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自金宇澄的文學母本,王家衛的電視劇《繁花》,一拍就是三年。
胡歌說,它補足了記憶中的那一塊拼圖。
馬伊琍記得,有一場戲拍了36條,也可能是46條。
陳龍在殺青那天,凌晨兩三點回到家中,在寫字檯上寫下“我就是陶陶,他不會離開我”。
這是《繁花》烙印在演員身上的印記。12月30日晚間,演員們齊聚上海圖書館東館,與讀者們共度“《繁花》之夜”,現場不出所料座無虛席。在講座開始之前,他們接受滬上媒體採訪,聊起這部劇之於自己的意義。
“彷彿看到了我的父親”
在金宇澄的原著小說《繁花》中,有1000多處“不響”。2020年9月10日,胡歌印象深刻的開機第一天,他從導演王家衛那裡得到的答案也是“不響”。那天拍的場景是雪芝的家,即將拆遷了,阿寶故地重遊。胡歌發現一件奇怪的事,空屋裡沒有雪芝的照片。“劇里沒有滬生、小毛,雪芝或許是阿寶和過去產生關係的唯一途徑。”出於好奇,他發消息問導演,戲裡到底有沒有雪芝?“等了很久,導演回了兩個字:不響。”
演員胡歌,張熠攝
在胡歌看來,《繁花》補足了自己記憶中關於1990年代的那一塊拼圖。“我的父母和滬生、小毛一樣,共同經歷了那個時代。對於他們的經歷,我充滿好奇,也從隻言片語中了解到當時他們經歷的人和事,但始終沒有一塊完整的拼圖。很多時候再多問一些,他們就跟小說一樣,不響。”於是,當《繁花》這本小說出現時,他如饑似渴地閱讀,藉此完成對那個時代認知的拼圖。“可能在見到王導之前,我生活的很多部分就在《繁花》的世界裡。”
在胡歌的記憶里,90年代的人都很忙,包括父親及他身邊的朋友,大家都嚷着要去做生意。隔三岔五就會有人到家裡來,“談的似乎都是大生意,但也沒看父親賺到錢,好在也沒虧錢。小孩子對那個時代的認知是很膚淺的。那個時代,每個人都相當亢奮。《繁花》影像中所傳達的、表現的上海,都和那個時代的人的精神狀態是吻合的。”
《繁花》劇照
就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阿寶搖身一變成為寶總。“寶總這個人物有時代的複雜性和撕裂感。不管寶總在事業上做得如何風生水起,他心裡永遠是有一個阿寶的。”胡歌開了個玩笑,頭髮梳上去就是寶總,梳下來就是阿寶。寶總和平飯店的包間里,永遠擺着一缸金魚。這是導演埋下的伏筆。“看過書的讀者和觀眾,馬上就能感受到金魚代表着什麼。希望在接下去的22集里,大家能去尋找導演為阿寶埋下的伏筆。”
拍完戲看回放時,王家衛有個習慣,他會打開音樂,帶着bgm一起看。胡歌依稀記得是《美國往事》里的音樂。“母親離開後,我和父親獨處,他年紀大了,會說起以前的故事。拍戲過程中,我發現越來越理解我的父親。在監視器前看回放,我彷彿看到了我的父親。”
“演得不好給你剪掉”
在很多場合,胡歌都用“孫悟空與豬八戒”的關係形容劇中玲子和寶總的關係。當然,馬伊琍飾演的玲子是孫悟空,寶總才是豬八戒。“這是玩笑的說法,在阿寶到寶總的轉變過程中,玲子一直在幫他。夜東京就是避風的港灣,阿寶在黃河路上叱吒風雲,到了夜東京,每次都會被玲子教育。昂首挺胸進去,灰頭土臉出來。”胡歌說。
對於玲子這個角色,馬伊琍覺得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玲子身上有上海女性非常閃光的一面。在阿寶周圍的女性角色中,玲子身上母性的色彩更多一些。她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女性。上海人比較在意體面,呈現在距離感、安全感等方面。玲子和阿寶之間有張有弛、你來我往,是有距離感的。她會配合阿寶的體面,阿寶也是如此,這部分是由地域的秩序感產生的。”
演員馬伊琍,張熠攝
在王家衛的劇組拍戲,沒有固定的劇本,演員們每天到了現場化妝的時候才會拿到劇本,每個人都不知道除自己之外的戲份、布局、人物走向。“你們看到的很多精彩表演,都是在半夜三四點完成的。”馬伊琍說。
有一場戲,令她幾乎感到受挫。“那次拍玲子看阿寶的鏡頭,拍了6條過了。王導突然說,想讓我演一個‘看見他就像看見空氣’的感覺。從11點拍到凌晨兩點,沒有喝一口水,也沒有坐回凳子上,我穿着高跟鞋一直上上下下,不知道拍了多少條,一直無法拍到他滿意。導演說,我的眼睛裡他感覺不到那麼空的東西。”那時候,馬伊琍很沮喪,因為職業生涯中很少有這種讓導演不滿意的時刻。“王導就過來拍拍我肩膀,請場記過來,忘了是36條,還是46條。導演說,你這個條數,ng前十名都沒進去,他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這一晚收工後,馬伊琍沒睡好,復盤了整晚,發現可能是自己本能地在抗拒導演要求的第二種表演方式。“第二天,我重新換了一種表演方式,拍了五六條也就過了。”
《繁花》劇照
金宇澄也講過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去探班,導演在拍阿寶的一個面部特寫鏡頭。一次、兩次、三次,拍到第42條時,已經是半夜兩點。他忍不住插話,說可以了,可以結束了。結果,王家衛導演和胡歌同時迴轉頭問,為什麼?後來,金宇澄向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社長李偉長講了這個故事;30日晚上,李偉長又在上圖東館,把這個故事講給當天的觀眾聽。
馬伊琍笑言,在片場,王家衛有一句話——“演得不好給你剪掉”。為了不被剪掉,所有演員都拼盡了全力。“很難用語言去形容這三年的工作。唯一可以讓大家去感受的是,你去看戲的時候,一定會看到我們臉上歲月的變遷。三年前的眼神是很懵懂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三年後殺青的時候,其實眼神里是有疲憊的,我覺得這符合生命的一個過程。”
“我就是陶陶,他不會離開我”
出現在記者面前的陳龍,穿了一件高領毛衣,外搭格子復古服裝,有點像是《繁花》里陶陶的裝扮。“陶陶真的也有一件差不多的衣服。”為一部戲拍攝3年,殺青那天,他很難和“陶陶”這個角色告別。
演員陳龍,張熠攝
“3年,在我的拍攝生涯中是頂峰的時間。拍完最後一個鏡頭,我很失落,正因為時間長,會跟角色、劇組建立起這樣的情感。”陳龍記得,當時是拍一場和胡歌的對手戲,導演拍拍肩膀,告訴他這是最後一個鏡頭。演完後,大家開始鼓掌,恭喜殺青。“那時候心裡難受,就跟自己說,陶陶要離開我了。正好這一幕被導演聽到了,他說放心吧,不會的,你就是陶陶。”那天,陳龍回到家已經凌晨兩三點,他在寫字檯上把這句話記了下來——“我就是陶陶,他不會離開我”。
進《繁花》劇組之前,陳龍光試戲就試了4次,每次心情都像過山車,不知道到底導演用不用他。在他看來,電視劇中的陶陶,要比原著中的陶陶幸福,因為有他的底線。“導演對這個角色做了很大改編,劇中滬生和小毛都沒出現,導演說在看原著陶陶的時候,也要了解小毛的人物性格,我覺得他是把這兩個人物做了糅合。”陳龍說,《繁花》既不好拍,又很好拍,“你只要聽導演的,你相信他就很好拍;說不好拍,是戲確實有難度。這三年,導演把我表演的部分不斷去掉,要的是我在劇中生活,這是《繁花》這部戲最大的收穫。”
跟寶總包間里的魚缸一樣,陶記海鮮檔里也藏着許多細節。阿寶和陶陶的出身截然不同,兩人如何成為赤褲兄弟,劇里並未着墨太多。但其實海鮮檔的牆上貼着兩人年輕時的照片,桌面的玻璃下也壓着合影。包括90年代黃河路上最流行什麼海鮮,劇組請了專人做指導。“這些道具、細節,可能特寫不是很多,但對演員的代入感是特彆強的。”
拍戲三年,演員們用滬語演完了整部《繁花》。電視劇播出後,馬伊琍聽到周圍朋友笑話家裡的“小洋涇浜”,看滬語版時還要看字幕,“方言是文化里非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一些話只能用俚語來表達,會說到你心坎里去”。陳龍覺得,拿上海話演戲其實就是在生活,“說滬語就是一種生活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