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深焦藝文志”公眾號於2023年12月6日發布的原創文章。
enter the wu-tang:
36 chambers
1993
wu-tang clan
武當幫首專三十年
● ● ○
作者:馬布斯
自由編劇作者,樂迷,hifi耳機發燒友
在世界各大知名音樂媒體的歷史專輯排行榜上,武當幫的首專《enter the wu-tang:36 chambers》經常在嘻哈音樂中排位最高。2023年11月9日,這張專輯迎來發行三十周年紀念。然而,如果三十二年前的一次審判結果有所不同,世界可能就永不會聽見這張唱片。
1991年,22歲的羅伯特·迪格被控謀殺未遂,面臨八年監禁。在獄中等待審判的日子裡,孤獨與恐懼與迪格如影隨形。他開始自省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境地,思考未來的方向。但無論有多少悔恨,似乎都已無濟於事。作為成長於紐約貧民區的黑人青年,他對審判結果毫無期望,漫長的牢獄生活似乎已是唯一的前路。
然而,迪格幸運地被判無罪。“我母親看着我的眼睛,對我說,這是你人生的第二次機會。向前走,走一條正直的路,無論這條路有多窄多難,都別再回頭。”
這次審判成為迪格人生的轉折點。他決心重拾那個險些被自己葬送的夢想——嘻哈音樂。
早在11歲時,迪格便已開始在紐約參加嘻哈battle。15歲時,迪格與兩個表哥組成嘻哈組合。他們的演出在紐約地下嘻哈圈受到關注,迪格因此獲得唱片公司合約,但他的唱片遭遇商業失敗。挫敗感和生存壓力也驅使迪格更多投入到街頭犯罪活動中。
無罪獲釋後,迪格返回紐約,將兩個表哥和五個嘻哈好友叫到一起,向他們宣布了自己的構想——八人一起組建一個全新嘻哈組合。“我希望你們都能加入,但要讓我做領頭人。別懷疑我,給我五年時間,我保證把大家帶到頂峰。”
迪格的堅定自信說服了夥伴們,而他的“五年計劃”也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反思了之前唱片失敗的教訓。當時公司為他打造青春帥氣的人設,用爽朗悅耳的伴奏和明亮鬆弛的說唱風格吸引女性樂迷。但這並不是迪格想要追求的音樂。這次他決心做出忠於自我的表達。
迪格將自己和兄弟們在成長中所吸收的精神養料融入嘻哈音樂。他們都是香港功夫片迷,所以為組合取名”武當幫”。同時,他們的世界觀也深受“百分之五國度”的教義影響。這個成立於1964年的黑人宗教組織宣稱,全球百分之八十五人民的思想受到百分之十的精英階層控制,本教要集中僅剩的那百分之五明白人,啟發多數人的覺醒。教義也宣揚黑人是原初人類的觀點,強調黑人身份的唯一性。對於迪格和夥伴們來說,“百分之五國度”是他們在殘酷街頭生活和種族歧視陰影中建立自我身份的思想基石。
此外,漫畫、電影、體育、靈魂樂等流行文化也伴隨迪格和夥伴們長大。想要將上述風馬牛不相及的文化元素在嘻哈音樂中融為一爐,看似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迪格卻對自己的音樂洞見胸有成竹。
他帶領兄弟們錄製的第一首歌是protect ya neck。儘管找到了一間叫“火房”(firehouse)的便宜錄音室,300美金的錄音花費仍舊是一筆巨款。八人各自拿出在街頭犯罪中賺的錢,有些成員只能用一堆二十五美分硬幣湊數,這才勉強湊夠。錄音室是由一間帶衣櫥的客廳改造而成。衣櫥是錄音間,調音台等設備放在客廳里。八人同處其中,常常擁擠不堪。
然而,擁擠的環境反而催化出契合歌曲風格的競爭氣氛。八人各自取了類似功夫片俠客的新藝名:迪格叫rza,兩個表哥是gza和old dirty bastard(o.d.b),另外五個好友變身為ghostface killah、u-god、inspectah deck、raekwon和method man。protect ya neck的錄音過程近似一場集體嘻哈battle,每個人都極力想要體現自我風格,將其他人壓下去。
創造battle氛圍,給每個人充分的個性展示空間,這正是rza的追求,但如何將八人迥異的說唱風格融為一體,是他更大的挑戰。好在rza準確抓住了八人氣質中的共通點——底層黑人街頭生活的暴力殘酷。他們在叢林法則主導的街頭世界長大,每天面對着你死我活的暴力威脅,這正契合了功夫片以打鬥、復仇、暴力為核心的話語體系。rza從功夫片的原聲對白中提取採樣融入伴奏,不但不顯突兀,反而異常合拍。
此外,傳統黑人音樂也成為rza的採樣來源。protect ya neck的主伴奏旋律即採樣於著名靈魂樂歌手james brown的歌曲the grunt。rza對其進行扭曲處理。新加入的貝斯、號以及燒水壺沸騰時的哨音將原曲休閑鬆散的氣質轉化為粗礪尖銳、陰冷沉鬱的氛圍。
粗、冷、硬的伴奏曲風令人不適,卻與歌詞中的好鬥侵略性相得益彰。通過對經典靈魂樂的解構,rza和武當幫發出了自己的宣言:以往的黑人音樂都虛假做作,用悅耳動聽來迎合大眾,而我們的音樂要撕破唯美的面紗,唱出黑人生活的殘忍現實。
從歌詞中也能嗅到無處不在的戰鬥能量感和暴力殘酷性。武當幫成員將自己比作拳王弗雷澤、蜘蛛俠、獨行俠、該隱與亞伯(聖經中記載的人類第一次謀殺)、施瓦辛格、刺客,這些西部片、動作片、漫畫、宗教形象無一不是以暴制暴的代表。同時,對福音歌手tevin campbell和音樂片《名揚四海》的經典歌詞進行解構重組,也是對伴奏解構james brown歌曲的呼應。一切取悅大眾的流行文化都成為武當幫的靶子,他們決心將顛覆進行到底。
“protect ya neck”問世後吸引了紐約地下音樂圈的關注。數家唱片公司有意為武當幫製作唱片。然而,rza堅持百分百的創作掌控權,並要求公司要同時簽下所有兄弟,且允許每人之後能與其他公司簽獨唱專輯。這讓多數廠牌望而卻步。最終只有名不見經傳的loud唱片滿足了rza的要求。
此時,新成員masta killah也加入,武當幫的九人團體成形。rza帶領兄弟們回到“火房”錄音室製作專輯。他延續“protect ya neck”的創作思路,繼續以功夫片對白和黑人靈魂樂作為伴奏基礎。
專輯首曲bring da ruckus開頭便插入張徹導演《少林與武當》中少林拳法與武當劍術一較高下的台詞,為整張唱片定下戰鬥對抗的核心基調。伴奏主旋律則採樣自靈魂樂組合the dramatics’的歌曲in the rain。rza在原曲的鋼琴中加入鼓點。由於設備簡陋,他只能把麥克風放入油漆桶中,規律地敲擊桶壁,由此創造出的鼓點音色粗臟,卻滿足了rza黑化原曲的需求。
wu tang clan ain’t nothing to fuck with的伴奏採樣於卡通電視劇underdog主題曲。rza先放慢原曲速度,再加入提取自靈魂樂歌手joe tex和嘻哈歌手biz marki作品的電子鼓點,將卡通的歡樂轉化為烏雲壓城、雷鳴低沉的壓抑。
上述兩首歌曲與shame on a nigga、clan in da front、wu-tang 7th chamber共同構成了專輯中的戰鬥向作品。這幾首歌與protect ya neck一脈相承,都盡情釋放着暴力和侵略性,歌詞中遍布的打鬥意像瀰漫著街頭存亡的血腥味,不時出現的文化和政治指涉宣示着對主流價值觀的顛覆解構。
在戰鬥向歌曲之外,專輯中的另一類歌曲更偏敘事,透出濃厚的自傳色彩。在c.r.e.a.m中,raekwon和inspectah deck的唱段道盡黑人孩子在紐約街頭求生的艱難,犯罪、毒品、種族歧視滲透進成長的每個角落。method man唱出的hook段落反覆強調着不變的真理——金錢是我周圍一切的主宰,想要像奶油(cream)一樣永不沉沒,必須不擇手段掙錢。的確,對於出身街頭的黑人,想要獲得自由,突破種族隔閡,掙錢是唯一的路徑,而這也是武當幫成員們的共同理想。
在tearz中,rza的唱段描述一個黑人男孩的弟弟在街頭搶劫中慘遭槍殺的情景,而ghostface killah的唱段是關於兩名少年在嫖妓和吸毒中感染艾滋病死亡的過程。
儘管歌詞內容充滿悲劇色彩,武當幫成員的說唱風格依舊保持着直面現實的冷酷態度。他們對街頭的悲劇已經習以為常,深知多愁善感只會軟化意志,只有堅韌面對才是唯一出路。然而,rza在創作伴奏時,卻融入了些許抒情色彩。
鋼琴在c.r.e.a.m和teaz的旋律中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rza的採樣依舊來自靈魂樂,依舊用合成器音效去除了原作的甜膩,卻也營造出迷離的夢幻色彩。他準確把握住抒情和堅韌、感懷和戰鬥之間的平衡點,鋼琴縈繞曲中,如布滿地面的碎玻璃碴子,既晶瑩剔透,又堅硬無比,踩上去只有錐心之痛。
冷硬與悲情並存的伴奏思路在另一首歌曲can it be all so simple中更為明顯。採樣來自gladys knight&the pips的經典r&b歌曲the way we were/try to remember。儘管rza用電子鼓點和警笛般的噪音消解了原曲的浪漫色彩,卻也在歌中不時重現原曲演唱。女聲的迷幻悲傷與武當幫成員粗礪冰冷的說唱形成反差,映射冷酷外表下隱含的悲劇內核。
每名武當幫成員的說唱風格也在不同歌曲中有着鮮明體現。raekwon和ghostface killah精於講故事和塑造人物;u-god在低沉中散發神經質氣息;gza剛毅沉穩,用詞咬詞清晰精準,盡顯構建文字體系的才華;rza深沉厚重,如身披鐐銬、負重前行的受難者;inspectah deck如粗魯莽夫般橫衝直撞,至剛至強的侵略性無處不在。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要屬o.d.b和method man。前者如劍走偏鋒的反派高手,每次出場都似燃燒的烈焰,張揚奔放的個性彷彿時刻遊走在癲狂邊緣,不時發出的尖嘯總能將氣氛推至頂點。他的風格在da mystery chessboxin中達到極致。rza以曼陀鈴為伴奏核心,空疏的琴音透出中國民樂的神韻,既為o.d.b的說唱充分留白,又營造出神秘悠遠的意境。
o.d.b.(左)method man(中)rza(右)
method man的沙啞磁性嗓音在九人中最具辨識度,但他更突出的氣質是在從容中釋放侵略性,透出掌門人般的權威風範。他的獨唱歌曲method man將大量兒童作品指涉與極端暴力描述穿插呈現,純真和殘酷的相互映照構建起豐富的內涵層次,成長痛苦、戰鬥慾望和解構精神彙集一體。
專輯名字取自《龍爭虎鬥》(enter the dragon)和《少林三十六房》(the 36th chamber of shaolin)。前者中黃種人、白人和黑人聯合打敗了壓迫大眾的惡勢力,rza從中感受到種族融合對大眾思想的啟蒙,這與“百分之五國度”教義相通。後者則讓他明白,必須經歷身心磨練,才能找到自我方向。
在“百分之五國度”的教義中,數字9象徵著“來到世間”。rza說:“我們有九個人,每人有四個心房(chamber),四乘以九等於多少?”這是一張由心而發、融會貫通的專輯,來自中國流行文化的感悟與紐約黑人宗教教義匯成同一條河流。
專輯問世後取得商業和評論的雙重成功,也改變了嘻哈音樂的發展方向。1990年代初期,以dr.dre和snoop dogg為代表的西海岸g-funk說唱是嘻哈音樂的主流。這些作品的伴奏多以funk和爵士曲風為基礎,音樂和說唱風格輕靈鬆弛,音色打磨精緻,歌詞以黑人的樂天氣質和兄弟情為主。武當幫卻似突然颳起的黑旋風席捲了嘻哈圈。功夫片原聲、怪異噪音、鋸木頭般音色、真實街頭氣息混雜而成的作品如同從天而降的獨角獸,顛覆了人們對嘻哈音樂的認知。
《enter the wu-tang: 36 chambers》復興了東海岸硬核嘻哈傳統,但相比傳統硬核嘻哈的直來直去,躁動熱烈,武當幫的作品體現出更豐富的層次、更深邃的氛圍和更引人共鳴的內涵。這得益於rza在採樣處理中的實驗精神,更源於武當幫集體直面現實、由心而發的創作理念。
武當幫的成員們坦承,是音樂引領他們走出犯罪和歧視的泥淖,找到自我身份。而他們至真至誠的音樂表達,也引領嘻哈音樂在1990年代中後期走向尖銳真實。硬核嘻哈得以繁榮發展,湧現出nas、mobb deep、the notorious b.i.g.、jay-z等一大批優秀創作者。
參考資料:
《enter the wu-tang :36 chambers》(pitchfork)
rolling stone music now podcast (2023.11.10)
soul music and sirens: the story behind the wu-tang clan’s ‘36 chambers’ (spotify)
15 fun facts about wu-tang clan’s ‘enter the wu-tang (36 chambers)’(rolling stone)
編輯:路痴尋路人
相信靈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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