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電影比起來,你最重要,養育好你,我才能做好電影。」
文|翟錦
編輯|姚璐
圖|受訪者提供(除特殊標註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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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過兩部探討母女關係影片的導演楊荔鈉,帶着自己19歲的女兒小熊一起來見我們。
她的上一部電影《春潮》在2019年公映,展示的是一對母女紀明嵐和郭建波之間互相折磨的關係,飾演郭建波的郝蕾在母親病床前有一段長長的獨白,說盡了關係里的撕扯:「你安靜了世界就安靜了,就讓我們這樣安靜地待一會兒吧,如果你醒來一定會罵我……你想讓我找一個好男人,有一個家,過體面的生活。我不。」
今年9月,她的新電影《媽媽!》上映,母與女仍是故事的主角。65歲的女兒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85歲的母親需要付出頑強的生命力照顧女兒。這部電影雖然有諸多沉重的因素,疾病、衰老、歷史、背叛,但底色溫情、明亮,一對老年母女蔣玉芝和馮濟真的關係充滿信任和愛。
母女關係是一道深刻的命題,至少在楊荔鈉的創作中,這道題沒有一個簡化版本的答案。如果說,她與母親的關係更靠近《春潮》的版本,那麼她與女兒的關係則更接近《媽媽!》。
我們的訪談在北京羅馬湖附近的一處餐廳進行,窗外是秋日的陽光、風和湖面,《媽媽!》的劇本就誕生於此。她剛剛從外地路演回來,急着回到北京,是因為訪談後日,她的女兒小熊就要去國外留學。
不用提問,楊荔鈉就自己噼里啪啦說了起來。她的電影里,常常有着大段的獨白,意識流的囈語。她有着充沛的表達欲,儘管她說自己在密集的採訪里已經耗盡了。她常常從一個點跳躍到另一個點,女兒小熊則會在一旁幫她補充和總結,「我最近採訪被透支得不行不行了,我說姐妹,你幫幫我,求求你了。」
小熊身高1米8,挺拔,生動,喜歡繪畫,喜歡馬術,表達比媽媽更有邏輯性。對話的過程中,母女倆依偎在一起,她們的關係坦率、親密、明亮。她們都願意極致地讚美對方,在母親生日那天,女兒在嘴唇里紋上了母親的名字,「LINA」。
小熊說,自己對媽媽永遠最真誠的祝福是,不論是錢,還是合作關係,任何東西不要損耗媽媽對創作的興趣,因為創作對她是最重要的事情。
楊荔鈉接著說,「你就是我最大的限制」。
小熊形容她們的關係是殘忍且自願的,「當你成為母親的那一刻起,帶來了生命,除了給予,同時也帶來限制,你不再是作為你自己」。
在給小熊12歲的生日信里,楊荔鈉寫:「和電影比起來,你最重要,養育好你,我才能做好電影。我也必須承認,你一直是我的第一女主角,很多創作靈感來自於你,有你,我的生活不枯燥,你也是我生命最有效的修正帶。」
《春潮》中的母女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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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歲,有了女兒是楊荔鈉人生的分水嶺。24歲開始拍紀錄片也是,她形容那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本來是舞者、話劇演員的她,在1996年開始拍紀錄片。她看到在福利院湖邊打水漂的獨臂少年,於是開始拍一群孤兒院的小孩;她看到自己小區樓下一團老頭坐在牆邊曬太陽,「像一串糖葫蘆串起來似的,非常好看」,於是她拍了《老頭》;後來她散步看到一群跳廣場舞的老人,樂曲風騷世俗,一個老頭邀請她跳舞,就這樣她拍了《老安》的愛情;因為好奇自己父母的離婚,她拍了《家庭錄像帶》。
最開始拍攝時,楊荔鈉甚至不知道自己拍的叫「紀錄片」,全憑藉本能和過往的舞台經驗,但她意外走在了時代前面,她是國內最早一批獨立紀錄片女性導演,在這之前,鮮有導演會拍私人家庭生活,不止是她,那幾年,一批女性作者都相繼拍出自己的作品。《中國紀錄片30年:影像如何打撈我們的記憶》里評論,「這或許不僅僅是巧合或者互相啟發,隨着『個人電影』成為可能,女性作者集體爆發的背後有一種強烈的反叛性,她們試圖以自己的方式看待和表達世界。」
楊荔鈉的第一部紀錄片《老頭》獲得了日本山形紀錄片電影節的亞洲新浪潮優秀獎,和法國、德國等重要紀錄片電影節獎項。賈樟柯看到後邀請她出演電影《站台》。但當時也有人覺得楊荔鈉沒受過專業訓練,還是個女演員,說她靈光閃現不會持久,以後慢慢就不知道去哪裡幹什麼去了。
但二十多年來,楊荔鈉一直在拍,不僅拍紀錄片,近十年她開始做電影。她的第一部電影是《春夢》,極其自由地呈現了女性情慾及精神世界,入圍了金馬獎。之後相繼拍攝《春潮》《媽媽!》(原名《春歌》),是她的女性三部曲。
即使母女命題在她的生命里深深纏繞,外界也常常把楊荔鈉當成拍母女關係的導演,她說這不是她,她感興趣的是社會裡的人,人里的女人,女人里的女兒。她喜歡拍老人,小孩,女人,男性在她的電影里大多隱身,這是她有意為之,「男人的關係裡面包括叢林法則,更殘忍,但我不願意看這種殘忍」,她感興趣的是人和人單純的關係,這並不意味着迴避複雜,就像有人問她,你的作品為什麼一直拍「背叛」?女兒背叛父親,兒子背叛母親,她在人性的複雜處跳舞。
《媽媽!》劇照
楊荔鈉形容自己的一生是在「自救」。早年間她通過舞蹈,把自己從枯燥的教育體系里救出來;後來,她通過紀錄片,把自己從整齊劃一的集體主義里救出來,她因為疼痛而不斷表達;有了女兒後,她創造了單純、信任、充滿愛的親密關係,把自己從粗暴的關係中救出來;現在,她拍《媽媽!》,把自己從《春潮》後的低潮中救出來。
她今年50歲,她說是正好的年紀,她的生命要跟女兒交錯開,女兒去國外讀書,她繼續拍電影,她的創造力依然旺盛,這些年她攢了很多故事,她還在做夢。
以下是楊荔鈉的自述,小熊也做了一些補充——
一個家庭的單位
他們都說我更溫柔了,更商業了,沒之前尖銳。
我想這就是人長大變化的過程,普通觀眾的情感共鳴我認為也有意義。
我一直在探尋家庭的題材,我們沒有長成老一代的樣子,是因為我們有自救能力,我認為這一輩子我都是在自救。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自救能力,很多人可能就是循環往複、沉默、隱忍,我要不要通過我的作品說不?
我媽媽就是我這輩子繞不過去的(命題)。我媽在《家庭錄像帶》的時候像個天使,她就是個很好的母親,很有責任,有擔當,可以以命換命的媽媽,但對我來說,不要以命換命,你都不用理解我,你就平和地對待我,我不要你看我的目光像敵人,我不要你說出來的話都是詛咒就夠了。那會她也年輕,現在我們挺好。所以時間是良藥,慢性葯。
這是這輩子我跟她之間的功課,我一定要在我媽媽生命終結的那一天,讓她安心,別讓她覺得,我還是一個她一直擔心的人,我希望我能好好地跟她說,我們這輩子,你養育我,我照顧你,請你放心地把你交給我,我很想跟她這麼說,但我從來沒說過,我只是說媽媽你放心吧。
幼年的楊荔鈉和父母、弟弟
我生小熊的時候,我媽給我買了999朵玫瑰,她說是小熊爸爸送給我的,但實際上是她買的。我記得我從麻醉里醒來,聲音都是重疊的,我聽見醫生一邊縫我的肚子一邊說,「這個女的特別逗,她進來的時候還給她媽媽一個飛吻。」我還聽見,「是個女孩,是個女孩」。
我聽見特別遙遠的地方傳來哭聲,我感覺我躺在一個巨大的南瓜瓣里,就像宇宙一樣大。我被推到電梯里的時候,我抬頭,知道那是我媽,我能聞到她的味道,我很本能的、下意識的、沒有任何理性思考的第一句話是,謝謝媽媽養育我。說完我麻藥後勁來了,又暈過去了。
我們可以從一個非常小的(角度)——母親對女兒的粗暴,延展到人對人的粗暴,到上一代的粗暴。為什麼我的電影里一直會有這些?因為我們家庭,包括人和人的相處,就是由小單位變成大單位,從大單位變成社會性。我懼怕和厭惡暴力語言、暴力事件、暴力傷害,滲透在家庭和社會的關係中。
《媽媽!》里有句台詞,「一切暴力行為都是可恥的」,讀懂這句話就讀懂我了,就讀懂我所有的溫和。他們還說慈悲,我說這跟慈悲沒有任何關係,這就是我對人和人際關係最基本的訴求。
上世紀遺留很多後遺症,《春潮》的抗爭就是女兒和粗暴的抗爭、和家長制的抗爭。那我這一代一定要是有進步的,我有進步,我的女兒才有進步,我和善了,她才能對別人和善。
她小學時候我要跟所有人道歉,跟老師道歉,跟同學道歉,跟同學家長道歉,她也被體罰,去給別人遛狗,反正特別糟糕,我記得有一次我不耐煩,沖她大喊,馬上我就意識到,我不要重複我曾經被粗暴對待的樣子,我會很快警醒,那是悲劇。
我不想用一個影片去教育人。有時候我說小熊看看這個(電影),她說你別給我洗腦,別煩我,我是很小心的,而且我覺得一個作品也起不了那麼大的作用,我完全出於我對自己或對他人世界的好奇,我想弄明白,這也是《女性三部曲》誕生的很自然的過程。
幼年的楊荔鈉和幼年的小熊
每個媽媽都是母狼
「每個媽媽都是母狼」,是《媽媽!》里的一句台詞,我記得我是在給她寫12歲生日寄語里寫的,她12歲,亭亭玉立,很像一個大女孩,我第一次感覺她被男人以一個成年人的目光、異性的眼光打量她,我從她身後走,心裡想,看你妹啊,傻X。
她求知慾特別高,在學校知識吃不飽。她是特別敏感的小孩,她有抗爭性,她的個性被擠壓,曾經遭遇過學校的霸凌,一路下來,我呵護得特別狠,那個時候我真的有體會,我就是母狼。
有一次我親眼看見老師讓全班同學不理她,我當時就瘋了……小孩是有創傷的,她不願意再進校園。
有段時間她在校園裡不上課,我就在校園裡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她之前學習很好,特別愛學習,她就是在試探你,她看你是不是能給她足夠的愛,而我讓她知道,你怎樣我都愛你。那一刻,之後的每一刻我都做到了,我要用我的行動告訴你,你是安全的,媽媽一直在你身邊。
她對學校沒有信心,每天很難過,我讓她停下來,先休息一年,後來幾年都沒上學。但這不等於不學習,我帶她去各地遊學,我們從大英博物館,一直到台灣,到湖北最偏的村子,我們把時間壓縮,短時間補完初高中課程。她才有時間騎馬、繪畫、做音樂,她做得很好,她有很多時間控制自己的生活。
後來馬也幫助她很好療愈了自己。我新拍了一個紀錄片叫《少女與馬》,我看到馬和人之間建立的信任,是人和人之間缺少的。她上小學跟老師磕,跟學校磕,跟教育磕,她很沒信任感,她在馬場看見了一匹馬,那匹馬我認為是所有馬里最難看的,但她就認為特別美,隔了一年她徹底不上學了,那匹馬還在呢,她就說媽媽我想騎馬,我說好。
《少女與馬》影片開頭,有人在打那匹馬,因為馬太烈了,誰都馴服不了,教練都上不去,小熊看到那匹馬被打就嗷嗷叫喚,她說為什麼要那麼對它呀?她寧肯皮鞭在她身上,她說所有的錯都不是馬的錯。我覺得這都是人性最良善的、最本能的對弱勢的保護。晚上她去給馬喂胡蘿蔔,她也不太敢騎它。後來等到她慢慢長大一點,她就騎上了那匹馬,那是她第一匹馬,它很烈,但它能懂得小孩對它的好,它最通人性了。我記得小熊當時說過一句話,你信任它,它就信任你,我想這是小孩也給我上了一課,她說得沒錯,那匹馬真的信任了她,最後她們兩個贏得了兩屆北京舉辦的馬術世界盃的冠軍。
女兒小熊與馬
我之所以花那麼多成本給她買馬,讓她騎馬,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的療愈過程。從小她的父親角色缺席,她又敏感,我記得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她跟男生打架,她不是沒事找事,她每次都是被冒犯,她受到了很不公平的對待,她也有反抗精神,你冒犯我,我必須打回去,我是同意的,你不需要忍。
我肯定不會壓抑她,你要保持你自己的個性,她所有的個性我都接受。
(小熊:其實沒必要接受,(接下來)變成我來承擔責任。她對任何人的關係,有的時候就是因為這種無意識的好的舉動,反而會造成傷害。她跟媽媽之間,她會存在刻意的讓步,但跟我之間,她還是相對鬆弛的,我認為我媽在我身邊她能做她自己,就像我在她身邊做我自己。但是有的媽媽面前就不能做自己,她是我們的媽媽呀,這個很嚇人。)
接下來我要拍的故事,都是我在帶女兒的路上寫出來的。這些年我的創作力還是很強的,未來十年我也認為是我最好的時光。所以我就說你走了,把時間留給我,我好好地專註我的作品上。你看網友都說《媽媽!》電影里母親和女兒說話像台詞,但其實我倆說話真的就是這樣,我們不是高知,我們不是從民國來的,隨便翻出我倆的微信都是這樣說話,當然也有粗暴的方式,那也是我們之間的自由。
別離
她今年19歲,我跟她說我們的生命現在要彼此交錯了,我們現在都是最好的時候,我是身體和創造力最好的時候,她是像花一樣綻放的時候,這才是真正的母女分離,她的人生將賦予她自己的意義。
(小熊:原話說得更悲涼。你說的是,「法老」(貓)會等你回家,像等它生命的終止一樣,你和我也會在此交錯。)
我之前跟她說,我把你養大了,如果你再回來搞我,我會像母狼一樣咬死你。這也是一種很誠實的心態。她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惹你。
有時候我跟我女兒說,你是不是投錯胎了?你看我這麼窮這麼胖這麼丑,你本來應該去另一個家,但是因為你沒看清楚就走到我這兒來了?她說媽媽不是,你最好了。本來是個調侃,最後變成很正式的告白。所有的獎項、所有的讚美里,沒什麼比女兒的讚揚更讓我滿足,所有的頭銜里,我最喜歡小熊媽。這個身份幫助我長大,讓我榮耀。
我年輕時候很屌的,我那個時候運氣也好,沒有困難。從小跳舞,後來當我成為演員的時候,也被保護得很好,在中國那會兒最好的話劇院里,有最好的師資力量。
32歲那一年才是我人生的分水嶺,因為我有了小孩,有小孩的時候我沒準備好,我不願意結婚,更不願意生小孩,我不需要弄一個小孩出來才顯得我是完整的,但好像又不是,她的出生特別奇妙地修正了我,她把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到我跟她的相處當中,像姐妹,像朋友,又像母女。
(小熊:我媽年輕時候那種桀驁不馴的東西,已經被生活馴化很多了。不是說對她人格上的馴化,可能真的是因為孩子,我越長越大,我媽真的越來越像媽媽。小的時候感覺她母親的身份是遙遠的,你會覺得她是一個導演,是一個藝術工作者,我甚至記得我媽小時候給我做西紅柿雞蛋湯往裡放枸杞。到現在對我來說,她不是什麼導演,也不是什麼編劇,她就只是我媽媽。小時候在商場,我小小的,我找她,我媽不見了……)
我就聽見廣播說楊荔鈉,你的孩子在商場的服務台,你快過來領小孩。我跑跑跑,對不起對不起。我記得有一次大冬天,我自己穿得賊好要出門了,穿着羽絨服,她說媽媽,我就穿這個襯衫嗎?我不是一開始就是個好媽媽。
母女關係里的控制欲,那些陰影的部分也存在,但不是問題,我和她之間不是紀明嵐和郭建波的關係,更像是蔣玉芝和馮濟真的關係,是單純的,信任的,我特別喜歡「單純」這個詞。小時候是我照顧她,她10歲之後,也會照顧我。我所有的柔軟都來自她,我接受到的柔軟都來自她,我在這種關係中得到滿足,沒有男人是可以的,這不是犧牲,我不要成為別人的犧牲者,我也不要別人為我犧牲。
我生日的時候,她給我做頓飯,從早上9點做到下午1點,一共四個菜,賊費勁,等她做完,我的廚房我得收拾兩天。但我也要感謝啊,有鮮花,有禮物,也有一封信,她是我的麻醉品,是我的剝削者,是那種最殘忍的、血淋淋的資本家,但你還要感激她,這是我倆關係的另一個側面。
年輕的楊荔鈉,和小熊畫的楊荔鈉
掙脫
我從小特別愛撒謊。撒謊對我來說太容易了,我都現編,只要見到老師的那一刻,立馬就來,而且我編的不是常規的謊言,從小因為撒謊沒少挨打,但那個是什麼?那不就是你的想象力嗎?
我在課堂上總跑神,有一個夏天,知了在叫,準備上課了,我想不行,不能上這堂課,我就問我同學,黑板上的字你能看清嗎?他說能。我說完了,我眼睛看不清了,我真的看不見了,我就哭。所有人都來,一個特別年老的體育老師,白髮蒼蒼,背着我一個大個子就往醫院跑,到了醫院各種檢查,肚子疼不疼?疼。
我爸我媽來了,帶着很好吃的東西,我吃完了,他們說回家吧,我就知道完了。我媽讓我放好被子,我說媽媽,眼睛看不見吶,我媽就拿濕毛巾抽我,能不能放好?不能,真的放不好,看不見。她又抽一下,能不能?能能能。立馬我就好了,我就是演技太差,我從小特別愛撒謊,其實那就是小孩對大人的對抗,對世界的逃避。
舞蹈也是我當時逃脫的辦法,逃避枯燥的教育,乾燥的課堂,我不願意進教室,在排練廳里,在舞台上特別自由。我也特別感恩我媽媽,她送我到少年宮學習舞蹈,我爸爸當時並不同意,所有家長都給小孩買水,陪着,就我一個人,騎車去騎車回來,第二天上學,老師問書包呢?我總丟書包,書包丟在排練廳,學習也不好,那會的精力都放在舞蹈上。
後來我在話劇團的時候,我也逃避。我有我的方式抗拒。我記得他們找我排練,我就躲在我認識的鄰居姥姥家裡,姥姥需要我,我也需要她。我生命一直是跟老人捆綁,我覺得老人除了美,也是安全的,不具有侵犯性的。
我躲在小屋裡,他們說荔鈉姐,排練了。那會兒要是不排練、不上課,是特別大的事兒。但我寧可冒着風險我也要逃課,聽着他們腳步慢慢遠去,我就賊幸福,逃一堂是一堂。
(小熊:我媽這麼一個自由的靈魂,卻要學會去諂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她說到一個特別核心的東西,集體里有特別多(壓抑的)後遺症,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掙脫,這是人的天性,每個時代的人都有被壓抑的部分,但也有衝出牢籠的天性。
(小熊:我認為別人當然也能感覺到痛,感覺到壓抑,但是不是所有人會像你一樣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有些人可能因為利益,有些因為麻木,你能出去,其實你做了很大的取捨,本質上是你對自由的追求。)
你看,為啥帶她來?帶她來真有用。我當時是我們班第一個主動打報告離開的,在那個環境太難被理解了,你什麼都有,但我當時就是忍不了。你看我們現在,生活也特別儉樸。
我要有虛榮心,我可能就會一直做演員了。我要有名利心,我就不會拍紀錄片。
當我拿着攝像機站在老頭中間的時候,我是有存在感的,原來這就是藝術?我之前是虛假的,被粉飾的,被安排的,一套套裝模作樣包裹出來的藝術。1996年我拿着攝影機進入《老頭》的世界的時候,他們對我沒什麼要求,也不讓你做什麼,但我體驗到了真實質樸的情感。那對我人生來說,也是一個分水嶺。
楊荔鈉拍攝的《老頭》
我為什麼喜歡老頭、老太太的臉,我就是從那些老人身上,能看到老去之後的從容平和,我不搶你的飯,你也別搶我的,你搶我可能也無所謂,到老了之後,有一種良善。我當時拍《老頭》,因為老頭的那些臉,他們的姿態特別美,坐在路邊,某種程度上我覺得近似於宗教,我的人生酸甜苦樂,都挨過了,當我最後跟這個世界相處的時候,你還要我怎樣?我不是教徒,但我在想什麼是神性?什麼是靈性?我們都在被歲月慢慢改變,改變容貌、心態,所有人進入80歲我覺得都是一個樣子,都憨憨的,甚至純純的,我們總說返璞歸真,就是一種你最後被這個自然界塑造的美。我正在被塑造的路上,所以我現在還有掙扎,我還願意去理解苦難,我還願意去說我疼,等到那個時候我就是,你來什麼我接什麼,我隨時走,我準備好一切了,我坐在太陽下面,坐在馬路邊上,坐在自己家裡。
《老頭》的世界是我的天空,《老安》雖然講的不是我的愛情,那也是我嚮往的終點站,當我看到獨臂少年往湖裡扔石子的時候,它也打到了我身上,那是一種哀傷的美,我想去看那個殘缺,他們對生命的抗爭,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走到今天的。我甚至都不願意提我之前的履歷,我做過演員,舞蹈演員,我都通常一筆帶過,所以我說我這輩子做兩件事,一個是養育小孩,一個是做電影、紀錄片。
楊荔鈉與她拍攝的老頭們
自由
雖然我做演員也能得到釋放,但我釋放得不高興。我不願意被一幫男的挑來挑去的,我們去劇組試鏡,那幫人的面容我完全記不清了,但我永遠記得他們那種自大、審視、齷齪的目光,眼睛、身材……一次就徹底讓我幻滅了。所以說為什麼我愛女演員,我太知道她們有多珍貴,有多不容易,而且她們經歷的可不是一次,她們被審視、被挑剔的過程比我這個還殘忍呢。
之前我做舞蹈演員,叫楊麗娜,後來我長大了,改成了楊荔鈉。以前我是婀娜多姿的舞蹈女孩,但我已經夠美的了,名字不用再美了。鈉是化學元素,千變萬化,也能接納所有的變化,我也希望我的人生別保持單一的、沒有辦法激活的可能性。荔就是方方正正的,力量,沉穩,結實,肥肉(笑)。你看所以我現在長得非常端莊,非常結實,這兩個字我到目前做得還都挺好。
不維持身材,跟我懶惰有關,也跟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有關,也跟我覺得我被挑剔了太多次有關。我們做演員的時候,一天三次妝,要換很多套衣服,20歲之前我基本上是餓着肚子長大的。所以我現在想吃飽,你懂嗎?我這一生,一直在跟我自己、跟我身上的矛盾在抗爭。某種時候我也有一種破壞力,我破壞我自己,哪怕哪一天我自己吃藥了,你也管不着我,我覺得戈達爾特別牛(9月13日,91歲電影導演戈達爾在瑞士選擇了安樂死),這也是一個燈塔,照亮很多人的未來之路。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接受我的身材這樣的,我原來說,就是你(小熊)讓我變成這樣的。但是我知道這是冤枉她的,跟她沒有關係,這是自己自控力的問題,只能跟自己有關。但有一個東西讓我很欣慰,我讓我的演員綻放。
自由的感覺就是誰都不凝視你了(笑)。我現在這個年紀,在路上沒有人看我,我年輕的時候,回頭率太高了。就像她似的,別人要她微信,她小的時候嚇得喊媽媽,就跑我這來了,那是年輕生命必然的樣子。
(小熊:你看你說的你對自己外形的放任,好像是對自己的一種對抗。但在我這兒,你那些肉完全是我童年記憶里最柔軟的東西。抱上的時候,她是有溫度的,這種柔軟的觸感某種程度上是我的記憶符號。所以你在向自己對抗的同時,也在給予,有點像電影《媽媽!》里周夏說的,也許是我在成就你,也說不定呢。)
你到了生命這個階段,你會更愛你自己,反倒年輕時,你會消耗你自己。與其說你不被凝視,不取悅他人,不被他人取悅,還不如說你連你自己都不取悅,你就是很結實地、很篤定地跟自己相處,你什麼都不怕了。
小熊經常也說,媽媽你可以給我找個繼父,是我不要,我可以選擇我自己的生活。人到50了,有什麼看不明白的呢?況且電影和文學裡的愛情,也是我的愛情之旅,夠了。
(小熊:我媽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大女主。)
楊荔鈉在《媽媽!》拍攝現場
夢
我的夢是對我自己生命的一個最好的提示,我不但會做決定,我還有預示,比如說某個人死會事先夢到,然後這個人就死了。
(小熊:我媽真的就是夢神。)
當我的生活變得特別世俗,比如要為錢奔波,我肯定什麼夢都沒有。那種夢一定是在我跟自己靠得很近,生活很單純的時候才會有。夢是特別好的禮物,它是有靈性的,它是我精神世界的窗口,如果現實生活很世俗,很擁擠,很悲摧,那在夢境里,我才是自由的,我是神仙,我是被夢保護的小孩。
你看我的黑眼圈,我在白天晚上都很忙,上完早工,上晚班。我早上醒來都記得我的夢,我也會很快寫下來,會跟她分享,她現在也傳承了我的衣缽,開始做夢。
我在夢裡能聞到所有的氣息,夢有黑白,有彩色,都說死人是不能跟人說話的,我完全可以說話,可以擁抱,我總夢到我奶奶,她已經去世了,我總夢見她躲在一個特別幽靜的衚衕里,在裡面挑水、種菜,他們把自己藏起來了。我說她還活着啊,太好了,我要好好地對待他們。
奶奶給我的就是愛。我現在一直特別懷念她,她很累,有好幾個孩子要養,但是她的母性照耀到所有的小孩,包括我,我是她的孩子之一。她一邊打撲克,一邊抱着我搖,所以現在在火車上怎麼搖我都能睡着,我記得那種搖擺,我記得那種母愛。我一直在我的影片里探討虛實和夢幻,我不是分不清,只是你願意更相信哪一個。
我挺喜歡布努埃爾的,一個西班牙導演,他有一個電影結尾我記得特別清楚。他說我希望我不要和這個世界做徹底告別,每隔十年,我會從墳墓里走出來,到報紙攤買一份報紙,把它夾在腋下,然後再回到墓地上,看看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特別迷人。
有時候大家都問你是怎麼創作的?你靠什麼?我通常就是敷衍地說,通過書、電影,但我還怎麼解釋呢?每個藝術家進入世界的渠道都是不一樣的,各有各的方法,我創作作品是因為,我疼了,我哭過,我難受想說話,但小熊沒我那麼痛,她被保護得很好,她看到、意識到,就會去表達。我覺得要按母題來解釋我的作品,肯定是單一的、表象的。我寧可這樣解釋,我的母題是,社會裡的人,人里的女人,女人里的女兒。
小的時候,我在舞蹈學院的宿舍睡覺,牆上有很多亂七八糟的線或是黑點,或是一個鼻涕疙瘩,我從那個牆上我都能看出有小孩,有爸爸媽媽,有條魚,有條狗,我在探尋這個。我拿我的手指頭比月亮。我有個外婆,她給我講神神鬼鬼的故事,打開我對文學的想象,打開我對更廣闊空間的想象。如果我在她身邊長大,我可能就是東北的馬爾克斯。
我記得我站在家門口的木墩子上,拿着一個碟,「手拿碟兒唱起來……」(唱歌),一首老人的歌,很多人說這小孩表演得太好了,唱得太好了,那是我給自己尋找的我人生第一個舞台。所以人生如夢如戲,我再回想那一刻,那就是一個特別遙遠的小小的影子,在那條馬路上,那麼多人上下班,我都忘了他們的樣子,穿着灰色的、白色的、藍色的衣服,男女老少都有,我自己也那麼小,我情感飽滿地在唱,有人注意我,也可能沒有人注意我,那是我拉開了自己人生的序幕。
1993年,21歲的楊荔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