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倖存女孩:想慢一點成長丨不惑 2024

周瑤(農健/圖)

周瑤(化名)30歲了,她的人生被均勻地分成兩段:前15年,她們一家六口生活在四川省綿陽市北川羌族自治縣;後15年,她與哥哥靠着二叔的照拂長大。父母和爺爺奶奶的生命結束於2008年汶川地震,那次地震共造成69227人遇難,17923人失蹤。

15年來,媒體始終關注着汶川地震倖存者的命運。其中,庇護了包括周瑤在內672名孤困孩子長大成人的“安康家園”,曾多次出現在南方周末記者的文字與鏡頭中。

為安置在汶川地震中失去親人和特困家庭的孩子,2008年,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牽頭成立安康家園。2022年6月,最小的兩個孩子高中畢業後,安康家園完成了最初的使命。當時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周瑤認為自己還年輕,沒準備好孕育新生命。

如今,而立之年的周瑤有了年齡焦慮,她想體驗新的身份,想成為母親。對於自己父母的離世,她已與命運和解,不再疑惑“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以下是周瑤的自述:

“如果沒有地震”

汶川地震之後,我就沒見過父母了,也沒有完整的家庭,他們給予我的支持和陪伴也沒有了。

剛開始那幾年,我覺得挺不公平的,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也想過如果沒有地震,我的家是什麼樣,但是想不出來,可能與周圍那些父母還健在的同學差不多。但長大之後我很少想這些,基本上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事情,考公、工作、結婚、買房,這兩三年都在準備調任考試。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事情也就一天天地淡了。我不太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了,如果父母在的話,他們會告訴我們,你幾歲的時候是什麼樣,但是我現在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地震是一個小概率的不幸事件,只是剛好發生在我身上而已。這個世界每天都會產生很多孤兒,那些父母因為其他原因去世的小孩,可能不會被外界注視到。我們算是比較幸運的。

大家不要太過在意“地震孤兒”這個身份,盡量以正常孩子來對待我們就可以了,不區別對待其實就是對我們最好的照顧。

地震之後,我被親戚送去安康家園讀書生活。我很慶幸自己在該讀書的時候在讀書,也有人管,沒有接觸外界不良的東西。讀書時的一點點偏差導致後來生活大不一樣的人非常多。我記得有一個男生,他的父母也在地震中過世,他也去了安康家園,但只讀了兩三個月就走(輟學)了。他到處打工,在社會上混,學壞了,後來因為盜竊被判刑。他就是跟我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軌跡,所以我一直心存感激。

在安康家園的庇護下,我讀完了初中、高中,順利考上警察學院,畢業後回到老家成為一名法警。2019年,我和丈夫結了婚,他在成都工作,我們兩地跑着生活。

我想去成都工作,一直在準備調任考試,但考了兩次都沒考上。周圍人都生了孩子,我也挺想要小孩兒,我覺得有了孩子,這世界上就有一個和你血緣關係最親的人,也就有了牽掛。但現在沒有要小孩的條件,經濟上和距離上的壓力都有。我也不想完全讓他父母幫忙帶孩子,想自己更多地參與,但是現在我又需要備考。(這些因素)像地震一樣,我不能控制。

我今年30歲,到了而立之年,卻不知道自己未來的方向是什麼樣,這是我當前的困惑。我想着如果父母在的話,他們會以過來人的身份給這個年齡的我一些建議,我在成長過程中也會更自信,更敢於表達,不用自己一個人操心那麼多事情。

“不留遺憾”

其實我這一路還是挺多人幫助的,雖然沒有父母,但也因此結識了很多長輩。只要我願意交流或向他們求助,也會獲得不同的人生經驗。(和只求助父母相比)這個範圍會更廣,獲得的知識和信息的渠道會更多。

地震當然不好,但它逼着我成長。它讓我更加堅定,無論我做什麼,只要努力不留遺憾,至於未來是什麼樣,我都能接受。

我現在做很多事情都會很努力,考試也好,工作也好,與人相處也好,盡量去想怎麼能把事情做得周全。有時候不如意,我就會苛責自己。我同事跟我說:“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很多東西不是你能改變的,不要把自己搞得那麼緊繃。”

這種做事不留遺憾的行事風格,我覺得與地震的經歷有關,可能(和一個人)這一次見了,下一次就見不到的。所以我每一次都願意把事情做好,萬一就沒有下一次了呢?因此我做任何事情都是全力以赴,不留遺憾。不管我行還是不行,做到讓自己覺得“我儘力了”,那心裡就沒有遺憾。

這兩年的備考經歷,讓我發現單位里的職務晉陞對我來說沒那麼重要。我會更看重個人的成長和體會,就是我在這個社會上學到了什麼、得到了什麼,我能留下什麼東西,而不是把職務高低、權力大小看得那麼重。

我感覺自己成長得太快了,懂事得早,但這些都是被推着往前走的。我其實想讓自己成長得慢一點,在每一個年齡段、每一件事中體會得更細緻一點,不至於走得那麼匆忙。

我的人生也就幾十年的時間,我只會往前看,往前走,去完成一個個看起來不可思議的目標,去看不同的風景,這才是我這輩子應該去做的事情。總是站在原來的地方想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對現實生活沒有任何幫助。他們(父母)肯定也希望我過得好,他們看見我現在的生活狀態應該也會覺得挺滿意。

從地震中走出來的人都比你們想象的要堅強。我們北川那邊有很多叔叔阿姨的孩子大概十幾歲沒有(在地震中去世)了,他們出來以後,現在二胎都十幾歲了。

我們每年春節之前都回老家上墳,燒點紙錢。我有空了也會回去看一看,但也看不了啥。北川老縣城有一個公墓,埋了很多遺體,誰也找不着誰。我現在考慮給父母和爺爺奶奶立個碑,但作用只是等我小孩出來以後,告訴他“姥姥姥爺在那兒”,因為對於父母的牽掛始終是在心裡。

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

責編 譚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