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楊木綻放的情感與鄉愁

  【中國故事】 

  作者:南翔(深圳大學教授、一級作家)

  一

  夏日的夕陽收斂了最後一抹餘暉,暑熱還未消散,偌大的工業園區,各樓棟的燈光漸次熄滅。靠里的那一棟,電梯在六樓打開,寂靜的過道里走過一位中年男子,停下,打開一道門。昏暗中,他在門邊推上電閘,2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登時燦然一亮。室內的四角堆滿木料,長短不一,方圓有異,年歲參差,出身地也大相徑庭。唯一趨同的,它們靜默着,裊裊散發出的皆是清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它們清一色——都是屬於“木之君子”的黃楊木。它們等待的目的也一樣:等待眼前這位常在傍晚才走進工作室的男子,坐在工作台前,慢慢舉起那雙勁健有力的手,操起各式工具,把它們混沌的面目一一鑿開,令它們的口、鼻、眼、耳、四肢、百骸,煥發個性。或裙帶飄飄,髮髻高盤,舉手牽衣,目光流轉;或膀闊腰圓,筋骨錚錚,發一聲吼,力拔山兮……

  窗前的工作台矮而闊,有利於我們的主人變化不同的姿勢,或站,或坐,或走——有時,他得擎起手中的半成品,邊走邊端詳邊琢磨,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要兼及材料的修短與明暗,每施一刀,都覆水難收,不得不慎。桌上擺滿泥錘、卡鉗、刮刀和各種形式的塑刀等。用於打粗坯的工具有鋸、木敲槌、鐵敲錘。用於雕刻的主要工具是鑿,分為斜鑿、三角鑿、平鑿、圓鑿、中鋼鑿、反口鑿、翹頭鑿、針鑿和手鋸、竹簪、拖鑽等。工具齊全而細分,用起來才得心應手。

  今晚,他手裡的一個小木件,已經在心中盤桓多日了,他拿不定主意,這個呼之欲出的姑娘臂彎有一個暗疤,如何措刀會更流利?通常,刻刀下的藏拙總是跟彰顯互為表裡的,除了因材施刀的大構思不出岔,接下來就是精雕細刻中的一筆不苟,準確無誤中的纖毫畢現。

  木雕不僅僅與其他雕刻可以互通,與文學藝術諸門類亦皆有襟連之處——生活、閱歷、學養及技藝,都是滋養一件好作品的土壤、陽光和雨露。

  過道上響起砰然關門聲,最後下班的人經過,能看到門楣上赭紅色的銘牌:吳堯輝木雕技能大師工作室。

  是的,他叫吳堯輝,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木雕藝術大師,溫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樂清黃楊木雕”代表性傳承人,兩次獲得中國工藝美術最高獎“山花獎”。

  我倆四目相對,他甚至有些靦腆,只有談起他的木雕經歷,他才從容自如。

  二

  58年前,吳堯輝出生在溫州北翼的樂清南嶽鎮。這個海邊小鎮,三面靠山,一面朝海,樂清灣的浪花和濤聲,洗滌着一個少年清澈的目光,孕育着他單純卻繽紛的夢想。在吳堯輝的記憶里,下海嬉戲,在灘涂上撿拾螃蟹、貝類,是童年最悠長的詩歌。

  田少人多,出海捕魚與外出謀生,是父老鄉親的兩條醒目出路。吳堯輝的母親是農民,父親退伍後在縣化肥廠工作。五個兄弟姐妹,他行三,恰好居中,得到的眷顧,沒有多一點,也沒有少一分。父親小時候讀過私塾,寫得一手好字,工廠宣傳欄的彩色宣傳畫和碩大美術字,成了父親鼓勵兒子向美術和書法靠近的誘餌。父親給他買了一堆描紅本,此時此刻,最便宜的老師便是“照葫蘆畫瓢”。

  就讀中學的吳堯輝,承攬了學校部分刻鋼板的活兒,當時各科的複習提綱,都以刻蠟紙之後油印的面目出現在同學們的桌上。吳堯輝迷上了刻刀,一筆划下去,橫平豎直。那是否藝術的雛形不好說,得到些許報酬可以填充學費,卻是真實的。他最喜歡的藏書是連環畫,尤喜《西遊記》,只要有點積蓄,都搜羅齊了。賀友直給周立波《山鄉巨變》所繪的連環畫,一套好多本,幾乎被他翻爛。李月輝、鄧秀梅、“亭麵糊”、“秋絲瓜”……所有人物他都爛熟於心。

  走出中學大門,經一位在越劇團任編劇的周老師推薦,他拜劇團的舞美林老師為師,畫布景,做幻燈片,當然也要干一些後勤瑣事。正值青春年少,對色彩、造型與影像,都有強烈的投入衝動,那是吳堯輝美術基礎的夯土期,他起初跟隨林老師,後來追隨黃老師,天天作畫,不局限布景,但凡豪傑淑女,花鳥魚蟲,遠山近水,亭台樓閣……都拿來入畫,一天一張,送去請老師評點、加減、糾偏。

  兩年之後,他將一張素描、一張色彩、四張速寫,捲成一束,就近寄去浙江美術學院(1993年更名為中國美術學院),很快拿到了准考證。赴杭州考試,卻因文化課惜敗未取。

  此時,擺在吳堯輝面前的道路有兩條:回到教室,復讀再考;或者告別課堂,參加工作。

  多年以來,一個多子女家庭,全仰賴父親一人的工薪生活,瞥見老父親鬢邊的風霜,額角的皺紋,吳堯輝於心不忍。他選擇了後一條路。1982年金秋,他來到日後成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樂清黃楊木雕代表性傳承人虞金順的身邊,走上了木雕一途。

  作為共和國同齡人的虞金順,打小就跟隨父親從事黃楊木雕、根雕、象牙雕等藝術創作,榮列第三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木雕作品在國內和30多個國家展列、收藏,其中《神筆》由北京人民大會堂浙江廳收藏。吳堯輝有較為紮實的美術功底,此時能夠得雕刻大師耳提面命,欣慰何如!

  那兩年學徒,他眼觀、耳聽、腿勤、手快,腦子裡日夜盤桓的也始終是立意與構圖,局部與整體,回憶與現實,呈現與內涵。舊時月色與新園鶯啼互映,金剛怒目與菩薩低眉並坐,長者藹然與垂髫調皮偕行……這不僅體現在吳堯輝與師者乃至師兄弟的友好關係上,也體現在他們創作中的新老兼收,同中有異,參差多態。

  出師之後,吳堯輝進入了樂清黃楊木雕廠。

  三

  那算得上是木雕廠的一個鼎盛時期。1950年代初,著名藝人王鳳祚獨領風騷,成就高標。他後面,跟隨着葉潤周、葉一舟等一批藝術家,各自的人物、花鳥等木雕精品不斷在國內外展出和獲獎,樂清黃楊木雕以它獨特的藝術材料及表現形式引人矚目,被譽為“華東一枝花”。到了吳堯輝進入木雕作坊的1980年代,改革開放的鼙鼓催生了爛漫的藝術之花,樂清黃楊木雕呈現出空前的繁榮。中青年藝術家迅速崛起,以高公博、虞金順等一批工藝美術大師為代表,在全國藝術展覽中斬關奪隘,屢獲嘉譽。

  吳堯輝上手很快,一般徒兒學兩年出師,他一年後就可以獨立創作了。當時的創作主題多是古裝人物、神道題材如八仙之類。百多人的木雕廠,男多女少。當時走市場主要是接訂單,出口佔了大頭。吳堯輝1990年設計的布袋和尚,日本人訂了七千多個,一個數百元,批量生產。先用機器拉出粗坯,再經手細雕。這種布袋和尚,農村至今還有家庭複製。吳堯輝笑道:“好的東西才有人模仿,沒有市場的東西,無人問津。”那時的木雕活兒簡直就是香餑餑,日晒雨淋的泥瓦匠日薪五元,坐在室內的木雕也是大幾塊一天,感覺甚是愜意。吳堯輝穩中求進,在賡續傳統題材的過程中,從內容到形式都有獨創。不僅僅有彌勒佛、麻姑獻壽、天女散花,也有歷代文化名人,如老子、孔子、李白、杜甫……一樣雕一件,力避自我重複。工匠與工匠,有高下之分。雕塑講究創意與構圖,雕刻本身則是一個熟能生巧的過程。創意不好,那就很難呈示一件有文化內涵的作品。文化是教育的果實,書讀得太少,胸中沒有萬千丘壑,智慧與視野都會受到局限。當年一些十五六歲的少年出來學藝,文化程度太低,只能跟着老師打下手,只能雕身上的衣紋,沒法上臉——雕不來精細的五官。

  木雕講究一畫,二塑,三雕。畫好了,構圖沒問題,立意就站住了;會泥塑,就能處理好點線面的立體關係;在前二者穩固的基礎上,再事雕刻,可達事半功倍之效。當吳堯輝成為師傅之後,他就將自己的感受、閱歷和經驗,毫無保留地傳達給徒兒。他希望更多的後生仔少走彎路。

  回想起來,吳堯輝很慶幸自己進木雕廠,遇到了後來成了他妻子的葉丹艷。丹艷的父輩及祖上都是黃楊木雕從業者,到她已是第七代。柳市鎮第一張黃楊木雕的個體營業執照,當年發給了她葉氏家族。葉丹艷的爺爺葉潤周,是中國第二屆工藝美術大師,那麼大年紀了,一天到晚刻刀不離手,從不午休,勤於書法、繪畫與設計。葉潤周雕刻的紅綢舞,人物玲瓏,綢帶翩躚,極具動感,對吳堯輝影響很大。吳堯輝感慨,後來者很難超越葉潤周,概因他經歷坎坷豐富,悟性很高,做事又專心致志,這些因素,都是一個超群拔萃的工匠步步登高的堅硬基石。

  吳堯輝婚後兩三年,柳市鎮的低壓電器產業倏然而起,現代工業的興盛伴隨着似乎一夜之間矗立的廠房,更有令人瞠目結舌的資本與勞動力回報。不少人聞風而去,吳堯輝的至親也躍躍欲試,他卻不為所動。他喜歡雕刻,哪怕一塊木材在他手裡都要嗅嗅,看看,敲擊聽音,把玩許久;更不用說那些已成人物的雕刻,都是他的心血孕育出來的“寧馨兒”。

  吳堯輝告訴我,中國素有四大木雕之說,分別是東陽木雕、樂清黃楊木雕、廣東潮州金漆木雕、福建龍眼木雕。樂清黃楊木雕主要流行於樂清市的翁垟鎮南街村、柳市鎮、樂城鎮一帶。黃楊木堅韌光潔、紋理細膩,具有象牙效果,年代愈久顏色愈深,造型古樸、美觀大方。黃楊木雕雕刻技法豐富,從色、形、質、味、韻等方面保留了根的質樸和色彩,以及木質本身的紋理、疤節、洞穴和質感。除了圓雕、鏤雕、浮雕外,還創作了鑲嵌等多種技法,是天然美與人工美結合的產物,有很高的審美表現力。

  具體說來,黃楊木雕的技藝是依材施藝。因了黃楊木雕的材質直徑一般不大,故而人物等形象都十分節制,雖未必是“納須彌於芥子”,卻也儘可能做到尺幅千里,萬千丘壑濃縮於目前。淺黃雅緻的色澤和細膩有致的紋理,尤其適合人物形象的鏤雕,如琢玉一般的精雕細刻,人物的眼睛、髮絲及服飾皺褶,無一不精。

  吳堯輝2019年夏季在中國美術展展出的一座《春滿天》加上底座,高不過105厘米,卻自下而上容納了三位眉目生動、衣袂挾風的春姑娘,她們或手擎花籃,或捧出果蔬,身邊桃紅柳綠,蜂蝶起舞,白鳥啁啾,好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觀。

  《大唐盛世》之一《踏春》,則在200厘米的長度上,站立了七匹馬,十個人。人物執幡,彈琴,駿馬昂首,嘶鳴;小童回望,仕女燦然。春天的景觀通過一組人物騎馬出行,迎風拂柳,得到了濃墨重彩的呈現。

  西方繪畫講究焦點透視、人物比例的黃金分割等等。黃楊木雕受制材料體積限制,有時恰恰能誇張而形象地表達出作者不同凡響的構思意圖。

  《耍》:一個雙臂短而粗的壯漢,裸露上身,伸出的左臂輕鬆地舉起一個沉重的石鎖,神態自信而瀟洒。

  《獵食》:一隻矯健的豹子躍上了一頭壯碩的水牛背脊,豹子全身發力,水牛不屈不撓。兩相爭力,唯勇者、智者可勝。空間凝固了時間,令人低徊與緬想。

  在他二樓的作品陳列室里,更多的單件和組件雕刻令人目不暇接。

  我久久盤桓在“城市老記憶”系列前,那些走街串巷磨剪刀,打爆米花,賣麥芽糖以及挑餛飩挑子的人們……

  那是記憶的復現,那是情感的流連,那是溫馨的瀰漫,那是鄉愁的挽留。

  《光明日報》(2023年07月21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