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支搖滾樂隊決定為村莊歌唱

年終到了,許多背着一把木吉他,去了東北,他受邀參加一場在瀋陽老北市舉辦的跨年音樂會。這位來自南方的青年,在成為北漂的第二十四年,寫下“大雁往南飛,而我去往更北的北。”

許多是穀倉樂隊的主唱兼吉他手,這支樂隊曾以新工人樂團的名字,為打工人歌唱二十年,他們聲名遠播,走過搖滾樂的黃金時代。

而五年前,這支搖滾樂隊,決定為村莊歌唱。他們從城市出發,走進田間地頭、古村老巷,為農民義務演唱,為村莊創作歌曲,並把這叫做——“村歌計劃”。許多說,樂隊希望為一百個村莊創作村歌,目前,這項計劃的進度已經過半。

穀倉樂隊主唱兼吉他手——許多。受訪者供圖

從城市到村莊

村歌計劃的發起,並非一時腦熱。

2017年,許多和樂隊夥伴們開了兩輛車,到全國鄉村巡演,最遠的一次,他們從北京一路唱到了廣西。“社會發展到了需要城市反哺鄉村的時候了,我們看到了越來越多人選擇回到或者走向鄉村。”這就是穀倉樂隊選擇出走城市的緣由,他們像極了孩童,瘋狂地吸收有關鄉村的一切,一個月,就能走過二十餘個村莊。

許多和穀倉樂隊成員。受訪者供圖

許多從這場“鄉村巡演”中獲取創作的激情。他說:“我看到了鄉村的活力,村莊渴望被外界看見,並且村民具有強烈的精神需求。”就像進城打工潮時期下的工人一樣,村民也想表達,也渴望精神的出口。

“我們基本上會唱樂隊的原創曲目,再來就是一些民謠、歌謠。”許多彈着吉他,在村莊搭建的簡易舞台上輕輕哼着,台下的村民跟着音樂晃動身體,許多說,“村民對音樂也有感受力的,即便是不識字的老一輩,也能因為聲調的高低大小,做出反應,這就是音樂的感染力。”

於是,穀倉樂隊決定為村莊唱歌。2018年,村歌計劃正式啟動,發起人許多和樂隊的其他成員走進村莊調研,他們把目光轉向了村莊。五年里,穀倉樂隊調研了近百個村莊,目前,已經為超過五十個村莊創作和譜寫村歌。

2022年,穀倉樂隊正式更名,許多說,這寓意是為鄉村生產有機的精神食糧。除了主唱兼吉他手許多,還有主唱孫恆,鼓手姜國良,貝斯手艾倫,吉他手薛勤帥,薩克斯演奏者康岩。許多說:“我們聚在一起,就用音樂做表達。”

樂隊成員也並不總是在一起的,他們各有分工。比如村莊調研,孫恆上山下鄉的時候,許多則多跑幾次商演,賺點活動經費。八年前,許多和成員們搬到平谷區,建立起同心音樂公社,院前的農園種滿桃樹,作為樂隊日常活動的場所。

穀倉樂隊在平谷創建同心音樂公社,舉辦歌唱活動。受訪者供圖

每逢春季,桃花開遍,花瓣在音樂聲中飄然,一場粉紅色的雨,滋潤了漂泊遊子的心。許多說,自己喜歡四季的變化,春季的盎然,夏季的炙熱,秋季的蕭瑟,冬季的靜謐。時光在輪迴中飛逝,當初這群二十歲出頭、唱着反抗現實的大白話的愣頭青,轉眼間到了不惑的年紀。

“但是用音樂表達這件事,是不變的。”許多和樂隊的成員,依舊在用音樂代替表達,以前,他們為工人歌唱,唱工廠流水線上的枯燥,唱物質高速發展背後精神的匱乏,而現在,他們將目光轉向鄉村,唱村莊的美麗,唱村莊的渴望。

處處是吾鄉

“走出這座城,去尋那故鄉。”

這是許多在歌曲《吾鄉》中寫下的詞,這些年,他一路向北,朝着心中所持初心前行,而少年郎執拗地走了多年,轉頭回望時,卻問故鄉在何處?許多的回答是,“走進鄉村,我才發現原來到處是家鄉。”

許多在李家村的村歌首唱會上表演。受訪者供圖

每座村莊都是不同的,卻又有相似的地方。“回到鄉村,就是恢復人的自然性。”社會發展至此,人們從荒野中走來,劃分城市,建設高樓,又從城市出走,嚮往自然。許多說:“我看到越來越多年輕人回到村莊,做村官、開合作社,他們立足村莊,建設村莊,村莊反饋以自然,這是雙向的供養。”

許多的故鄉在浙江省海寧市,詩人徐志摩、作家金庸也出生在這裡。可能是某次在前人故居時的觸動,抑或是文藝滋養了的土地對生活在這裡的後人的潛移默化,許多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個詩人。事實上,許多也成為了這樣的人,他說:“生命本身就是一首詩,音樂也是詩歌的一部分。”

許多(左三)在李家村與村民集體創作村歌。受訪者供圖

今年上半年,許多收到家鄉海寧市的邀請,為其中一座村莊李家村創作村歌。回到熟悉的家鄉,南方濕潤的空氣浸潤着許多那已經適應了乾燥氣候的鼻腔,一股感動隨着氧氣一起注入胸腔。“回到家鄉創作,我有一點緊張,能感受到我的心臟在胸腔跳動。”背着一把木吉他,許多開始了在李家村的調研工作。

在熟悉的鄉音下,許多的村莊調研很順利。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李家村就踏上了工業發展的道路,村莊幾乎家家戶戶都參與紡織作業,“說得誇張一點,最忙的時候夫妻只能在樓道換班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

穀倉樂隊的村莊調研記錄。受訪者供圖

“織機一響不停忙,飛梭織出幸福路。”從村民口中的故事,許多創作了這首《我從李家河走來》。今年初夏,在這首村歌手抄會上,許多輕輕唱着,悠揚的譜曲,把人拉進南方小村獨有的韻味中,回味無窮。

讓村民唱獨一無二的故事

許多說,沒有別人會像他們這樣去創作村歌。

“在創作的過程中,我們是作為協作者介入其中的,歌曲的內核和靈魂,都來自村民和村莊本身,村民才是村歌的創作主體。”過去五年,穀倉樂隊跑過重慶、貴州、廣西、福建、內蒙古等地,他們和村民交流,用音符代替歲月譜寫成歌。

這是一場場屬於集體的創作。穀倉樂隊的步驟是這樣的:駐村觀察,集體討論,錄音。許多說:“每一次創作都是一次生產,觸碰彼此火熱且真正的心。”然而,不是誰一上來就能把心打開,給來客看的。在和村民的溝通交流上,穀倉樂隊花了很多時間,也用了很多方式。

“一開始,有些村民並不願意和我們交心,更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許多的方法是,交出自己絕對的真誠,他去村民家做客,和村民一起下地,在深夜喝酒納涼,總有一個瞬間,故事會化成風,潤進來訪者的心間。

許多喜歡和村民交流,還是那把木吉他,輕掃琴弦,音符就一個個蹦出來,和着鄉音,歌曲就留下來了。穀倉樂隊創作的村歌里,有風景,也有經歷。在鄂爾多斯的舊廟灣村,他們唱“物厚大美舊廟灣”,在福建的墘頭村,他們唱“上山採花好爛漫”,在雲南的外普拉村,他們唱“火波諾瑪左腳舞,歌兒唱起來”。

歌曲,是高級形態的語言。穀倉樂隊在《馬海之歌》里寫下:“山路彎彎鳥兒鳴,溯溪而上聞歌聲。”這是穀倉樂隊為廣西壯族自治區馬海村創作的第一首村歌,村莊以老齡人口為主,一個詩詞協會,安放着年歲漸長之人的靈魂和生活智慧。“老人們希望把詩詞融進歌曲中,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觀察到不同的群體,會有不同的表達需求。”

許多說,在一些鄉村,男尊女卑的現象仍舊存在。在馬海村村民集體創作的討論會上,男性發言的聲音往往大過女性,這時候,樂隊成員們更像是調節者,他們鼓勵女性多表達,在最後的內容取捨中,也採用投票的方式做決定。

“村歌應該是給人以歸屬感的,表達主人公的思想,鏈接腳下的土地。”穀倉樂隊和村莊的交往,不止於村歌創作結束。在走向鄉村的過程中,許多認識了不少人,有大學生村官,有回村創業的青年,有年過六十仍舊嘗試新事物、追求新發展的村支書,人與人之間,因為音樂聯繫在一起。比如福建四坪村,穀倉樂隊的村歌創作重新喚起了村莊對地方戲的記憶,隨後便有年輕人在村莊創辦了地方戲傳習所,地方特色的文化被喚醒,煥發新的活力。

當然,記錄和講述,只是村歌最基本的功能,許多說,這些歌,先是唱給村民聽,後是唱給大家聽的。“我相信,會有越來越多年輕人或者投資者關注到鄉村,注意到這裡的文化,而走進鄉村,為鄉村的發展出力。”

搖滾是不斷創造並且堅持到底

許多曾是一名搖滾青年。剃過板寸,留過長發,他和所有的搖滾青年一樣,把對現實的不滿和反抗外化在形象上。現在,他留着一頭深黑微卷的中長發,顯得蓬鬆,不羈。這是他留得時間最長,也是最滿意的造型。有時候,許多也會使用一些顏色鮮明、花紋複雜的頭巾用作造型,“我有時候也會戴帽子,保護一下我不多的發量。”

1999年,許多來到北京,成為北漂中的一員,在這裡,他遇到了孫恆、小吳等人,許多說:“身處困境的人,反而更需要強烈的精神滿足。”於是他們在工廠和建築工地上為工人歌唱。在皮村創作、歌唱的日子,許多回想起來恍然如夢,儘管在幾次採訪中,他都不免要進行一次回憶和梳理,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翻頁的時候,他在夢裡重讀。

“很多人會問我,怎麼你現在更柔軟了,你是不是對生活妥協了。”許多笑着講出了朋友向自己提出的問題,他說,現在自己到了不惑的年紀,能試着回答了。“我們只是在走一條音樂與現實更緊密的路,我們依舊擁抱理想,但也面對現實。”

在解構中建構,許多觀察世界的路徑是不變的。在“打工文學”蓬勃發展的年代,許多和樂隊成員改編工友寫下的詩歌,創作成歌。他們解構着工廠里的人,把不被看見的打工人形象以鮮活的姿態呈現出來。而現在,城市化進程讓人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鄉村,於是穀倉樂隊以新面貌出現了,他們幫助鄉村建構主體,同時也在建構和豐富自己。

許多說,創作是一個叫人心花怒放的過程。“去鄉村採風和學習,本身就是一種滋養。”四十不惑的許多,依舊很搖滾,他喜歡和青年交流,從年輕人社交方式中去習得一些觸及靈魂的東西。“我發現有不少年輕人喜歡去小酒館坐着聊天、聚會,但是在這個過程中,酒是最不重要的。”

“我依舊在創造,並通過音樂表達,這是不變的。”許多承認自己看世界的目光更加柔和了,他說,歲月賦予了自己更多智慧,足夠去思考世界的變化,併產生新的認知。今年年初,穀倉樂隊發布新歌《嘿!人間》,許多唱道:“我們無處可逃,只能死磕,愛這人海。”

新京報記者 陳璐

編輯 唐崢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