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演奏家章紅艷:開辦公益音樂講堂,一場12年的傳遞和治癒

金色的音樂廳內,聚光燈下,“女將軍”抱着她的武器“出戰”了。伴着“金戈鐵馬、鐵骨錚錚”的曲子,她的身體隨節奏擺動,右臂肌肉的張弛清晰可見。

章紅艷在音樂廳演奏。受訪者供圖

作為國際一線琵琶演奏家,章紅艷每次演出結束後都急着喝口水。一曲彈罷,一種發自內心的焦渴匯成了一股煙兒,從嗓子里冒出來,她必須喝水澆滅它。“我完成了一場內心的歌唱。”她說。

音樂是彼岸,也是橋樑。除了琵琶演奏家,章紅艷的另一個身份是音樂教育家和社會音樂傳播者。她的公益講堂和琵琶夏令營開辦已十多年,不設門檻、不收費,只要是琵琶愛好者都能參加。男女老少基礎不同的學員圍成一個圈,章紅艷坐在中心,抱着琵琶,一個音一個音帶着大家彈。學員們基礎不同,彈得磕磕絆絆,但章紅艷卻覺得,傳播音樂的美和音樂本身同樣讓她陶醉。

一封十一年前的信

2012年,中山公園音樂堂,章紅艷公益音樂課堂剛下課,一個女孩衝上講台,把一封信塞到章紅艷手裡,囁嚅一聲“章老師,這是我寫給您的信”,就頭也不抬地逃走了。攥着輕飄飄的信封,章紅艷沒有想到,字裡行間承載着怎樣的情感重量。

寫信的女孩叫陳佳伊,14歲,是一個罕見血液病患者,也是一名琵琶的“信徒”。在信中,女孩告訴自己心目中的琵琶女神,自己幾次病危命懸一線時,是怎樣靠着琵琶給的信念艱難求生的。“我想成為您的學生,跟着您學琵琶。”信的末尾,女孩真誠又卑微地請求道。

陳佳伊記得,把拜師信交出去的那天晚上,她做了噩夢,“夢裡章老師沒有收我,我嚇醒了。”

夢是反的。第二天上午,女孩接到了章紅艷的電話:“你來做我的學生,不收費。”

“琵琶是陳佳伊活着的唯一支撐,是她生命的信仰。”十一年後,回憶起那封信,章紅艷依舊激動,“這些年我從佳伊身上學到的,遠遠超過我教給她的。”

十餘年來,陳佳伊平時來章紅艷家上小課,每月一到兩次跟着老師去公益音樂課堂,寒暑假就加入老師辦的琵琶夏(冬)令營。

“你聽我聲音是不是很粗?是吃藥造成的。”陳佳伊拉下口罩,“吃藥之後,還長出了鬍子。”罕見病奪去了陳佳伊本來的聲音和容貌,也奪去了她專業學習音樂的夢想。成為章紅艷的學生後,陳佳伊就告訴老師自己想考中央音樂學院。

章紅艷10歲進入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學習,一路讀到研究生,現在是這所全國最負盛名的音樂學府的教授和博導。儘管難以開口,她還是告訴這個眼睛裡閃爍着音樂夢的女孩,這條路她走不通,健康這條硬指標把她攔在中央音樂學院大門外。高考時,陳佳伊選擇了一個和音樂完全無關的專業。

章紅艷向觀眾介紹陳佳伊。受訪者供圖

學生的遺憾被她看在眼裡,章紅艷想辦法小小地圓了一回陳佳伊的“央院夢”。去年7月13日,中央音樂學院民樂系師生專場音樂會上,陳佳伊作為嘉賓被章紅艷引薦出場,彈奏了一曲頗具難度的《江南三月》,琴音悠揚婉轉,演奏非常成功。“我沒有進成央院,也算用另一種形式跟央院學生一起演出了。”陳佳伊說。

章紅艷的公益課堂和琵琶夏令營中,陳佳伊並不是最特殊的那一個,學員中還有自閉症少年、盲童,有調皮的小學生,也有五六十歲的大爺大媽,大家有一個共同點——愛琵琶、愛音樂。

趙嘉珩是章紅艷朋友的孩子,從小患有自閉症,發病時會哭鬧,為了讓他能夠安靜下來,孩子媽媽想了很多辦法,章紅艷提議,不如讓他來夏令營試試彈琵琶。

音樂是一劑治癒的良藥。趙嘉珩小學六年級第一次參加琵琶課,開始只能跟着大家一起打節拍,一堂堂課參與下來,少年抱着琵琶,跟着小老師和章紅艷,一個音一個音地模仿,從彈奏最基礎最簡單兒歌《粉刷匠》,到能在開營儀式中表演獨奏四級曲目《彩雲追月》,這個自閉症少年在起舞的指尖和跳動的音符里收穫了寧靜和愉悅。

“下刀子我都來”

進出名師雲集的中央音樂學院,章紅艷總能在學校門口看到守候拜師的學生和家長。“有人四處託人,千難萬難才能見到老師一面。”但每個月,即便演出和學校工作再忙,章紅艷都會在公益音樂課堂等着大家,無冬歷夏,“下雨也好,下雪也好,下刀子我都來。”

公益課堂2011年開辦,至今已經持續12年了。這對一個常有演出的一線演奏家來說實非易事,更何況章紅艷同時也是中央音樂學院民樂系主任,平時行政工作繁忙,還要帶學生。

“這是個排序的問題,我事情多,就按輕重緩急排序,一樣樣地做,做公益排在前頭。”除了親自授課,她還帶着學生去上公益課,每月的公益課堂,她的研究生、博士生都去當小老師。每年寒暑假,都有章紅艷曾經的學生從天南海北自發地趕來北京,參與夏(冬)令營授課。

章紅艷指導琵琶夏(冬)令營的學生。受訪者供圖

最頂尖的演奏家給“音樂白丁”上課,有人說這是“大材小用、浪費時間”,但章紅艷卻從不挑學生,音樂學院萬里挑一的人才她教得,看到宣傳慕名而來連譜也不識的觀眾她也教得。“不要覺得他們基礎不好,不是所有人都有財力和機會接觸到你們這樣高水平的音樂老師,因此,更要把握住機會,把你們對音樂的理解和情感毫無保留地傳遞給大家。”章紅艷對學生說。

“琵琶像是從章紅艷身上長出來的。”這句評論誇進了她心裡,看過章紅艷演奏的人都會被她琵琶聲韻和表演形態中湧起的澎湃情感打動。每次演奏完,她心裡總是升起一股焦渴,非得馬上喝一口水才能化解。

“歌唱家表演的主要工具是嗓子,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在課堂里,這位音樂教授這樣告訴學生,“我們器樂演奏者要把樂器變成我們身體的器官,在演奏時能夠最自然、最直接地‘歌唱’。”

樂器是誠實的,用進廢退。年末歲初,章紅艷最近一場演奏就是一年一度的新春音樂會。她7歲和父親學琵琶,每天雷打不動練兩小時,如今作為一線演奏家,她卻抽不出固定的整塊時間練琴。

“很慚愧,”她一面開車,一面右手在方向盤上練習“輪指”,每個手指以關節為單位,輪流發力,練習的是手指關節的靈活度和控制力,指節在空氣中彈動,發出“噠噠噠”的聲音,“方向盤上也是我練琴的地方。”

有時忙完一切事情,已是深夜。這位琵琶演奏家終於能抽出時間,好好地和琴相處一陣。她從專門收藏琵琶的柜子里拿出琴,仔細地擦拭、抱入懷裡。她也演奏過其他民樂,但最愛的還是琵琶,這種樂器“剛柔並濟、能文能武,張力強、音樂空間大,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最特別的是,琵琶是唯一抱入懷裡演奏的民樂,演奏時人和琴合而為一,情感充分交融。

窗外夜空漆黑,一輪弦月當空。為了不打擾鄰居休息,章紅艷在琴的面板上蒙上一塊布,轉軸撥弦三兩聲、輕攏慢捻抹復挑。這時,這位演奏家終於歸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新京報記者 劉思維

編輯 楊海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