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演義》的烽煙里

作者 | 莫雨

來源 | 孔夫子舊書網APP動態


小時候,聽白須老者說:唐扯謊,宋日白,假封神,真三國⑴。雖然有些懵懂,只大略地知道這四本書的名字,但天性對“真”的好感,一下子便讓我喜歡上了《三國演義》。

小學四年級,父親生病住進縣城裡的醫院。暑假裡,母親帶着我來到縣城,住在外婆家。外婆家街對面,有一小小租書攤,攤上有幾百本連環畫,其中便有《三國演義》系列。只要一有零錢,我就會欣欣然跑到租書攤,坐在小板凳上,很沉醉地看自己喜歡的三國片斷,往往一看就是一個下午。許多三國人物,走出連環畫,深深地刻進我的腦海里。

高二下學期⑵,寢室里一位同學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套《三國演義》,晚自習後就着油燈,看到很晚。從小對《三國演義》就有的喜歡,被封面上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引誘出來,清晰得要命。我坐在他床邊,守着他,意馬心猿心不在焉地看着應該強化的課本,等待瞌睡俘虜他。因為,他告訴我:他睡後,書便歸我。十二點多,他終於睡下了。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接過書,在同學們此起彼伏的鼾聲里,精神百倍地向三國進發,慢慢走進《三國演義》的烽煙里。

東漢未年,皇室暗弱,外戚宦官相繼專權,朝野漸亂,治世崩塌。亂世之中,群雄並起,英豪倍出,人人都有一顆不甘平淡的雄心,個個都要逐鹿中原。在這場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混亂中,曹氏、劉氏、孫氏集團漸漸脫穎而出,分別建立了魏、蜀、吳三國。三國,彼爭此伐,縱橫捭闔,在江漢流域、秦嶺南北進行着你死我活的戰爭。羅貫中從《三國志》和民間傳說出發,演義出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文字盛宴。《三國演義》以時間為經,以魏蜀吳三國為緯,單線條地進行情節演進,鋪陳式地進行場景描摹,雖其文學創作的整體性,人物塑造的典型性略有欠缺⑶,但其故事的曲折驚險,跌宕起伏,峰迴路轉,卻可以排在古典名著的首位。

《三國演義》正中我這樣一個喜歡故事情節勝於喜歡文學質量的讀者下懷。我徘徊在《三國演義》一個緊接着一個的驚險故事裡,踟躕在這些故事的不盡曲折中,有時與羅貫中一起盡興演繹高潮迭起,有時很自我地想象峰迴路轉。最喜歡長板坡上的趙雲和當陽橋頭的張飛的故事。銀槍白袍的趙子龍在百萬軍中來來去去,斬將無數,看得曹操心驚心羨,一心想將其收為己有。只可惜,他救出的卻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這個樂不思蜀的阿斗,不但枉費了趙子龍救他時置生死於肚外的忠肝義膽,也褻瀆了諸葛亮助他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嘔心瀝血。一生莽撞的張翼德,在當陽橋頭不僅急中生智,製造出眾兵埋伏的假象;而且一聲斷喝,竟然嚇死曹營戰將夏侯傑。雖然拆毀當陽橋被諸葛亮視為狗尾續貂,當陽橋頭,卻是他一生中難得一見的靈光閃現。

讀《三國演義》,自然無法迴避曹操、劉備、諸葛亮這三個已經被傳說、演義公式化的人物。在《三國演義》里,曹操,是被公式化的奸雄和梟雄,從“寧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而殺呂伯奢全家開始,他一路殺來,殺了陳宮,殺了呂布,殺了孔融,殺了華佗、殺了楊修,殺了馬騰……所過之外,一路血跡。雖然留下這些血跡的,並非個個都是無辜之輩,但殺人,終究是讓我這樣沒有殺人能力只有可能被殺的人痛恨不已。更重要的是,他架空了歷史與傳統認為正統的漢室,他的兒子曹丕乾脆篡漢自立。

於是,不管他有多麼雄才大略,文韜武略,不管他於武於文,都自成一家,不管他統一了北方使民眾免受戰亂之苦,為後來晉一統天下奠定了基礎,他在《三國演義》里,都只能是大奸大惡,十惡不赦。劉備,是被公式化的正統和寬洫的象徵,從桃園結義⑷開始,一直在豪傑的夾縫裡廝混打拚。後來,好不容易訪得卧龍諸葛亮,慢慢有了氣候,卻被曹兵一路追殺至江夏,妻子喪命於亂軍之中,兒子勉強得救。經赤壁之戰,借荊州,進西川,占成都,終於成就漢蜀。因為姓劉,因為相傳是中山靖王之後,因為口口聲聲要匡扶漢室,不管他多麼臉厚心黑,都被認為正統,沒人追究他自立為帝這無法圓說的行為。諸葛亮,是被公式化的智慧與機巧代言人。

在“卧龍鳳雛得一便可得天下”⑸的傳言里,他千呼萬喚,被劉備三顧而出。一出場,便石破天驚,以《隆中對》三分天下。在其後的政治軍事生涯里,他搖着羽扇,坐着輪椅,揮灑自如,巧計百出,無往而不利,但總因天時不順、地利不合而功虧一簣。六出祁山,思定中原,病逝五丈原,令人扼腕。因為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因為他有前後二《出師表》的表白,因為他忠誠於正統的劉備,一直扶助扶不起的阿斗,所以,儘管他“妖”法無度,幾不為人,卻依然被人景仰崇拜。

看《三國演義》,我的思維被徹底格式化,順着羅貫中的筆觸看曹操的白臉,關羽的紅臉,張飛的黑臉;緊跟羅貫中的情緒恨其所恨,愛其所愛;站在羅貫中的立場悄悄地將千多年前的世事內化為自己身處的環境,時而快慰,時而暗恨。羅貫中浸潤在小說里的全部好惡,被我一古腦接收過來,存儲在自己思維里,經年難變。許多年後,我雖然知道《三國演義》里的人物被羅貫中個人化地“演義”一遍,已經失去了他們本來面目,但我卻依然願意相信歷史中的他和他們,就是“演義”里的樣子。

在《三國演義》四起的烽煙里,我幻想自己是劉備,有海納百川的氣勢胸懷,能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我幻想自己是諸葛亮,有觀天測地的神妙功能,能扶助劉氏一統中原匡正天下;我幻想自己是關羽身邊的一員戰將,在他敗走麥城時力挽狂瀾,救武聖於將死;我幻想自己龐統身邊的一位幕僚,在他將至落鳳坡之前一瞬,阻鳳雛繼續前行。

我幻想自己是馬超,在與曹操對峙時,不中奸計,與韓遂團結一致;我幻想自己是典韋,為救曹操力敵眾將,血戰至死;我幻想自己曹植,文弱纖瘦,風流倜儻,出口成詩,下筆成章;我甚至幻想自己是曹操,有他的文韜武略,卻不做奸雄,也不做梟雄,而是一心一意匡扶漢室,做一名流芳千古的賢相……

在《三國演義》四起的烽煙里,我覺得自己變得冷血了。一仗下來,死了多少人,消失了多少生命,我不關心,我只關心那些有名有姓的文臣武將;七擒孟獲,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因為太過殘忍,上天減其壽誕,我卻暗自里以為老天不公,為什麼會做出如此決定;周瑜被三氣而死,我竟然一點也不憐憫,反而覺其罪有應得,誰叫他要與諸葛孔明作對呢?我背着一將成名萬骨枯的千古名言,在你征我伐、屍骨遍野的戰場上進進出出,在冷兵器上閃閃發光的鮮血里,尋找自己心儀人物的文治武功,一點也體會不到戰爭帶給尋常百姓的痛苦與血淚,一點也體會不到獨守空房的女子或老人對丈夫對兒子的無盡期盼……

在《三國演義》四起的烽煙里,歷史,被簡單化為一場場冷血戰爭,一次次宮闈秘斗,一個個偶然事件。生命,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裡,屍骨堆碼成聳入雲天的高山,卻沒人正眼看它;鮮血,盛滿大人物們沐浴權力的池子,大家爭先恐後地跳入其中,被染得滿身滿臉滿嘴血紅,與魔鬼無異;奸詐,與智慧為伍,與仁義同行,道貌岸然的樣子,彼此並無真正的區別,人們只能憑着慣性思維去判別;戰鬥中的男人,有血性,沒感情,有武功,沒人性;宮庭里的男人,有權謀,無智勇,有溫弱,沒雄心。細微的人情,村野的世故,塵俗的倫常,一切,全部,所有,都迷失在四起的烽煙里,難尋蹤跡……

現在,我擁有兩套《三國演義》⑹,但卻一直沒重新再看。心裡的《三國演義》,是一個混合體,既有小學看過的連環畫故事,也有高中時熬夜的記憶,還有電視連續劇的印象。《三國演義》里那些人物形象,有了更為豐富、更為客觀的歷史依據和人文氣息。他們,不再只是羅貫中筆下的人物,而是我結合歷史、文學、演義想象出來的具有“我”特點的人物。

現在,我時不時地看一下陳壽的《三國志》,很認真地看裴松之的注,還在網上進行擴展關聯閱讀;但我不讀易中天的《品三國》。每讀三國,我眼前總是瀰漫起只有《三國演義》才有的烽煙,一縷縷,帶着血腥,直衝雲天,穿越時空,撲面而來,異常清晰。


註:

⑴唐,指《隋唐演義》。宋,指《水滸傳》。封神,即《封神演義》。三國,即《三國演義》。扯謊:川東方言,撒謊。日白:川東土語,說瞎話,胡侃亂聊。

⑵當時,高中只讀兩年。高二下學期,就是高中最後一學期。在學習最為緊張的高中最後一學期,我卻在熬夜看小說,怪不得,沒能考上大學。

⑶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里評說《三國演義》時,就其人物塑造說了一句最為經典的話:“狀諸葛亮之多智近妖”。

⑷關於桃園結義,民間有則很有趣的傳說:桃園結義時,三人就誰當大哥的問題請教於一智者。智者說,這裡有三棵樹,你們爬一下,就知道誰是大哥。張飛想當大哥,快速爬到樹頂;關羽不緊不慢,爬到了樹中央;而劉備站在地上未動。智者說,萬丈高樓地起,參天大樹根為先。於是,劉備成了大哥,關羽當上二哥,張飛只好就任三弟了。

⑸劉備既得卧龍,又得鳳雛,卻未能得天下。可見,傳言只是傳言,千萬不能當真。

⑹一套是巴蜀書社出版的“中國古典十二大名著”系列,橫排,簡體。一套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毛宗崗評改本,豎排,繁體,帶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