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迪斯科爆火, 背後是東北半個世紀的無奈: 從受寵到跟不上時代

野狼Disco。

說它是神曲,不僅因為火爆大江南北,還因為,它以不經意的文化符號,撞擊到很多人的隱秘情懷。

《無間道》、“凌凌漆”,郭富城和東北初代霹靂……

尤其這一句:

不管多熱都不能脫下我的皮大衣。

幾可看作一個時代信號倔強的回潮。

有評論說,跌宕數年的東北文藝復興終於在老舅重回巔峰。

除了音樂圈。

作家雙雪濤、班宇、鄭執紛紛上位。

電影?

《白日焰火》《無證之罪》開路後,《刺殺小說家》《日光之下》《東北虎》等也拍馬跟上。

△ 路陽新片《刺殺小說家》改編自雙雪濤同名作品,電影拍攝地改為重慶

△ 易烊千璽在ins上推薦班宇的《冬泳》,銷量激增

發現沒,國產喜劇/犯罪劇尤其青睞東北。

為什麼?

Sir今天想問問。

01

失敗者之歌

影視領域,東北的文化輸出,一個名字我們繞不過。

趙本山。

趙本山通過春晚小品和《鄉村愛情》系列,締造的喜劇帝國曾是一代人笑聲的主食。

當今影壇前三的喜劇演員,沈騰說過,大年三十的時候,他爸就是沖正在放本山大叔小品的電視機,問當時還在開心麻花哼哧哼哧拍話劇的兒子,你啥時候能上春晚啊。

能上,出息;

不能上,寒磣。

在東北人看來,就這麼一回事。

但,在2011年之前,東北在華語電影里其實還有其他東西。

——為何是2011年,Sir先賣個關子。

2006年,許鞍華的作品《姨媽的後現代生活》。

許鞍華最被低估的電影之一。

這部電影隱藏了一個時代切面。

姨媽(斯琴高娃 飾)來自東北,在上海獨居,遇到廣東來的騙子潘知常(周潤發 飾)。

東北——上海——廣東。

這三座城市,既有經濟水平的差距,也與文明開化程度息息相關。

在電影中,上海、廣東那麼整潔,明亮。

一塵不染到近乎夢幻。

這正是姨媽悲劇的根源。

穿着小皮衣的女兒(趙薇 飾)曾經憤怒地質問姨媽:

當初你落難的時候跟我們在一起,怎麼不嫌棄我爸工人大老粗。一有機會回上海原籍,頭也不回。

可回到上海,以為能找回尊嚴的姨媽,卻被一步步剝奪了尊嚴。

片中,最讓觀眾捧腹的爆笑點,恐怕就是上海的姨媽穿着紅色毛線織成的泳衣,下水。

結果讓救生員誤會:

阿姨,你怎麼搞的,來例假還下水呀。

好笑?

當進度條拉到片尾,崢嶸就露出來了。

我們的姨媽人財兩失,不得不回到東北老家,繼續面對她曾經厭棄的生活。

藉由楊德昌式小男孩寬寬的眼光,他看到姨媽的生活變成這樣:

門外,貼滿小廣告的老舊居民樓被殘雪覆蓋。

家裡,破舊邋遢,工人大老粗的姨爹唯一的精神愛好就是看電視(多半是小品)傻笑。

而姨媽呢?

既不怨恨,也不動容。

彷彿離開上海當晚,姨媽就徹底死去了。

影片更深的絕望是——

即使姨媽“死”了,那個她心心念念一輩子的上海,也轟轟向前,不會多看她一眼。

東北人的失敗者之歌,竟被一個香港導演捕捉到了音符。

但。

真正把它譜寫、演奏出來,還得是東北人。

2011年,《鋼的琴》。

導演張猛,主演王千源、秦海璐。

看一組圖。

故事講的是,下崗鋼鐵廠工人組建了一支樂隊,終日奔波在婚喪嫁娶、店鋪開業的營生之中。

領頭的陳桂林(王千源 飾)為了女兒的音樂夢,在破舊的廠房利用破銅爛鐵手工打造一架鋼琴。

跳弗朗明哥舞、拉手風琴、詠嘆調,這多文藝,多浪漫。

但這僅僅是畫面的一半表達。

還有一半是,廢棄、黑黝黝的鋼鐵車間,昔日的熱火朝天突然冷卻下來,成為空洞的硬軀殼。

廠房的頂棚像大鵬的翅膀,準確起飛,但被定格在灰霾的天空之下。

最“出挑”的是那根大煙囪。

明明工廠倒了,它還依然燃燒,吐露煙灰,試圖以舊方式繼續維繫北方城市漫長寒冬里的暖意。

導演張猛回憶:

1999年,我在鐵嶺評劇團看到一架木質鋼琴,是當時他們團里的人做的,那時候我開始想這架鋼琴的故事。

鐵嶺有一個鋼材市場,裡面有一大堆失業的工人,他們失業後買了跟自己以前工作時一樣的機床,變成了一個個小作坊,但其實這些工人們又都集結在一起,你想做個什麼東西都是在這個市場里完成。

兩個“念頭”碰撞到一起,就萌發了《鋼的琴》的創作,“一個人在突然失業後面對社會時最陣痛的時期,是我一直想拍的,我不想人們把那個時代遺忘掉。”

“我不想人們把那個時代遺忘掉。”

那是什麼時代?

儘管生在南方,但Sir小時候常在電視上聽到一個詞。

下崗。

什麼是下崗?

維基百科顯示,中國特有名詞,指“中國國有企業在機構改革中失去工作的工人,工人仍屬於該工廠單位,但沒有工資,實際上等於失業。”

下崗這個說法給“失業”罩上一層溫柔又曖昧的色彩:

下崗,下崗,總歸有再上崗的時候嘛。

但你若了解上世紀90年代末那場下崗潮,你會知道,最終能再上崗的,極少極少。

當年,國企改制波及的是全國,主要在老工業基地和經濟欠發達地區,東北三省佔25%。

1998到2000年的下崗潮,每年國企下崗工人平均700-900萬。

下崗後,針對工人,企業有好幾種處置辦法:

或一次性買斷,或停薪留職,或每月領最低工資。

一時間,下崗工人與企業的捆綁戛然而止。

失業,讓之前所相信,擁有的全部崩塌。

當年的國企管理是封閉式的。

因為封閉,內部生活設施俱全,更加重工人對它的依賴;

也因為封閉,工人無其他技能,當下崗事發,如同被命運拋棄。

簡單講——

崩塌的不僅是安穩的日子,還有對生活的奔頭。

《鋼的琴》里,女兒問陳桂林,這家鋼琴能發出聲音嗎?

爸爸說,能,肯定能。

——但是你要彈得“越簡單越好”。

這其實暗示了這架鋼琴天然的缺陷,駕馭不了複雜的曲調,就像這些失業的工人,適應不了瞬息萬變的時代。

比這更露骨的隱喻:《暴雪將至》。

故事雖然發生在南方,但導演卻偏偏在影像上拍出反差感,營造出北方重工業城市的氛圍,是心境的“東北”。

開篇是這樣的。

段奕宏飾演的余國偉,在辦理身份證。

“叫什麼名字?”

“余國偉。”

“哪三個字?”

“餘下的余,國家的國,偉大的偉。”

“哪個余?”

“……多餘的余。”

《暴雪將至》的結尾是這樣的。

段奕宏在等車,他掏出那張新辦的身份證,看了看,又放回兜里。

車來了,段奕宏上車。

找個座位後,坐下,等等等等,車子一動不動。

車子發動不了,一車人,就那麼卡在那裡。

這時,天上下雪了,段奕宏透過車窗,仰頭看那場遲到的,北方的雪,眼睛裡,欲說還休。

開篇的台詞好理解。

結尾為什麼要這樣設計呢?

導演董越的回答是:

很多電影,可能上了一輛車,車開走了,消失了,特別寫意抒情的一個結尾。但他不想這麼處理。在時代的拐角處,那些失去道路的人事實上是哪兒也去不了的,所以就有了這輛發動不起來的公交車,一代人就那麼停在那兒,殘酷又真實。

失敗者如何與失敗相處?

在文藝里,我們找到了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

紅毛衣能織連身泳衣,廢棄鋼鐵能打造鋼琴。

他們看似樂觀,浪漫,但骨子裡卻全是冰渣子的悲涼。

就像雙雪濤小說《飛行家》這段文字:

二姑夫說,小峰,天快亮了,不能再耽擱,我跟你不多聊。記住二姑夫一句話,做人要做拿破崙,就算最後讓人關在島上,這輩子也算有可說的東西。做不了拿破崙,也要做哥倫布,要一直往前走。做人要逆流而上,順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

……

這時我哥在我背後拍了一下我,說,弟,我先走,你多保重,房產證別忘了給你二姑。說完他走過去,把桿盒放在大籃子里,然後從大籃子里拿出一個背包背上。我說,等一下,二姑夫,你說這氣球能一直往上飛,那不是遲早要爆炸?……

又是一幫窮人自製熱氣球,做飛行家,要飛向遙遠、溫暖的南美洲。

結局呢,想想就知道是“死路一條”。

所以,提起東北喜劇,別只記得春晚小品和二人轉的歡脫喜感。

還有一種東北是“飛”的。

是用魔幻的笑聲去填補時代碾過一代人身上的苦痛。

02

性,殺人,迪斯科

把目光投向東北犯罪片。

2014年,刁亦男《白日焰火》在柏林電影節擒獲金熊,男主角廖凡成為首位華人影帝。

這部電影打碎了《鋼的琴》以及之前的“東北”類型模具。

它展現了一種更兇猛,也更為坦誠的暴力。

有三個元素,突出而獨特。

性。

開場,煤礦上的“碎屍案”,斷肢在生產線的黑煤里露出來。

很快,警察張自力(廖凡 飾)身穿白背心跟前妻蘇麗娟在小旅館裡打撲克牌,然後做。

注意,這時,一隻瓢蟲的“屍體”粘在白色床單上。

開場的性就出手不凡,暗示了“愛與死”的主題。

張自力邀請嫌疑人吳志貞(桂綸鎂 飾)滑野冰。

當晚,兩人親吻了,接下來呢,沒有拍(或者拍了最終剪掉)。

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兩人在小攤里,吳志貞抹上了口紅。

而吳的丈夫,叫梁志軍(王學兵 飾)。

他每天晚上背着冰刀,遊盪在這座城市。

滑冰,冰刀,在電影中都是男性能力、權力的隱喻。

外掛的冰刀,虛張聲勢,反而暗示梁的虛弱無能。

性為何在罪案題材中如此重要?

因為性是人不滿足最有效的宣洩途徑。

焦慮了,性一下。

憤怒了,性一下。

空虛了,性一下。

而《白日焰火》的性好就好在——

它既說出了性愛的“不得不”,也說出了性愛的“不過如此”。

短暫的快意消散後,你還是得面對那個巨大的問號。

當它再一次逼近,更進一步的犯罪就產生了。

殺人。

五年前,吳志貞的丈夫梁志軍(王學兵 飾)被警方認定死於一樁離奇碎屍案。

是吳志貞乾的?

“五年後,又發生了類似的連環案件,並且這些死者都曾與吳志貞相戀。”

應該是吳志貞乾的吧。

好的罪案題材,往往不在意誰是兇手。

它在意的是弦外之音。

在Sir看,《白日焰火》最有意義的一句台詞,是同事問張自力為何那麼拚命,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還想贏得世界啊?”

“至少可以輸得慢一點吧。”

為什麼張自力明明知道吳志貞危險,還不顧死活地跟上去。

正義感?責任心?

都不是。

張自力的本質,是一個被體制殘害又因為無法反抗而投誠體制的人。

他只是也只能不清不楚地“前進”。

所以在張自力的臉上,你看到最多的表情,是欲哭無淚。

最典型的,就是那場可以寫進華語影史的迪斯科。

張自力在片尾,出賣了吳志貞,得到他想得到的職位,突然,他在迪廳里獨舞起來。

神情輕鬆但更像痛苦。

一個比槍的動作,僵硬,寂寥,無可奈何。

——配曲是歐陽菲菲的《嚮往》。

這段即興發揮,是這部黑色電影對人性的神來之筆。

怎麼理解人性?

永遠別以為自己看穿它。

說白了,性、殺人和迪斯科,對應的是,慾望、罪惡和宣洩。

所以,那些上乘的東北犯罪片,觀感從來是瀰漫著悲觀。

不得不提把網劇拍齣電影質感的《無證之罪》。

它拍出了東北這片土地荒誕但真實的分裂。

這種分裂最有效的體現,是反派。

香煙反抽的李豐田,絕對是國產劇近幾年最難忘的變態。

但從行為舉止上,李豐田恰恰不變態。

他就像一個路上隨處找得着的質樸民工:愛喝白酒,懂牌子,老酒鬼……

吃面時那個熱乎勁兒,和一個累了一天的體力勞動者沒區別。

偶爾蹦出一兩句,還是生活氣息濃烈的東北式幽默,在犯案時候說出口,尤其顯得瘮人、不合時宜——

他跑去郭羽家綁架,不着急動手,先開口嘲笑郭羽:

你說天黑就報警……你家天黑是幾點啊?

這些常態的問候,恰恰是他的可怖之處。

因為這樣的人可能就在你身邊。

說白了,啃雞腿和殺人,在他來說,都是基本的生理需求。

也正是變態與常態的交織,讓這個人物有了真實人物一般的不確定性。

——你不能預計他們什麼時候動手。

《無證之罪》,指向其實不是沒有證據的連環殺人案,是非典型警察,非典型兇手,非典型變態們高手過招的不露痕迹。

而東北肅殺、冷冽的天氣,又給人物附着了猶豫,疏離的氣息。

03

為什麼是東北

從蘇有朋翻拍的《嫌疑人X的獻身》拍攝地選在哈爾濱。

到長白山林區拍攝,張震、廖凡主演的《雪暴》。

再到尚未公映的華語電影,蔡尚君的《冰之下》、耿軍的《輕鬆+愉快》、梁鳴的《日光之下》……

為什麼這麼多華語犯罪片如此關注東北。

Sir認為有幾個原因。

首先,重工業城市的轉型,巨變。一群人趕上趟,更多人落後,被拋下,還在努力追趕,想輸得慢一點。

陣痛期,社會板塊有縫隙,藏匿罪惡。

而從電影創作的角度來看,東北有獨天得厚的優勢。

冷。

因為冷,慾望被反襯得更加熾烈,比如性。

冰雪,與鮮血的對比,衝擊更震撼。

再者,城市風貌多元。

特別像哈爾濱、長春、大連等城市。

有歐式、日式、俄式、前蘇聯的建築,它們背後本身也帶有情緒。

重工業過去了,但它給城市留下鐵灰色、深刻的痕迹,代表着集體意識、純真年代、恢弘歌舞等等看似過去其實還在影響的意象。

如開篇所說的老舅,不就是生活在夾縫裡的人?

歌手董寶石是這樣評價這個icon的:

他其實並不是一個社會大哥,但一定要有社會大哥的氣質。假設家庭沒那麼富有,他也會戴一個很粗的鏈子,然後頭髮剃得很短,最後外面來一個黑貂,保護自己脆弱的心。

——GQ報道《我要用老舅構建東北神奇宇宙》

這不就是東北最形象的隱喻。

曾經,它是共和國的長子。

現在,它不是。

所以它此刻的表達,是對時代的急吼吼,也是氣喘吁吁跟不上的無奈、困惑。

看東北電影,要看它的直給,更要看閑筆。

那些笑與罪背後的混亂,都是我們路過的足跡。

粗俗點說,像糙爺們的東北電影是我們的性啟蒙,每一份性啟蒙背後,都概括了我們無法言說的騷動。

正經點說,糙爺們的東北電影是我們的歷史。

歷史過去了。

但歷史還塑造了我們,界定了我們,歷史更是我們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的唯一來路。

我們不能遺忘歷史。

遺忘歷史,就是背叛自己。

最後,附上一份東北片單。

這些電影。

都值得看,值得收藏。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

(導演 許鞍華 主演 斯琴高娃 2006年)

《新宿事件》

(導演 爾冬陞 主演 成龍 男主角從東北偷渡到日本,殺出血路 2009年 )

《鋼的琴》

(導演 張猛 主演 王千源 秦海璐 2010年 )

《黃海》

(導演 羅泓珍 主演 河正宇 男主角來自東北 ,尋妻復仇 2010年)

《白日焰火》

(導演 刁亦男 主演 廖凡 桂綸鎂 2014年)

《無證之罪》

(導演 呂行 主演 秦昊 鄧家佳 2017年)

《下海》

(主演 耿樂 齊溪 下崗女工在巴黎的“站街”故事 2017年)

《雪暴》

(導演 崔斯韋 主演 張震 廖凡 倪妮 2018年)

待映:

《冰之下》

(導演 蔡尚君 主演 黃渤 宋佳 第20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

《輕鬆+愉快》

(導演 耿軍 2017年聖丹斯電影節展映)

《日光之下》

(導演 梁鳴 主演 呂星辰 吳曉亮 2019年平遙國際電影展最佳導演)

《東北虎》

(導演 耿軍 主演 章宇 馬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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