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視障人士,他們在互聯網上修“盲道”

攔路虎總是突然出現。有時候是怎麼都點不動的按鈕,有時候是輸入銀行卡密碼要用的安全鍵盤,有時候是在搶火車票的最後一步,來了一道九宮格驗證碼:要求點擊包含紅綠燈的圖片。

這是一位盲人在使用智能手機時,會遇到的難題。

根據中國殘聯近年的統計數據,我國有8500萬殘障群體,其中包含1700萬視障人群。藉助讀屏軟件和APP的無障礙優化設計,他們能獲取手機里的大部分信息。但手指在屏幕上穿梭就像一場冒險,如何避開障礙似乎全憑運氣:新更新的APP可能還不如上一版好用;操作半天,最後一步可能突然無法讀屏,他們只能求助其他人。

“過去我們總強調環境無障礙,修盲道、去台階,其實我們還需要信息無障礙的不斷完善。”12月1日,在由中國傳媒大學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主辦的“無障礙信息傳播與人權保障”研討會上,中國信息無障礙專家、北京市盲人協會副主席曹軍提到了當下這一群體遇到的信息壁壘。他強調,只有信息無障礙足夠普及,才能讓殘障人士的文化生活、工作更便捷,逐步拉近殘疾人和健全人的距離。

好在,這些障礙正被慢慢消除。三年前,我國出台相關政策,推動了一批APP和網站的無障礙優化改造。來自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的視障工程師沈廣榮,和多家互聯網企業合作,已經開展了多個常用APP的優化工作。

在他看來,這就像是“螞蟻推大象”,“總是有點難的。但很多人都在努力,整體還是向好的趨勢發展。”

2019年9月,在上海世博中心召開的谷歌開發者大會上,視障工程師與開發者探討無障礙話題。圖源: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

小問題,大困擾

全是屏幕,太大了,找不到一個實在的按鍵。

這是沈廣榮第一次接觸安卓系統時的感受。當時,他握着一台平板電腦,像在半空中走迷宮,手怎麼摸都摸不全,按哪裡都不對,沒有一點兒安全感。

對於沈廣榮這樣的視障者來說,使用這種智能設備通常分兩步:開啟讀屏軟件,聽手指“摸”到內容,為了更快接收信息,他們習慣把語速設置為三倍速甚至更快,沒幾年的功力,常人聽不明白;等聽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第二步才是點擊。

障礙在每一步都有可能出現。

比如,視障者在使用手機銀行APP時,常被卡在第一步。出於信息安全的考慮,手機銀行APP往往會在需要鍵入密碼的環節設置安全鍵盤。這在規避風險的同時,像是砌起一堵厚牆,也把讀屏軟件擋得嚴嚴實實。

今年36歲的視障者王洋,用智能手機13年,他向記者展示了那些“撞上牆”的時刻——用蘋果手機打開中國農業銀行APP,“第一次使用手機銀行,用初始密碼登錄後會被要求重設密碼,需要輸入原密碼、再輸入新密碼,這個時候就不讀屏了。”他的手指在安全鍵盤的數字上滑動,沒有任何聲音。

再打開“買單吧”APP(交通銀行信用卡客戶端),這次他在登錄時就遇到了問題:選擇“手機號密碼登錄”,準備輸入密碼時,密碼鍵盤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是找明眼人(視覺無障礙的人)把密碼輸進去,然後我去設置指紋登錄。”王洋說。

他換了安卓手機,用指紋登錄進入“買單吧”APP,進行修改密碼操作時,“打都打不開,鍵盤都出不來。”再打開交通銀行APP,修改登錄密碼時,鍵盤也打不開,他需要打開讀屏軟件中的全屏文字識別功能,“也就是OCR(Optical Character Recognition,光學字符識別)模式,把頁面看作一張圖片,然後鍵盤才能出來,才能讀屏。”

有時候,過了第一步,也會卡在第二關。打開安卓手機上的建設銀行APP,準備輸入登錄密碼時,讀屏很順暢,“但是輸不上去。”王洋點擊數字,沒有任何反應。

王洋在使用手機銀行APP安全鍵盤時遇到問題。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

他曾經多次向各家銀行反映,渠道並不總是暢通,“打客服電話,先轉到你的開戶行,但這種APP開發問題支行是做不了的,需要一層層再往上反映,過程也很長。”有一次,對方很坦誠地告訴他,安全鍵盤和讀屏軟件不適配,是出於信息安全的考慮,“如果(陌生人)聽着密碼了,有心的話,可能對你的資產帶來風險。”

“這些APP的密碼輸入一直是一個問題。”在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秘書長楊驊看來,信息保護與信息無障礙未必衝突,但對目前大部分金融類APP來說,前者的優先級更高。

楊驊理解這背後宏大的複雜因素:金融類APP有更多金融安全方面的考慮,要滿足相關監管機構的要求。但個體的、具體的需求,似乎也不該被忽視。

“我們有時候看一個問題,覺得這個問題很小,但對於一個用戶來講,那可能就是挺大的困擾。” 楊驊說。

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秘書長楊驊。圖源: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

屏幕里的“坑”

這塊屏幕里還有多少問題?

29歲的視障者杜國然在北京延慶一家社區醫院工作,常常需要填表或者編輯文檔,但他的安卓手機上,WPS表格、文檔等辦公軟件沒法正常使用,“在讀屏模式下,只能滿足基本的瀏覽功能,輸入文字、選中等基本操作都完成不了。”他只能隨身帶着電腦進行操作。

他也喜歡讀書,有時會把喜歡的段落分享到朋友圈,但是很多閱讀類軟件、網站也無法兼容讀屏,頂多只是內置語音朗讀功能,能把文章內容從頭到尾讀下來,“但複製、跳轉某一頁、翻譯、畫線、做筆記或者評論等一些個性化功能是用不了的,大概是涉及版權保護的問題,讀屏軟件沒法抓取頁面上的文字。”

除此之外,以圖片形式顯示的文字,也不能直接被讀屏軟件識別,比如購物網站的產品詳情頁、銀行APP活動頁,“看起來是文字,其實都是以圖片形式展示的,就需要用OCR識別功能,把圖片轉成文字。”杜國然說。一次,王洋在高德地圖上搜索完目的地,發現無法點開路線或者查詢地鐵站點,只能打開全屏文字識別功能,再去點擊。

有些問題更隱蔽。在美團外賣平台,王洋想要改變支付扣款順序,需要拖動幾個支付選項,但他發現幾個選項連在一起,沒法分別點擊,“好幾個按鈕搞成一個焦點,手指摸上去,讀屏軟件會把幾個選項的內容全讀出來。”

最令人頭痛的是層出不窮、不斷升級的驗證碼。無論是移動滑塊完成拼圖,按順序依次點擊文字,還是識別圖中某類物體,對視障者來說,都是無解的難題。

“前幾天,我登錄一個一段時間沒用過的QQ號,就遇見這問題。”杜國然唯一的選擇是找能看見的朋友幫忙,利用屏幕共享軟件,讓朋友遠程操作。這種方式既麻煩,也有一定安全隱患。王洋有時會求助蘋果手機的無障礙服務電話,也是通過屏幕共享,按照對方的指導來操作,“人家會告訴我,手放在哪個位置,向左還是向右滑動,什麼時候鬆手。”

之前,在用12306APP購買火車票的時候,王洋常遇到這類驗證碼。他記不清自己和對方溝通了多少次,電話打了幾百個,郵件發了上百封,“也有很多其他人去找,現在這些驗證碼基本去掉了。”

使用手機過程中,王洋進行人臉識別。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

驗證碼難題,在前兩年就被相關政策制定者注意到。2020年3月1日,由中國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審核通過,我國互聯網信息無障礙領域第一個國家標準《信息技術 互聯網內容無障礙可訪問性技術要求與測試方法》正式實施,這意味着我國開始用明確的技術要求來統一規範互聯網產品和服務。

這份標準里包含58項具體指標,驗證碼是其中之一。國標建議,要提供語音驗證碼,便於視障人士使用。

楊驊發現,近兩年,針對不同群體的需求,不少APP多了新的驗證方式,除了音頻驗證,有的是通過揮手、晃動等肢體操作進行驗證,有的只需要用戶停留一段時間,看看是否有其他異常操作,就可以做判定,“總之就是要提供更多的方式,讓不同用戶選擇一個能用的。”

在網上修“盲道”

楊驊所在的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成立於2005年,致力於推進信息無障礙發展,也就是讓任何人,包括健全人、殘疾人、年輕人和老年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平等、方便、無障礙地獲取、利用信息。

研究會的一項重要工作內容,就是讓各類APP對殘障人士來說更好用。從2015年起,沈廣榮就在研究會擔任無障礙工程師,他的主要工作是測試各類APP、網站,發現問題,再提供相應的無障礙解決方案。有人說,他是在互聯網裡修“盲道”。

視障工程師沈廣榮。圖源: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

研究會曾與多家頭部互聯網企業合作,開展APP等產品的無障礙優化工作。據沈廣榮介紹,優化之前,微信聊天中的表情符號都不能被讀屏軟件識別,“別人給我發什麼表情我是不知道的,特別不方便。”通過改造,如今,聊天界面里的“微笑”“呲牙”等表情,都能讓視障群體識別。

在和很多企業溝通的過程中,楊驊和沈廣榮意識到,即便大家都認可無障礙優化是一件好事,但仍有一些現實困難。

對不少互聯網產品來說,殘障群體在用戶中的比例並不高,但做無障礙優化的投入不算小。“能讓多少用戶受益?又能帶來多少用戶量增長?會不會帶來風險?需要投入多少就可以完全實現產品的無障礙改造?”企業的這些考量,讓楊驊有些無奈,“他們本來就有非常多新功能還沒來得及開發或優化,要去考慮一個不在他們KPI(關鍵績效指標)里的事情,可能就沒那麼積極。”

何況,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不可能一個版本解決所有的問題,別說無障礙,正常的bug(故障)也總會存在,所以無障礙這個事情要持續去做。”沈廣榮說。

他發現,由於對視障用戶不了解,有些開發者可能會好心辦壞事,“大家覺得一定要傳達很詳細的信息,比如,收到一條消息,只需要說誰發來了消息以及內容是什麼就可以了,有的APP就會多一句‘雙擊可以打開與某某好友的對話詳情’,其實沒必要,這樣冗餘的設計反而會影響視障者接收信息的效率。”

有時,開發團隊很難一步完善到位。比如,針對一個返回按鈕,讀屏軟件會識別兩個要素:首先告訴用戶這是一個按鈕,其次是按鈕的名稱。從技術的角度講,這兩個內容是通過不同的代碼構造實現的。但對無障礙優化不太了解的開發者會以為只要能讀“返回按鈕”四個字就可以,從而使用了不規範的代碼,最終也影響用戶的使用。

更現實的情況是,很多產品團隊人員流動大,“常常是跟一批開發人員做了幾個版本,對方大概知道問題要怎麼解決之後,過一年,這批人就走了大半,又要從頭開始。”楊驊說。

APP也在迭代。一次優化工作結束後,在APP升級或者功能更新的時候,新版本可能又會出現問題。王洋記得,自己使用攜程旗下的鐵友火車票APP時,原本很順暢,一次升級新版本之後,日曆界面突然無法讀屏。

“主要原因還是開發者在開發產品、策劃升級的時候,沒有把無障礙當成必要考慮的因素。”楊驊說。也正因為無障礙常常不在設計流程內,導致絕大部分互聯網產品都是在產品成型、發布之後,再去修修補補。

王洋在使用手機。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

“我們不該是一座座孤島”

這樣的失誤,很多時候都是無心的。

“不是不願意幫助,是真的不了解視障群體的需求。”楊驊記得,之前和很多產品團隊反饋問題時,對方第一反應往往是,“還有視障者在用我們的APP?視障者怎麼用手機?”

“尤其是早些年,大部分團隊對於無障礙、適老化改造是什麼,一無所知。”據統計,截至2019年底,國內只有40多家互聯網公司專門設立了負責企業產品信息無障礙的部門。“給他們反饋頁面上某個按鈕,讀屏軟件無法聚焦或者不能朗讀,他會問‘這個問題是怎麼發現的’,他找不到這個問題,因為他不知道讀屏軟件是什麼,也不會通過讀屏軟件操作。”楊驊說。

這本質上反映的是這個群體的生存困境。根據中國殘聯近年的統計,我國有8500萬殘障群體,其中包含1700萬視障人群,相當於每100個人中就有一名視障者。但這1%似乎在生活中“隱形”了,作為健全人,楊驊在大學寒假來研究會實習之前,沒接觸過殘障群體,也不了解無障礙輔助技術。

像沈廣榮這樣的視障工程師畢竟是少數,更多視障者的職業選擇依舊局限在按摩店。沈廣榮的代碼知識也幾乎全靠自學,那年他讀初一,剛接觸電腦,出於好奇開始研究編程。當時寫代碼的環境不算好,讀屏軟件和編程軟件不兼容,他就用記事本寫。但這缺少自動提示,很難發現代碼里的錯誤,漏一個括號也得花半天才能找出來。

那段時間,他沒心思寫作業,晚上躺在宿舍也琢磨代碼,白天上課的時候,一有靈感就開始研究,老師看他整日對電腦着迷,只覺得是不務正業。

後來,沈廣榮寫出了程序,做出了音效播放器,還開發了面向視障玩家的“吃雞”遊戲,也舉辦了視障電競比賽。

沈廣榮受邀參加杭州亞運會開幕式。圖源: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

“挺打破認知的,原來他們能做那麼多事情。”楊驊覺得,多年的共事、相處,身邊的殘障夥伴給了她很多驚喜。有視障同事喜歡唱歌,周末會一個人打車去KTV,讓服務員幫忙或者自己用小程序點歌,“其實殘障群體和健全人一樣,在工作、娛樂、生活、社交等各方面,需求基本上是一樣的。”

她的心態有了明顯的變化。最開始,她常常擔心冒犯了對方,不小心觸碰到禁忌,也總想盡量伸出援手,“後來發現大家生活都能自理,工作也很獨立。除了那些確實受生理條件限制而難以做到的工作,只要給他們鼓勵和信心,很多事情他們完全可以自己做。”

殘障群體的特點和需求,也正在被越來越多人看見。這些年,隨着相關法律的出台、媒體的報道和殘障群體的發聲,信息無障礙的概念變得不那麼陌生。2020年9月,工業和信息化部、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發布《關於推進信息無障礙的指導意見》,截至2022年5月,共有375家網站和手機應用在工信部的推動下完成了無障礙改造並通過評測。“目前國內每個類別里的主流互聯網產品,多多少少都做了無障礙相關的優化和適配工作。”楊驊說。

這些變化,殘障者感受得到。“以前手機得裝上讀屏軟件才能出聲,現在拿到新手機,在激活頁面,按住音量加減鍵,就可以直接開啟讀屏。而且有幾個之前完全不適配讀屏的APP也能讀屏了。”王洋說。

這是任重道遠的一條路,但大家都很樂觀。在楊驊看來,相較於歐美、日本,我國雖然在推進信息無障礙方面起步較晚,但整體發展很快,也推出了適合國情的舉措。

今年9月1日,《無障礙環境建設法》正式施行。“這是一個基本法,整體是鼓勵性質的,希望未來相關單位能根據法律制定更多具體政策,包括相應的獎懲措施,讓法律更有落地性。”楊驊提到,在這方面,或許可以借鑒國外的經驗:殘障人士和其他正常人員都能使用的產品,才能進入政府、學校等單位對於電子信息技術的採購範圍。比如,美國的條例508(Section 508)明確要求,美國各聯邦機構在開發、採購、維護或使用電子信息技術時,必須保證殘障人士與其他正常人員擁有同樣的信息訪問能力,否則,一旦收到用戶的投訴,可能會面臨訴訟和巨額賠款。

“希望企業從一開始就將無障礙功能納入產品的設計流程里,而不是後期修改,這是更高效也更節省成本的選擇。”楊驊希望,企業能抱着尊重、平等的態度看待殘障群體,“他就是一個用戶,只是個性化需求有一點點差異,無障礙優化本質上和為其他用戶做功能優化改善是一樣的。”

視障人士在“看”電影。圖源: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

社會認識、接納殘障群體,也是沈廣榮的期待。“我們也在像大家一樣生存,工作,打拚,算一群比較特別的普通人。”沈廣榮說——

“我們不應該是一座座的孤島。在眼鏡被發明出來之前,所有近視的人都是視障人士,就看怎麼去定義。我希望未來所有人都能平等享受現代文明,科技並不是造福一批人,其實可以造福所有人。”

新京報記者 彭沖

編輯 劉倩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