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有“槐”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我不知別人讀席慕容這首詩想到的那棵“開花的樹”是什麼,而當時年少的我想到的是槐樹,做為北方長大的人,我印象里能披一身蕊英而又如此清純雅素、浪漫得可以入詩的,似乎只有槐花。

雖然後來也結識了很多花樹,但還是對槐花情有獨鍾,不獨因為它清甜的馨香沁人心脾,乳白的花串像翩然的粉蝶,靈動可賞,更因為它讓我實現了另一雅事——含英咀華(當然,人家說的是品詩),槐花是當真能調味、可食的。

家鄉人食槐花,吃的是洋槐。我對洋槐、國槐的認知區分是在上高中的時候。校園甬路旁和教室前後有很多高大的槐樹,有的暮春初夏時節開花,有的秋天開花;有的果實是扁扁的豆莢,有的是有些肥胖的槐樹鐺。經過詢問才知道:秋天開花的是國槐,春末夏初開花的是洋槐,洋槐的花是能吃的。

但那時卻並沒有機會“含英咀華”,只是每到洋槐花開的時候,便看到家屬院的老婆婆們三五成群,拿着長桿高剪,一邊剪下那一嘟嚕一串的清甜,一邊商量着吃法:這個說要包餃子,那個說做槐花糕,還有的說炒雞蛋最好……她們就那麼攜着一籃春光和我們這些不能回家的少年對那些美食的垂涎幻想,漸行漸遠……

多年後,我回到母校,由於校園建設,那些槐樹已所剩不多,但因心念當年未盡的 “含英咀華”之憾,我這些年頗幹了些“擷英咀華”之事。

食槐花最簡單的是泡茶。我曬過乾花,也直接泡過鮮花。無論乾花鮮花,槐花飲都散發著一縷帶青豆氣息的甜香,口感也是淡淡的清甜。外觀上,乾花顏色會有些發黃,鮮花則素潔如玉,泡起來格外漂亮:瑩白的花瓣依着碧綠的花托,在透明的玻璃杯和清水映襯下,像一個個衣袂翩然的白衣仙子,賞心悅目,令人見之忘俗。

槐花和各類麵粉搭配,做出來的食物就五花八門了。有經驗的人告訴我,做這些時,最好將槐花焯一下,時間不要長,燙一下即可。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好像好多野菜、樹葉類,食用之前都要燙一下,有的是要除草酸,有的可能就是殺殺菌吧。對槐花我有時卻不忍心焯燙,因為覺得它們太嬌柔,燙得我心疼。

槐花可以烙餅,發麵的、死面的都可以。死面的可以和面時就加上槐花;發麵的,我一般是在面發好後,再揉一碗槐花進去,如果發酵前放的話,槐花的味道會因發酵而改變,就香甜全無了。槐花餅帶着新春的清甜,或勁道,或暄軟,特別是咬到槐花的花托花蒂部分時,會有一瞬的清沁觸感,彷彿咬到了浪漫!

蒸饅頭、烙玉米餅、做槐花糕、蒸槐花,都是不錯的吃法,或暄、或酥、或軟、或鮮,但無論哪種做法,都讓人陶醉在一片花香里,那時的廚房似乎也脫了煙火油膩,成為一個異常清雅的所在。

槐花做餡,很多人說以肉餡為佳,汁味鮮美;但我也嘗試做素餡,放上蝦仁、雞蛋,包餃子、做包子都好,味道豐富,香沁齒頰。包餃子的槐花要焯一下,剁得碎些;做包子,我一般就不剁了,直接整花放下去,因為實在不忍對那潔白嬌弱揮刀。

我個人以為,槐花炒雞蛋品相最好看。打散的金黃蛋液襯着槐花的瑩白、碧綠,熱鍋素油,煎出誘人的金黃,最後盛在或白或綠的瓷盤裡,漂亮!每年,和槐花有關的食物我不一定都做,但槐花炒雞蛋卻是必做,就為看那些嫩蕊被蛋液包裹呵護的過程,看它們最後交融擁抱為一體的圓滿,就像一個柔美的女子,投身一份充滿煙火味的美好愛情……

攀枝持剪,在明媚春光里,提一籃如雲似雪的芬芳入廚,再一串一簇、一瓣一蕊地輕捋入盆。那柔嫩的觸感、清雅的香氣,讓人不再覺得做飯是件只為果腹的敷衍之事,而是必要調汁弄粉、做到精緻的雅務,也會情不自禁要想些詩句、文章,像我就常常一邊捋花弄蕊,一邊想到郁達夫《故都的秋》里那些無聲的“細蕊”,想到可能真的在槐樹下寫《槐西雜誌》的拿着煙袋的紀曉嵐,想到莊子筆下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射神人”……

槐在中國怕是種植最多的樹種之一,特別是在北方,因為那份“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的追溯、眷戀,人們總愛在門前宅坡種兩棵槐樹以寄懷,同時也寄託對富裕美好生活的嚮往——因為“槐”和“財”讀音相近。而槐樹也特別易活、長壽,且樹形美觀、樹冠高大,槐陰更是納涼話桑麻的好去處。暮春時節,月光融融,一串串翩然若飛的潔白精靈,灑下滿巷清甜,氤氳着夜色,蕩漾着鄉音,浮起那些淳樸清夢。

清甜侵鄉夢,槐花照夜白。明年暮春時節別光看和嗅了,也嘗嘗那份浪漫的清甜吧——含英咀華,妙不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