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7)丨楊平道: “電影阻礙了我的財務自由”

中國南方的魅力,在近年來的電影創作中被一再書寫。楊平道來自廣東,他的作品一直在持續關注自己生長的土地。從工廠管理人員到“嶺南畢贛”,楊平道的經歷可謂豐富。儘管對電影業的現狀有自己的批判,“偏居”廣州的他,還是覺得自己爭取到了某種創作的自由。

採訪丨余雅琴 徐悅東

撰文丨余雅琴

導演楊平道的十月異常忙碌,月初在北京有一場放映,月中就去了平遙電影節參加創投,月底又去了四川峨眉山看項目。工作之餘,他還想儘可能抽空多看幾部電影,忙着從別人的新片里物色自己下一部戲的演員。當然,功夫沒有白費,最終他的商業片項目《劫匪爆紅》獲得了平遙電影節“歡喜傳媒商業潛力獎”。獎金雖然並不算多,但這必然是對項目的一個鼓勵。

楊平道看上去是寡言的人,接受採訪前還特別到樓下抽了好一會兒煙。實際上,儘管南方口音頗重,他極為健談,每當談到創作時,便滔滔不絕。我也是在採訪的過程中才知道,此前很長一段時間,楊平道都被人認為是商業價值不高的獨立紀錄片導演。為了維持生活,他擔任過一段時間的藝考老師,還非常受到學生歡迎。言談中,他的身上有一種廣東人務實氣質,將商業和藝術的項目區分得一清二楚,但談到創作,他也有着作者應該的堅持。

紀錄片《生命的河流》是一部很獨特的作品,喜歡的人推為佳作,不喜歡的人則根本看不進去。不久前,在北京的一場放映活動中,這種兩極分化的表現明顯,有一些觀眾退場,也有人看到最後遲遲不肯離開。不管如何,觀眾必須承認這是一部特殊的作品,將虛構和現實混雜,而且極具嶺南地域特色。

楊平道

也許是受到侯孝賢的影響,《生命的河流》將攝像機對準了自己的家人和家鄉:從奶奶臨終開始拍攝,同時記錄了自己的女兒從孕育到出生的生命階段。用楊平道的話說,這是一部拍給自己女兒的作品。在導演札記里,他寫道:“生命的格局是相當廣闊的。所以這部電影的力量不是我給予的,是人生本身。”

這部作品獲得了那年好幾個獨立電影影展的獎項,人們也漸漸認識了這樣一位導演。但因為居住在廣州,他還是保持了某種和電影圈的距離。幾乎是無聲無息的,楊平道的新作《好友》低調面世,去了幾個電影節,在國內也有了放映活動,身邊幾個朋友看過很喜歡,電影關注的是老年男性的情誼。楊平道沒打算拍一部所謂性別議題的電影,他喜歡錶現一種曖昧,“這兩個人物之間是什麼感情不重要,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麼明確。”

這樣的處理,當然冒着一定風險。幸運的是,《好友》在11月登上了長三角地區的院線,這部作品得以被更多的人看到。雖然不算全面上映,但這依然是楊平道的第一部院線電影。各種外在原因限制着青年導演的創作,而楊平道則認為自己開拓的空間還很大。

楊平道在平遙電影節創投獲獎

《當代電影》雜誌讓我走上電影之路

新京報:你是怎麼進入電影這個行業的?

楊平道:我本來是要放棄高考的。我父親在高考前去世了,他有一個遺言,想讓我上大學。我尊重了我父親的遺言,就去了廣州讀書,學商務英語。那時,我才開始把所有的精力放到學習上。我以前很調皮的,父親的離去對我影響特別大。

有一次,我在圖書館裡面看書,有一個架子上面擺了很多雜誌,最底下有一個叫《當代電影》雜誌。這其實是一本學術期刊,我看了之後沒特別懂。但我就突然發現,電影原來是可以分析的,是一門藝術。後來,我才知道有北京電影學院這個學校,發現電影是可以學的。我從那開始,看電影就有了一種分析的眼光,就像分析文學一樣,電影不再是感官的娛樂。

畢業後,我在工廠朝九晚五做了兩年,生活特別沒意思。然後,我就想考專升本,想去首都念一個本科。我當時還想繼續讀英語。當時,我負責公司的人力資源部,後來去工廠做了副廠長,管理四五百個工人,做制度設計和生產優化,還有專賣店的建設。我二十歲出頭就已經是年輕的高管了。

我媽也覺得我的大專學歷不夠。於是,我跟表姐一塊去北京考大學。但表姐因為聽說北京的大學宿舍里沒有單獨的衛生間,就中途放棄了。就在她放棄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想,要不我去讀電影吧。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

我當時已大專畢業兩年了,去考專升本。我首選了北京電影學院,但勾選了服從調配。我的專業分挺高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把我調到了中國戲曲學院。當國戲的系主任給我打電話,我還以為他是騙子。

我就這樣成為中國戲曲學院電影導演專業的學生。我很感激學校給了我一個學習電影的機會,這對我來說特別重要。

事實上,我的電影素養更多來自於北京電影學院。電影學院的課我基本都蹭完了,我的理論基礎是在那裡學習的。而且,我們學校的老師,包括楊超

(《長江圖》導演)

,也是電影學院畢業的,他們把教學系統也挪到國戲了。

當時,電影學院的氛圍比較寬鬆,我差不多聽過他們所有的課。從2005年到2007年,我幾乎每天去。我聽過人數最少的課,加上我只有五個人。老師對蹭課的人是無所謂的,但搞行政的班主任就會趕蹭課的學生。有時候,我們去導演繫上課,班主任會趕人。因為有的本科生來晚了,發現沒有位子坐,在門口等,班主任就過來趕蹭課的。只要班主任來趕人,我就在電梯旁坐着;等他們趕完之後,我再進去。因為我經常去那個班聽課,班主任還會走過來跟我說,你為什麼還不去上課?我說人太多了,我等他們進完再進去,他因為老看到我,都以為我是他們班的。

新京報:那個時候,你對電影學院哪些課程的印象比較深?

楊平道:我對姜偉的課印象挺深的。姜偉就是《潛伏》、《讓愛做主》的導演。他的課會有很多人走掉,因為他講課結結巴巴的。我喜歡他是因為他特別實在。

北電有兩種老師,一種特別學術、理論,喜歡講講符號學,能吸引很多文藝青年;還有一種像姜偉這樣的,他教會我怎麼去看劇本,哪些是主幹,哪些是必要的,哪些是血肉。他講的東西特別簡單,很讓我開竅,而不是被理論繞得雲里霧裡。

實際上,作為一個製作者來說,不要在跟我聊劇本的時候講什麼符號學。要聊就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放在這裡有什麼作用,是否在塑造人物什麼的。

新京報:你是如何開始創作的?過去很長時間,你被看作是一個獨立紀錄片的導演,但我知道你其實一直有劇情片的作品。

楊平道:我拍過一部短片,叫《陽春之春》,講兩個男孩曖昧不清的關係,它只有十幾分鐘。這是我在大學暑假的時候拍的,並在平遙攝影節拿了最佳短片獎。我就用一個DV,整個劇組只有我和演員兩個人。

在拍攝的時候,我把機器放好、構好圖,和一個醫生朋友一起演。它不是一個成熟的作品,但它呈現出來美學樣貌特別有詩意。我於是就想弄一個長片。後來,我進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創投會,拿了一個獎,有很多電影工業介入就因此進來了,變成了現在的一部長片。

在我的職業生涯早期,拍紀錄片是挺偶然的一件事情,因為我沒錢拍劇情片。《陽春之春》拿了獎,其中一個獎品是高清DV,我就用高清DV拍了一個紀錄片。當時,我沒有太多經驗,就用拍劇情片的方式去拍紀錄片。我拍的素材不多,第一版有八個小時,後來剪到了將近四五個小時,在宋庄首映。

對於紀錄片來說,我在很多時候靠直覺。我特別熟悉劇情片的思維,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我也熟悉自己的家庭,因此,我在紀錄片里有站位的處理。林旭東看了之後覺得,我的片子是有調度的,這實際上是我預判的運動軌跡,對整個鏡頭進行調度,所以看起來好像有調度。

後來,我剪《家譜》剪了將近一年,特別疲憊,我就不想再拍紀錄片了。我總共拍過三個紀錄片,一個是《家譜》,一個是《生命的河流》。在這兩部中間,還給中國教育台做了一個片子,那部片子投資了200萬。一開始,我是那片子的聯合導演,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我就退出來了。

《生命的河流》是我計劃外的片子。因為家庭題材,讓我感到有點難受。我拿着攝影機對着我的家庭,這會放大家庭的瑣事,情感也會被放大。我長期以來積攢在心裏面的壓力,要在精神的層面進行新陳代謝是很難的,後來就沒想再拍家庭題材了。

《生命的河流》工作照

我拍《生命的河流》,是因為我奶奶可能不久就不在人世了。因此,我想做個片子紀念她。我之前也積攢了好多零散的素材,沒法有一個非常具體明確的核心事件,產生戲劇動力去推動事情的發展。我只好用劇情片的方式,寫了一些劇情,讓我跟我老婆演。劇情片的部分是黑白的,把瑣碎的鏡頭都串聯起來,就成了《生命的河流》。

後來,就沒有拍紀錄片了。但是,因為我拍過《家譜》跟《生命的河流》,大家都會把我定義成為一個紀錄片導演。記者們總是會問我,為什麼現在轉成拍劇情片了。實際上,我上學的時候學的就是劇情片。我以前一直想象,所有的電影都造了一個夢,我也想造一個夢。但是,後來拍着拍着紀錄片,就喜歡上紀錄片了,紀錄片有魅力。我以後也可能再拍紀錄片。

新京報:畢業後很長時間,你的生活問題怎麼解決?因為你的紀錄片好像也沒有辦法可以盈利。

楊平道:這個問題是在獨立電影中永恆的話題。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是知道怎麼掙錢生活的,但不知道其他拍電影的朋友們是怎麼掙錢的。反正這些人都活下來了,都沒有餓死。

我自己會接一些廣告,但廣告接得不是特別多。在2013年後的幾年間,我曾在一個朋友開的藝考培訓班當老師。他們那是集訓的,所以我不是整天在那上課,有時間就去拍片。我的工資在那個培訓機構裡面是最高的。

我也當過藝考培訓學校的副校長,這個收入對生活來說,沒有大問題。片子也能收穫一些收藏、展映的費用。幾年前我就不教書了,現在是一個職業導演,靠拍片去掙錢。

我現在也幫別人剪剪片,這個收入也還可以。我自己的製作方式有兩種,第一種是相對獨立的製作,資金來源於身邊一些願意去投資的朋友。我有一些朋友過來幫忙不拿錢,技術入組,所以可以用很少的資金做一個兩三百萬體量的片子。另一方面,我也會接觸一些電影公司。他們有項目,也找新導演。我這些年的努力和成績,他們也看得到。

《生命的河流》海報

新京報:你是在最開始學習電影的時候就想要進入電影工業,還是後來隨着中國電影的發展,才覺得需要進入電影工業的?

楊平道:我跟很多獨立電影導演不太一樣的地方是,有一些獨立電影導演是沒法成為職業導演的,因為他們的電影語言能力決定了他們沒法做職業導演的,他們沒有科班訓練。但他們優勢,來自他們的思想性和深度。

而作為一個職業導演,實際上要處理的事情,不僅僅是創作,還需要有溝通能力、組織能力、管理能力。很多獨立電影導演特別煩這些事。在一個團隊裡邊操作一件事,自然而然會涉及妥協。這種妥協,不是要導演放棄原則,而是要導演為了這個事情,往導演最終想達到的效果去更加圓潤地推進它。

我進入到獨立電影圈,實際上是很偶然的事情。學電影之前,我沒有看過藝術電影,不知道藝術電影是什麼。我以前是看香港電影,比如李小龍、成龍、周星馳的電影長大的。

新京報:那個時候就決定要做電影,你會覺得有阻礙嗎?因為當時的電影市場也不是特別好。

楊平道:我沒想到市場那一塊。我報電影之後,發現電影特別適合我,通過電影理解了生活和電影的關係。

當時看了侯孝賢的電影,在《童年往事》裡面,奶奶講的客家話,跟我和我奶奶講的話差不多。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電影可以是那麼生活化的。我以前是看香港電影長大的,看電影就看一個跟生活有距離的故事。在看過侯孝賢的電影之後,一下子就開竅了。

《童年往事》劇照

“電影阻礙了我的財務自由”

新京報:很多導演都覺得,留在北京才有機會拍電影,你為什麼離開呢?

楊平道:剛畢業的時候還是挺艱難的,我也不想進入體制。我也了解過電視台,但需要工作八到十年才能轉正,我就沒有去。上學的時候,我就是我們班裡面實踐最多的人。因為廣東人就是特別務實。

剛畢業的時候,我一個新人很難進入到電影行業裡面,自己又沒那麼多錢,在北京製片成本太高了。那個時候,也挺迷茫的。我就在北電附近的政法大學裡跟人家合租了一個房子,接一些散活干,一邊看書,一邊在電影學院繼續聽課。

當時,我記得我參加過中國電信的微電影大賽。他們在北電找學生做一些樣片,規定只要北電的學生。我也不管這些,就寫了兩個故事,拿到辦公室跟老師說,我不是北電的,但有兩個很好的故事給他們。老師說,那你就放這吧。後來,那兩個故事他們都要了。我憑這掙了一筆錢,還挺開心的。再後來,我又給陽光衛視拍過紀錄片,也給一些電視台拍過類似欄目劇的短片。

北京人太多了,通勤時間太長了,這樣沒法積攢作品。我就決定回到老家,弄了一個小工作室,拍婚慶。當時我弟弟跟表弟還沒有工作,我們三個人就在一起拍婚慶。

在這個過程中,我就拍了一些像《生命的河流》這些東西。我做了兩年,積攢的差不多,生活不成問題,但沒有什麼積蓄。我也有了孩子,所以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就回到北京做攝影師,因為我拿過最佳攝影獎。再後來,我就去杭州教藝考了。

廣東人對故土的情懷是特別重的。杭州那個地方特別文藝,居住環境也特別好,但沒有歸屬感。朋友說,他會給我很高的年薪。其實在好多年前,當時廣州一家頗具規模的培訓學校讓我去給他們當副校長,給我開三十萬底薪加乾股,讓我去坐班,我都拒絕了。

我在老家有相對穩定的團隊,我的項目他們都願意過來幫忙,他們只拿很少的錢或者是不拿錢。現在電影環境很差,但我還是有片拍的。而且這和以前的獨立電影不太一樣,以前獨立電影拿一個DV架一個麥就拍了。現在這樣肯定不行,我們肯定要達到一個工業技術指標才能夠上院線。

其實,我之前做管理的。如果不做電影的話,我的收入應該會很不錯。當時在廣州上班的時候,番禺江邊的星河灣的房子才三千到五千一平米,我當時就想要在這買房子。如果不學電影的話,我在廣州有不止一套房子了。電影阻礙了我的財務自由,我為電影犧牲了很多東西。

對我來說,錢不是最重要的。這就要看你想要什麼。特別想掙錢的人是掙不到錢的,潛心做事情的人才能賺到錢。

“拍電影沒有困難是有問題的,電影是迎難而上的藝術。”

新京報:你的電影地方意識很強,近年來有不少南方導演崛起,我覺得你也挺典型的。

楊平道:對,我是有一定的在地性的。我可能比較喜歡所謂的藝術片。藝術片沒法歸類。其實,我也比較喜歡喜劇片或犯罪片。我去創投的就是一部犯罪喜劇。我要麼拍得特別克制,要麼特別狠,不喜歡中規中矩的電影。

新京報:拍電影的時候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楊平道:拍電影沒有困難是有問題的,電影是迎難而上的藝術。我以前拍過一個叫《鵝凰嶂逸事》的電影,帶它去了十來個電影節,但對這片子特別不滿意。拍完這片子之後,我還覺得挺輕鬆的,沒有身心疲憊被掏空的感覺,這是有問題的。之後的片子,我都是要把我那段時間內所有的能量使盡。

我記得以前在電影學院聽過李安的講座,在講座結束時,校長對他說,下面都是學電影的學生,你對他們講一些勉勵的話吧。李安說,你要想當導演,是不需要別人去勉勵的,如果你的內心不夠強大,是做不了導演的。需要別人勉勵你,也是做不了導演的。這句話我記得很清楚。

要成為一個導演,要承受的壓力肯定大。所有的東西都要導演去做決定,導演要整合資源。現在,我在籌備前也是經常焦慮不安的,一旦開拍了,我就安穩了。

新京報:你的影像當中有很多打破邊界的,實驗的東西在裡面,是這樣嗎?

楊平道:對,我的第二個長片《裂流》也是有着很強的作者風格,有非常強烈的實驗性。要是拍商業片,我也會讓商業片具有作者性。在很多年前,我跟光線聊過一個項目,是一個喜劇,後來主動放棄掉了,因為那家大公司就想拍一個純粹的商業電影。我還是想讓它有些作者性。

“有人說我是嶺南的畢贛,這挺扯的。”

新京報:有人跟我說,畢贛的《路邊野餐》有參考你的《生命的河流》。

楊平道:我挺喜歡畢贛的,也有很多人說我的《好友》參考了《路邊野餐》,不必理會這樣的論調。我們生活的環境比較相似,有共同的電影素養。有人說我是嶺南的畢贛,這挺扯的。畢贛拍《路邊野餐》時,我正在拍《好友》,差不多同步,但他出來得比較早。

拍《好友》之前,我沒看過他的《路邊野餐》。但這也無所謂,我不太在乎這種評論,我連豆瓣都不太看。我不會用豆瓣。

《好友》劇照

我喜歡看特別偏的電影,喜歡東南亞電影。人家都說我的《好友》是東南亞電影。我也挺喜歡拉美的電影。因為歐美的電影經過那麼多年的發展已經僵化了,往古典方向去發展了。我作為導演,我不能跟着他們後面走。

我自己拍片,為什麼會有實驗性、不太一樣的東西在裡面,是因為我的性格。我不是為新而新,但不喜歡那些非常常見的東西。

新京報:相對一些學院派的導演來說,你的經歷也比較多,你沒有想過拍一些現實主義的東西嗎?

楊平道:有想過。拍現實主義的題材對我來講是相對容易的。但是,像侯孝賢這種脈絡下來的導演,已經做得太厲害了,很難去超越他們。我能不能有別的方式,往其他方向去發展。以後,也可能會拍一部特別現實主義,類似《童年往事》的電影。

侯孝賢的電影,厲害的地方不是外在的,而是裡邊的,包括敘事的技巧,是非常具有東方美學的。我本科的論文寫的就是侯孝賢,其中談到他的電影跟書法的關係。不是靠敘事推進的,是靠氣息、情緒推進的。

他有一個電影叫《冬冬的假期》。講的是一個小孩,因為他的母親生病了住院,他爸爸照顧他的母親,沒有時間照顧他,將他還有他妹妹放到農村外婆家裡。他就一路玩耍,無憂無慮,大人之間生死攸關的事情,他沒有那麼大的感受。到了電影的後半段,他媽媽在那天晚上要動手術,是生是死就看手術的成功與否了。他知道這個事情,他看着他外婆很緊張地在電話裡面等消息。他也開始知道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有點緊張。

他外公外婆叫他趕緊去睡覺。後面其實就講了,他的母親動手術成功了。要交代這個結果,一般的電影會直接打電話過來說他母親平安無事就好了,或者鏡頭切到醫院裡邊,醫生說,很幸運沒問題了,這就能把故事交代得很清楚。

但是,侯孝賢不是這麼拍的。在電影里,第二天早上,他一夜未眠,但老頭老太太非常悠閑地在田邊走着閑聊。我看到這裡,就知道他母親的病好了,侯孝賢表現得非常的含蓄。

侯孝賢也會有一種生命的淡然,同時他表達對生活的豁達,這是一種對生命的態度。人生生死死,身在其中可能感受到劇烈的情感,但在大的生命觀裡面,這都是小事。侯孝賢說,他要拍生命的蒼涼,一種凜冽的蒼涼。

新京報:你的電影有一個持之以恆關注的東西嗎?

楊平道:我關注生命,比如《生命的河流》。前段時間,爺爺去世了,我們那邊的習慣是長子嫡孫拿牌位的,意思是你要承擔起父親的責任。因為父親的原因,我拿過三次牌位。所有的喪事的繁瑣環節都要我帶頭。我一下就覺得很重,因為過早地承擔這些東西,對生命的離去有更強烈的感受。

嶺南那邊的葬禮是很繁瑣的,這是對生命的一種敬畏和重視。繁瑣才能給逝者安頓好、打點好。這樣的程序,是對生命的敬畏,對死者的尊重和緬懷。

在去讀書的時候,我母親會叮囑我要做些什麼。到現在我媽還這樣,會跟我說,北方氣候很乾,問我帶了潤膚的沒有?她知道我不喜歡帶行李,就會偷偷塞一件進去。出門前,她會給我打點好所有的東西。這跟死者是一樣的。在這種事情里,包含着很深沉的愛。

新京報:在你的這些敘述裡面,你生長的南方環境,對你的創作影響是很大的。有的導演作品裡面看不到很強的地域性,但你的作品裡都是有這樣的地域性。你覺得為什麼在地性在現在的小成本的電影裡面越來越多了?

楊平道:這跟作者有關係。對於一些導演來說,電影對他來講是一種手藝,可以跟自己生命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對於另一些導演,他自我表達的慾望特彆強烈,很多要表達的事情跟他的生活經驗是直接關聯的。因為這樣的生活經驗,使他積攢了情緒,這個情緒不放出去是不行的,要有個出口。

很多公司想投資一個《我不是葯神》,但他們又不夠勇敢

新京報:現在這麼多創投會、電影節對你幫助大嗎?

楊平道:有幫助,但沒那麼大。我走創投會算多的,我的《好友》也去過戛納電影節

(吳天明電影基金)

、威尼斯電影節

(上海電影節直通車)

。國內的電影節我基本上都去過,包括FIRST電影節、上海電影節、平遙電影節。每一個跟我談的公司都說,他們自己有一個青年導演扶持計劃,但真正能拿錢出來的就沒幾個。所有公司對新導演的態度是想去擁有他們,但他們又很害怕,因為資本是要趨利的。

很多公司也想投資出個《我不是葯神》,但他們又不敢像寧浩那樣勇敢,那他們就不要扯那些東西了。

《我不是葯神》

新京報:對於新導演來說,怎麼樣才能更容易拍出自己的片子來?像你之前的製片方式現在還有未來嗎?

楊平道:我是一個個案,每個人都像我這麼去干是有問題的。做商業項目的時候,我就會叫朋友們按市場價報,我從來不還價。如果是我預算低的話,我就會問他們,能不能便宜一點,他們知道我的做事方式,知道我這樣說的話預算確實不夠。

新京報:現在年輕導演要想拍片子的話怎麼辦?

楊平道:錢不是問題。只要你想拍,還是能找到錢。看你有沒有能力和才華,錢不夠才華來湊。以前,拿個小DV都能拍出東西來,為什麼現在不行了?現在買一個單反就能夠拍出很好的畫面,實際上是不妨礙上院線的。

年輕導演去湊點錢,就能保證最基本的技術指標。做聲音的話,找新錄音師一萬或兩萬就可以幫你做。他們做出來的東西,也是可以上院線的。畫面粗糙一點,掩蓋不了你的才華和靈氣。哪怕你就只有三五個人,也能拍出一個電影來。那種十年前找錢,十年後還在找投資拍電影的人,是沒有魄力的人。有才華還要有魄力。說干就干,不要扯那些沒用的。

新京報:你的劇本都是你自己寫嗎?

楊平道:對。它就是一個想法,我有把這事情做成的能力,有些人弄一個劇本,弄了七八年還在弄,還非得堅持什麼東西,沒有了就不能拍了,這當然也會有他們的道理。很多很厲害的導演,就會這樣卧薪嘗膽。但問題是,很多卧薪嘗膽的人把自己卧廢了,拍出來的東西還很差。

這樣的話,他們浪費了他們最好的時光。他們那些最有激情的能量都揮霍掉了,揮霍在跟各種資方的周旋上。我做事情是比較簡潔的,沒有時間跟這些人周旋。這次來北京也趁機會見些資方,我也是要跟他們接觸的,但不會特地為此整天到處跑。

外部的限制已經成為了“總導演”

新京報:你怎麼看待當下電影的種種限制?

楊平道:對於創作者來講,目前的環境肯定是有很大的問題的。那些講限制沒有問題的人,不管他們本身有沒有投機成分,他們都沒在說實話。雖然不存在絕對的自由,我們是需要一些底線的,比如分級是合理的,不能讓小孩看色情的東西,宣傳反社會、反人類的東西要管的,這些我當然覺得有正面意義。但現在的問題是,有時候創作本身都受到一些管理。

說個玩笑話,外部的一些干預已經發展成總導演了。這個鏡頭太長了,或者應該用什麼樣的景別,諸如此類的要求在我看來已經是干預創作,創作者受到很大的掣肘。

某些規訓已經泛濫了,泛濫了之後就會有很多荒誕的事情出現。權力要有約束的,我們創作的內容被約束,管理也需要一定的約束。

新京報:即使如此,你也依然認為這是一個電影人的好時代嗎?

楊平道:這時代真的是蠻好的,機會很多。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這個時代裡面,有很多題材真是非常棒的。從這個角度來講,這是最好的時代。但若是創作者不敢拍這些題材,那這個時代就是最壞的時代。這就像有一塊很好的蛋糕,我們能天天看着,卻不敢吃。

新京報:萬一不能進入院線怎麼辦?你會考慮市場嗎?

楊平道:那就接受唄。我的片子投入的現金量不多。如果是藝術片,若不敢把腳步邁得大一點,那做這個幹嗎?那倒不如做一個商業片。

我是兩條路子走,一條路做低成本電影,能比較自由的獨立製作,第二條路跟電影工業去接觸,商業性的電影也會做,但前提是一個好電影。我拒絕過一些不好的院線電影。如果我要拍,很早就能拍院線電影了,但那片子要拍出來肯定被罵。我幹不了這樣的事情。不然我為啥做電影?我要掙錢的話,就不做電影了。我是個特別純粹的人,如果這個片子有過審的風險,也會很清楚地告訴給投我錢的人。

新京報:在這個時候做電影會有更多的困擾嗎?

楊平道:我沒有困擾,因為現在特別自由。

作者丨余雅琴 徐悅東

編輯丨楊司奇

校對丨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