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丨劉雲霞:見幺姨婆的那個下午

見幺姨婆的那個下午

劉雲霞

1

98歲高齡的黃淑君是我幺姨婆,是我祖母黃淑蘭最小的妹妹。她們的年齡相差十歲。祖母離世已九年,幺姨婆尚在人世。想起祖母的時候也會想起幺姨婆,有時甚至把她們當成一個人。整八年不見幺姨婆了,不是不想念,而是不敢去見。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可以了。我醞釀了很久。差不多是春節後就開始計划了。龍華毛家村沙溪塆,是清明節前的頭一天下午,38分鐘車程,像陌生人一樣導着航前行,還分錯了道,差點南轅北轍。與記憶中一樣,幺姨婆發白如雪,雙目如炬。她與祖母都是智慧如海。

她不知道我們要去。一開始我坐在她的對面背着光。她黑底紅花的薄棉衣外套的領子豎起來,把脖子圍住。這感覺讓我怦然心動。我想起了祖母想要的碎花襯衣。我有一種回到從前的感覺。她靜靜地盯了我半晌後問:“這位是?你是誰?”我笑而不語。家人們告訴她是雲霞。“雲霞?你坐到這邊來我看看呢!”聲音一下拔高,急迫而深切。我坐到了她身側向光的一面。她側着頭看我的眼神和祖母像極了,像是有話對我說又不必要說。我知道她要說什麼。就那麼一兩秒,她眼珠子驚訝得要跳出來:“果然是雲霞!”

室外陽光暖照,幺姨婆的眼睛裡閃着光澤。她走動不便,家人們架着胳膊把她扶到龍眼樹下的陰影里。她的言語驚世駭俗又不失幽默:“像抬……”說完後笑,大笑,所有人都爆笑不已。她說像抬死豬。我知道這話從我嘴上或者筆下轉述都是大逆不敬。但是從閱歷的角度看,幺姨婆貌似很隨意,實則清醒自己就是終將被蒼老吞噬的龐貝古城。她說下了霧天要晴,山霧晴河霧雨。她說雲霞我認得到你,再過一千年我也認得到你。她沒有說起過去,一句也沒有。她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話語很少,每一句話都是當下的感受。除了聽到我的名字時突然的震驚,之後既不異常興奮也不特別激動,表情靜若止水穆如清風。

就在家人扶着她向室外艱難挪步的時候,我認出了那根拐杖。那是祖母送給她的,也是我送給祖母的——祖母從我買給她的好幾根材質和色澤都不相同的拐杖中選出了這一根作為遺物送給最小的妹妹。它的皮膚上仍殘留着祖母的手印,它的身上混合著油漆、木料與祖母汗漬的氣息猶未散去……頓時,我心潮如沸。安然若素的幺姨婆在藤椅上坐定後,將拐杖遞過來,也不看我:“拿去,拄一下。”頓時,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像決堤的海一般奔涌。

有些感受,儘管多年不見,幺姨婆太懂得……

2

這些年來我寫了不少紀念祖母的文字。我依戀祖母。祖母臨終前幾年不止一次說“我死了誰都可以不哭,雲霞一定要哭”。她說得對,她走後一年我含淚寫下《風中的祖母》後整整三個月不敢動筆。

母親從未對我有過擁抱和親吻,父親更不會有。如果祖母也像他們一樣對待我,那麼我對她的愛不會特別多一分。我受到委屈時,只有祖母會把我樓抱在懷裡,輕撫我的背輕拍我的頭。我太渴望這樣的愛撫了。我貪戀祖母的慈愛憐愛疼愛,離開了她我會難受得要命。在石頭溝的祖母身邊,我才有家的感覺,我的眼睛才會閃爍光澤。尤其是母親走後,我更依戀祖母用眼神、身體與溫言軟語表達出來的愛。

我家苦塘溝與祖母住的石頭溝相距幾公里。即便只是望着石頭溝的方向,我也覺得日子像突然從冰窖里跳出來一般變得很美好。內心的強烈慾望驅使我總是不顧父親的阻止,任憑他如何威脅、責罵也要往祖母家跑。每天早晨從苦塘溝出發去學校,下午放學我一定在石頭溝。祖母總是追着我回家。送了一段路,還有一段路。她拄着拐杖站在坪上目送着我下山。我一步三回頭,總是看見她布滿皺紋的臉上那雙不舍和憂傷的眼。她越是藏不住對我的心疼,我越是想方設法地靠近她。

“我們祖孫的情誼深如海厚如山。”我覺得她嘴上用詞是“祖孫”,看着我的眼神則是很明顯地把我當莫逆之交。

八年前,也就是祖母過世的第二年,幺姨婆九十歲壽宴上,當著幾十桌的近親表親熟人陌生人,看着長相酷似祖母的幺姨婆,還沒開席我就哭得一塌糊塗,惹得幺姨婆也哭得稀里嘩啦,引來許多叔伯姑嬸們的圍觀、勸慰、議論、同情和流淚。此後,一想着那樣傷心難堪的場景,我就難受,我就自責自己的脆弱無力。

祖母另有一個名字叫黃基成,幺姨婆也另有一個名字叫黃基清,那是她們的學名。曾祖父是私塾先生,滿腹經綸卻並不迂腐。他勇破女兒家只是待在綉樓織補的先河,讓祖母和她的姐妹們走進學堂。他沒有指望她們能夠博學,見多識廣,才華出眾,有精忠報國的遠大志向,只是希望她們讀書學習,在獲得知識的過程中,學會思考,有仁愛之心、習得深厚的的涵養。祖母在十個兄妹中排行老三,幺姨婆排行老十。十就是滿,父輩們稱呼她“滿兒”,整合了北京話的兒化音與江津話的平聲腔,溫和、婉轉又親切。祖母也跟着稱呼“滿兒”。

祖母與幺姨婆最親密。一月兩月的,頂多不超過三個月,幺姨婆一定會帶上換洗衣物到石頭溝小住幾天。進進出出,前前後後,她們形影相攜。她們還會一起到苦塘溝來。我跟屁蟲一般殷勤地跟着她們。祖母與幺姨婆都是擺龍門陣的高手。每代人有每代人的龍門陣。和我們這一代擺電視擺電影擺奮鬥,擺平凡的世界,擺人世間不同,她們那一輩擺京劇川劇,擺的是對安葬地不滿的死人恐怖的借屍還魂,對家庭安排的婚姻不滿的新郎在新婚夜讓新娘獨守空房,解放重慶戰役傳來的隆隆炮響,幺姨公在長江里搬罾捕魚網上來一個水打棒。有時是親歷的事實:合江的親戚煮肉食只撒一把鹽巴不放別的佐料白眉白眼的難吃,重慶來的模樣姣好的知青嫁給本家老實巴交的侄子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隔壁老刁與兒媳婦端起勢子吵架,勤於筆耕又寫不出名堂的瘋子。有時也談家國時事:從土馬路到洋公路,以前到石頭溝走路半天現在坐客車只要一個小時,核潛艇怎麼能夠平白無故地沉沒呢?故事一個接一個。有時哈哈大笑,有時嘆息唏噓。從幾歲到十幾歲,半夜三更的,多半在石頭溝,偶爾在苦塘溝,我與她們擠在一張老牙床或者舊木架子床上,在黑黢黢的麻沙蚊帳里安靜地瞪着眼,屏息凝神地聽來石頭溝探親的幺姨婆與祖母興緻勃勃地講着故事。我在她們的大笑、嘆息與唏噓中看世界。

3

祖母曾自豪她的娘家在當地還算體面的大戶人家,她和她的姐妹們是大家閨秀。“淑蘭”“淑君”真是好聽。“基成”的學名鮮有人知曉,“基清”的學名還是這次我去見了幺姨婆後問她才得知的。幺姨婆的家人沒有一人聽說過。《禮記》上就說,“幼名”,“冠字”,“死謚”,把你一輩子都撂這了。“幼名”,就是小時候給你起名,一般是先起個小名,也就是乳名,等到上學的時候起個訓名,也叫學名,方便老師稱呼。如果是男人,學名可能就是他今後行走江湖的名了。在嚴重的男尊女卑時代,女性的一些行為備受約束,有沒有學名都不能改變命運。她們一生都沒有行走江湖的機會。幺姨婆沒有纏過腳,但是心靈上的裹腳布沒有得到鬆綁。幺姨婆教過一年的課,她是鄉小學堂里唯一的女教師。模樣俊俏、身材窈窕、教課認真的幺姨婆受到家長學生的一致尊崇。街坊鄰里則從道德上譴責她。女性必須遵從三從四德,不得拋頭露面,否則就是違反倫理。幺姨婆被閑言碎語湮沒。姨公家受不了壓力,勸說她放棄心愛的課堂回歸家庭,像所有討伐她的那些婦人一樣煮飯餵豬生孩子。

“女孩子不能吃豬腳尖兒,吃了今後嫁不脫。”把豬蹄尖兒都夾到碗里了,父親這樣說,我就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嫁不脫?還在相信那些邪說?那是好吃的東西不給娃兒吃的借口。雲霞你吃,放心吃。”在幺姨婆的准許下,我能放肆吃別的女孩子們都吃不到的豬蹄尖兒,還能敞開吃據說忘記性的豬血旺。她把女人對世俗的抗爭移植到了我身上。她希望我實現她未盡的願望。

幺姨婆經常來小住,姨公很少來。姨公曾被國民黨拉去做過壯丁。鄉里的保甲長收了賄,將別人的名字改成了姨公。姨公與幺姨婆已定親,只得依依惜別跟着部隊到了重慶。1949年重慶解放前夕,國民黨撤離,在福建都準備上船了,姨公肚子一陣絞痛,等他解決了內急問題,載着國民黨官兵的船隻已經離岸而去。陰差陽錯,姨公由此避免了長達四十年的兩地相思,得以回到沙溪灣與幺姨婆團聚。

沙溪灣雖然在長江邊,但是幺姨婆家耕種的不是良田沃土,除了田地也沒有其他的收入,日子一直過得擰巴。善良、敦厚、並不寬裕的祖母總是想方設法接濟她。那根拐杖應該是我買回去後,祖母樂顛顛地拄着在石頭溝一陣炫耀後就轉手送給了幺姨婆。

4

那個下午,我去見了幺姨婆黃淑君。當晚回家心潮難平,發微信宣洩心緒用時三十分鐘,流淚三個小時。第二天一整天,眼睛又紅又腫。

祖母和她的姐妹們,都是長壽,都有這樣一雙眼睛:燦若明鏡、洞察秋毫、明心見性。姨公已經離世多年了。幺姨婆的兩個兒子也於好幾年前因病先後去世。幺姨婆端坐在藤椅上,如菩薩俯瞰塵世。一些凡塵慾望抽離出來,熱烈、深沉、內斂,她置身在紅塵的道場中,以一個世紀的包容活出了她的氣定神閑,明明驚濤駭浪,卻能平靜如風。

“拿去,拄一下。”幺姨婆沒有說什麼,卻是什麼都說了。她與祖母曾合力往我的骨頭和血液里注入過她們看過的漫漫雨霧、幽幽月色,肌膚感受過的氤氳潮濕的季風。她的話只有我能聽懂。她教過書。我是教師。我們的基因遺傳。她是把我當成了有同等經歷同樣情感的平輩。那個下午,我和幺姨婆都想念着祖母。

幺姨婆的身體不敢跨出以拐杖為半徑划出的圓。她一片心田戰勝荒蕪,精神的視覺蔥蔥蘢蘢,早已越過了地平線以外。

見幺姨婆黃淑君的那個下午,我想我獲得了力量。

2022年第七期目錄

□ 文史雜詠

剩女生出女皇帝 方英文 004

時間的隘口 宋長征 007

趙樹理和他的房東 魏麗饒 012

盂城驛,詩和遠方的餘暉 李愛群 018

□ 記憶與敘事

花兒在遠方 劉月新 023

歲月深處那朵棉鈴花 陳永紅 027

欲言又止的我們 卓 美 030

貼近泥土的雲 時國金 033

□ 人生風景線

見幺姨婆的那個下午 劉雲霞 038

手語 梁亞軍 042

從午後到黃昏 鄭有光 048

在低處 戎 飛 051

挺拔的高粱 李開振 055

□ 散文詩

清水 曉 岸 057

大地之灣(外一篇) 蘭葉子 062

□ 美文天地

此味在人間 胡曙霞 066

那些繁花 韻 秋 070

下了一生的雪 呂 游 074

飛絮時節 風 凝 077

□ 隨筆長廊

從一間自己的屋子到一張自己的床(外一篇)

陸 地 080

敘述或抒情 田志軍 085

熟在枝頭的柿子 甘傳炳 089

樓宇 林曉雪 091

熟悉的陌生人 張青梅 094

我的父母 顧上上 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