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仍是一場勇敢者的遊戲——評綜藝節目《再見愛人》

原標題:愛仍是一場勇敢者的遊戲——評綜藝節目《再見愛人》

在明秀山水間,《再見愛人》嘗試呈現熒屏“BE美學”。

孫慈姍

三季《再見愛人》的播出及圍繞它的討論爭執已經使其成為一檔具備話題度的現象級文藝作品。因此,在節目第三季收官不久、相關議論方興未艾之際,我們或許可以繼續追問,以“分離”為底色的親密關係梳理和呈現究竟為熒幕之外處於各種生活境遇中的觀眾們帶來了哪些啟發與契機,這種綜藝形態如何塑造有別於傳統影視劇的觀演模式。

最終,當我們攜帶着對於各樣人生的疑惑與渴望,以“愛情”為通行證在鏡頭內外、虛擬與真實世界間穿梭往來,與親近和陌生的人們相互致意,彼此對抗、妥協、安慰、和解之際,我們的需求與恐懼該如何得到安置?在“愛人”的美好稱謂下、在“再見”的憂傷與希望中,究竟包蘊着哪些複雜綿密的生活質地與文化議題?

“真實性”與“真誠性”

可以發現,比起頻繁“撒糖”的戀愛綜藝與“狗血”情節迭出的家庭倫理、婚姻調解類節目,《再見愛人》將目光投向了親密關係中似乎更為常見的衝突分歧。這類矛盾的暴露,以及存在問題的婚姻狀態本身或許更帶給多數人以真實感,也能夠引發更為廣泛的共鳴。諸如各對離異或有分手傾向的伴侶對另一方生活習慣、交流方式、精神狀態及情感表達能力的不滿與誤解,似乎是每一個家庭、每一對夫婦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內容,相關片段而非歇斯底里的爭吵往往也是引發最多延伸探討、最具話題度的所在。

然而在房車旅行的情節設置下,這些問題與衝突的解決或緩和似乎又比真實世界來得更加容易。在相對脫離了日常瑣事的“真空”環境內,在節目組特意選取的人跡稀少的明秀山水間,“一地雞毛”的感覺幾乎從鏡頭裡消失,導致分離的痛苦、爭執與尷尬難堪都暫時隱退,漸行漸遠的愛人們也往往都能收穫屬於他們的“唯美時刻”。

離婚綜藝由此貢獻了“BE美學”的新樣本。然而在這樣的基礎上,婚姻紀實類節目之“真”是否還能成立?也許除去對客觀存在的情感問題的直面與展現,這類文藝作品的真實感還取決於參與嘉賓及製作者們的主觀態度。在這個意義上,“真誠”似乎成為比“真實”更為迫切的追求。

儘管前來參與節目錄製的嘉賓各自的動機或許相異而複雜,但正如節目製片人劉樂對嘉賓的要求所言,參加這檔綜藝的基本前提是願意“面對自己的真實困境”,這種真誠性的背後是一段情感關係在親歷者心裡“真真實實的紮根”。態度的真誠與否進而成為觀眾們衡量嘉賓表現及節目質量的內在尺度,以及“真實性”的重心。這是修辭立誠古訓的延續,也正因這份誠心誠意的加持,情感類真人秀才得以將真實世界中的愛與痛放大而非誇大,向熒屏外的受眾呈現出帶有扮演性而非矯飾性的“真情”。儘管“真實困境”難以被一檔節目解決,人性與情感關係的全部複雜處也不會因參與者的真誠而盡然表露,但無論如何,對直面自我與他人的“誠”的追求仍塑造着這類節目獨特的文化價值。

慰藉、召喚與反思

所謂“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實,“幸福”與“不幸”或許都有千百種樣貌。而在籠罩着“離婚陰影”的節目里,與其說種種“不幸福”的家庭與婚姻形態對觀眾們的現實生活構成了“警鐘”與“貼士”,不如說它們的呈現恰恰使得我們日常無暇思索的情感經歷乃至種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具備了一個整理、玩味與釋放的契機。

正如在節目設置的“三十六問”及夫妻對視環節,嘉賓們往往因思及過往並從愛人眼中看到現在和曾經的自己而情動不已,當我們從熒屏中人的表現中辨識出自己,也就彷彿獲得了些許撫慰與理解。

然而,觀眾們的心理訴求不止於此。在“看到自己”、確認、理解自我情感和處境的同時,我們同樣需要“看見他人”。

在節目錄製過程中,對另一半及情感關係抱有各種不滿的嘉賓們往往會在某個節點捕捉到昔日伴侶“陌生”的一面,這種重新陌生化的時刻或許源於一場激烈的爭吵、一幕精心設置的情境、旅途中的病痛等突如其來的意外,又或許只生長在看似不經意的日常細節,也正是這類體驗促使嘉賓們反思自身在親密關係中漸趨固化的認知和表達方式是否在有意無意間屏蔽了對方發出的交流信號,從而錯失了相互了解感知、修復關係的契機。而那些被認為產生於“過分熟悉”“失去新鮮感”的倦怠、不滿與厭惡,也許恰恰根源於缺乏對對方真正貼切的理解。在日復一日的自我封閉中,原初的激情難免被消磨,“愛人”也便成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儘管從精神分析的理念看來,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自我慾望的投射對象,但這般愛欲的承載者究竟不是抽象意義上的“客體”,而是具體、真實的人,因此,愛作為一個動態過程並不僅僅意味着從愛人的眼眸中望見自己,一再確認自我慾望,更在於同一個與自身相異的個體在共同生活中建立深切聯結。在這個過程中,吸引力與排斥力或許始終共存,也正是它們製造着極具張力而又鮮活飽滿的情感體驗。無論這樣的感情將去向何方,它始終是個體生命力與現實豐富性的確證。

對於觀眾而言,這類發現同樣具有啟示性。它可以暫時撕去對人進行分類與身份鑒定的各色標籤,將每個人還原為複雜的、持續變動着的矛盾體。也只有承認生命經驗的多樣性,尊重、理解人與人之間具體而微的差異,我們才能夠真正愛上“具體的人”,而非抽象的符號或自我的影子。

最後,在見到“自己”與“他人”的基礎上,情感類節目也許還應尋求視野的進一步擴展,從兼具典型性與自身獨特性的種種情感模式中照見社會、時代、眾生。無論我們自覺與否,歷史大潮就是這般左右着所有情感與人際關係,塑造了生活世界的樣貌,也正是某些社會結構性要素的層層滲入扭結,織就了我們日常的離合聚散與小小悲喜。倘若具備了此種歷史意識,在保留對具體情感經驗的細膩體察的同時站在更為宏闊的角度看待個體遭逢的問題與困境,想必將收穫對“同”與“異”更為深切的理解。

愛情之不能承受之重

觀察三季《再見愛人》的節目設計及社交媒體上的討論情況,可以發現話題領域的擴大與分析、處理情感問題的話語體系的增加也許在節目播出的兩年間成為某種具備共通性的總體趨勢。

在節目內部,《再見愛人》在演藝界人士之外逐漸邀請了更多社會學、心理學、新聞傳播學學者加入“觀察團”陣營,以相應知識體系和思維方式對嘉賓們的情感癥結做出分析,進而提供一定的解決方案,這些方法對於觀眾或許同樣具備借鑒價值。而從網絡平台圍繞節目生成的討論話題來看,它們似乎也已然超出了“愛情”本身的範疇,涉及對原生家庭、學校教育、婚姻財產制度的看法,以及對關係調解、心理干預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的認知,乃至疾病、衰老和死亡等更為沉重的話題。

如上所言,這些議論熱點往往是時代文化的縮影,甚至直接關乎在節目播出當下某類人所面臨的棘手問題。這些話題線索在三季《再見愛人》中或多或少地出現,並被相關探討進一步明確、延伸,也因此,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它們常常被一併納入言說範疇,似乎情感問題是上述諸多問題的交叉、融合與化身。久而久之,以“情”之名被發現和討論的各種現象和難題也期待着用情感的方式加以解決。這也是情感類綜藝近年來大受歡迎的原因所在。

然而,情感,或作為情感之一種的愛情能否擔此重任也許仍是值得考量的。情感自有其力量與迷人之處,但它大約不可能是解釋、解決一切問題的終極方案。有情有義的人生當是理想境界,卻也無法滌除生活該有的煩惱、遺憾、迷茫與傷痛。唯有正視情感的局限,適時為情感鬆綁,對情感的作用程度和方式進行審慎辨析,才能防止言說、分析、表演情感的能力本身成為自欺欺人的工具。這也有助於現實世界中的個體和群體在過於執着和草率的情感狀態之間尋求適度的平衡點,以更加成熟、健朗的姿態投入新鮮生動的情感之流,迎接未知的風景。

歸根結底,“愛”仍是勇敢者的遊戲,它需要無畏的強悍,也不能缺少心靈的彈性與韌性。而對這種堅韌的情感狀態的召喚和培養,或許也應成為情感類真人秀的題中應有之義。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