看來,像對待常人一樣對待艾滋病患者的同時,也要用平常的態度對待艾滋病的話題。

    “劇本殺最大的好處在於,它可以讓一個玩家大聲講出來原本說不出口的事情。” 任彥錫說,“把這些事放到檯面上,用另外一個身份去講出來,去直面客觀存在的問題。”

    他解釋,自己不想冒犯任何群體,只想讓人們大大方方地去談論。在這個年輕人看來,國內民眾對性還有一種羞恥感,他自己受到的性教育就是遮遮掩掩的。性傳播的疾病不光有艾滋病,但這個病的病恥感最強,來自一種“刻板印象”,一種對“性”的難以啟齒。任彥錫認為,如果“性”沒法被大聲講出來,那麼性教育課就無法開展,如果社會對艾滋病患者的刻板印象不扭轉,更廣泛的病毒檢測就無法推廣。

    截至發稿前,任彥錫和他的同學已經針對劇本殺經營機構發出32冊劇本,其中一本發往馬來西亞。收到劇本後,經營者通常會向創作者索要遊戲手冊;創作者則會通過提問,驗證經營者有沒有認真閱讀劇本。

    “如果是個很一般的問題,店家只會敷衍一下。”任彥錫認真思考後,把一個任務藏在了劇本的結尾,“遊戲結束時,主持人要能清楚地告訴玩家,離本店最近的艾滋病病毒阻斷葯取葯地點在哪裡。”——這便是任彥錫設計的問題,在他看來,它比遊戲好不好玩更重要。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傅瑞 記者 秦珍子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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