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給《死神》“翻案”了

對一些“老二次元”們來說,今年10月10日是個特別的日子。

《死神》(《BLEACH》在國內有多種譯名,本文仍沿用傳播度最高的“死神”)最終章“千年血戰篇”的動畫版已經開播,製作組仍為做過舊版動畫的“小丑社”,鷺巢詩郎繼續擔綱配樂,“BGM催動DNA”的情形想必又會在無數塊屏幕前上演。

結合已放出的第1集和此前發布的5支PV,此次“千年血戰篇”的製作規格不俗。用漫畫原作者久保帶人的話說:“動畫設計與以往不同,會帶來一次新的視聽體驗。”

2004至2010年,《死神》曾連續7年在《周刊少年JUMP》的讀者人氣調查年度排行榜上位居前三。國內通常將它與《火影忍者》《海賊王》並成為“三大民工漫”,“死霸裝”、“斬魄刀”、“虛假面”和詩般的卷首語點綴過許多人的青春,但《死神》的命運卻和另兩部作品截然不同。

原著篇章“破面篇”後,《死神》的銷量及人氣便一路走低,2016年更是在喧囂的“爛尾”和“腰斬”質疑聲中宣告完結;《海賊王》的動畫至今每周一集,《火影忍者》早已進入“次世代”,《死神》的原版動畫卻只播到2012年便戛然而止。

如果僅視為“動畫續集”,“千年血戰篇”是忠實粉絲與《死神》闊別10年的重逢。與此同時,比漫畫更好傳播的動畫也為《死神》提供了一次被更多觀眾重新認識與接納的機會,視其本身質量與對漫畫的“補完”程度,《死神》的“歷史地位”或許應該得到二度評估。


“千年血戰”:累贅還是精華?

整部《死神》可以籠統劃分為現世篇、尸魂界篇、破面篇、完現術篇和千年血戰篇5個大篇章,其漫畫單行本的銷量巔峰出現在2009年,以647萬冊居年度第三,劇情對應破面篇的後段高潮部分。

隨着鋪墊多年的大反派藍染惣右介被打敗,作品人氣的低谷緊隨其後。2010年10月《死神》進入“完現術篇”,該篇章圍繞主人公黑崎一護如何找回力量展開,沒有清晰的派系對立,還引入了新的戰鬥方式和能力體系,敘事結構和風格氛圍也有變化。多重因素疊加下,“完現術篇”並未得到大部分讀者認可,連載兩年,《死神》的單行本銷量跌出年度前十,《周刊少年JUMP》人氣調查跌到第13位。

《死神》動畫同樣只播到“完現術篇”,彼時動畫的劇情進度已經趕上漫畫。由於一集動畫的內容比一話漫畫多,長篇電視動畫基本都會遇上進度超過原著的情況,通行做法有兩種,一是與原著結合,在大量集數里用原創劇情“注水”,《龍珠Z》《海賊王》等主要採用這種方式,另一種是編出整個純原創篇章,《死神》《火影忍者》《名偵探柯南》等主要採用這種方式。

《死神》的原創篇章大多風評不佳且播映時間很長,比如有45集的“魂狩篇”一度連播了11個月。“完現術篇”完結時,製作組再次面臨“自己原創等更新”和“停播”兩個選項,在原著熱度劇烈下降的前提下,這次動畫組選了後者

2011年時,《周刊少年JUMP》還更換了主編,新上任的瓶子吉久給了《美食的俘虜》更多宣傳資源,它也短暫取代《死神》成為了雜誌前三。但比起沒有得到當事人確證的“外患”,作者久保帶人面臨的“內憂”對作品影響更大,連載10年讓他的健康狀況惡化,哪怕“普通感冒”也無法康復,“休息一周也緩不過來,不管怎麼注意都會感冒,陷入了這種循環”

因為無法按時保質交稿,久保帶人開始懷疑自己“失去了當連載漫畫家的資格”,那時他收到了一封重病男孩的來信,男孩只剩一年半壽命,表示是《死神》給了他“要看到下一期的希望”,說“無論如何請按自己的意願把《死神》畫完”。久保帶人深受感動,數次發推尋找這名沒寫姓名地址的小讀者。

當然,“回饋讀者”更多屬於助推力、不算源動力。日後對此事的回憶中,久保帶人也寫道:“如果結束連載的話,故事就不完整。”2012年久保帶人開始畫“千年血戰篇”——預設的故事終章。

但波折的起因與實際的效果畢竟不能劃等號,被作者形容為“此前一切都是在為它做鋪墊”的“千年血戰篇”也沒有拯救《死神》,連載到中段時,作品反響便顯乏力,2014年《死神》在雜誌的年度人氣排名已經掉到第24位,單行本年銷量不足300萬冊,動畫也就“理所當然”地繼續停了下去。

顧名思義,“千年血戰篇”描述的是《死神》世界觀中的“滅卻師”一族在千年後捲土重來,與“死神”一方展開的全面戰爭,其情節多由大大小小的戰鬥填充。過去《死神》的戰鬥體系基本依循“拼戰力”,五花八門的角色能力在性質上只是一種裝點,勝負核心還是比“靈壓”的高低,而經由“完現術篇”的鋪墊,戰鬥體系在千年血戰中被“拼規則”所取代

偏偏久保帶人刻畫戰鬥更強調意境而非過程,這種理念在“拼戰力”體系下還比較容易形成視覺和心理衝擊,代入“拼規則”的體系後,讀者好不容易理解了角色能力的“規則”,隨後的戰鬥過程又沒有進化到“燒腦智斗”的程度。雙方對壘時,往往是一方“解說半天然後秒殺”,過一會兒換一邊再來一次,由此呈現出的“無盡回合制”顯得既拖泥帶水又缺乏信息量,讓很多讀者覺得觀感很差。

讓作品背上“爛尾”罵名的因素里,最後一戰首當其衝。久保帶人畫最後一戰及結局只用了3周,主角用一把原始形態的武器將最終BOSS輕鬆攔腰斬斷所帶來的負面震撼太強,以至“這一幕是為了影射作品被腰斬”的說法流傳開來。

事實上,久保帶人在訪談中將自己的作品形容為“堂堂完結”,“直到最後都興緻高昂地畫完”。他的責任編輯曾表示如完結需提前半年告知,而他在尾聲一年前就決定了終止時間,連載總年數、最終話發表的刊號都具有紀念意義。

最後一戰的最後一擊其實也是完現術者月島、主角後來的伴侶織姬、篇章中處於敵營的男二號雨龍、上一位Boss藍染合力促成的結果,只是首次閱讀時容易忽略。整場“千年血戰”走向結局的方式顯得草率,或許的確與作者身體狀況有關,久保帶人曾表示最終話原稿上交第二天肩膀“就變得非常痛了”,檢查才知道“肩膀的肌腱已經斷裂”。

“千年血戰篇”有諸多不完美之處,像是“成品沒追上構想”的創作結果,不過戰鬥節奏、伏筆回收這些表現技法上的問題,都可以通過動畫改編進行重新剪輯和演繹,這也會成為新版動畫的重要看點。掛名“總監修”的久保帶人還表示,他“參與了動畫製作的每一步”,乃至到了“像搶走了他們的工作”的地步,因而新版動畫在還原原作者意圖方面應該也不用擔心。

久保帶人對動畫的寄語

在主題層面,“千年血戰篇”則是整部《死神》理念的集中展現。篇章Boss、“無形帝國”統率者友哈巴赫的能力是“全知全能”,他恐懼未知,行動的目的是消除生與死的界限。戰鬥結束後,作者借藍染之口所說的“在不用恐懼死亡的世界裡,人們就不會尋找希望。活着和為抵禦恐懼而活着完全不同,後一種生活方式就叫勇氣”,可以視為全作點睛。

《死神》的故事起始於“虛”——害怕徹底死亡、被生前悔恨所籠罩的靈魂覆上假面後所幻化出的怪物。“滅卻師”會徹底抹除這些靈魂,“死神”的工作則是“讓虛接納死亡、前往彼世”,故而作品被命名為“BLEACH”(原意漂白,可引申為凈化、消除內心陰暗面)。這些設定在完結15年前的漫畫前兩卷就已經出現,第一、二卷的卷首語分別為“吾等因無形而恐懼”、“人們擁有希望,因為他們看不到死亡在他們身後徘徊”。

嘗試探討生死在少年漫領域中能算上深刻,而判斷一部作品是否爛尾的關鍵就是作者有沒有貫徹自己的表達、表達是否具有整一性。在這重意義上,《死神》其實是一部“有始有終”的作品,相反,沒有“千年血戰”的《死神》註定是不完整的。


《死神》:靠“直覺”崛起

“我上小學的時候就下定決心成為漫畫家了。”久保帶人曾說。小時候熏染他最深的作品是《鬼太郎》和《聖鬥士星矢》,前者的靈異基調和後者的戰鬥方式也在日後的《死神》里若隱若現。

高中畢業時久保帶人就開始繪製第一篇投稿作品,當時他對漫畫的正規畫法還一竅不通,比如人物台詞一般寫在描圖紙上,他卻先分別寫在便簽紙上,再一張張往原稿上貼。

《死神》主角黑崎一護

同輩漫畫家裡不乏努力型的匠人,久保帶人則顯得更仰仗自己的天賦,也更加散漫隨性。在新人期,他才發表兩則短篇漫畫就不想畫了,編輯卻找到他說:“已經拿到《JUMP》上的45頁位置了,你不畫到時候可就印白紙了。”於是他畫了第三部短篇《BAD SHIELD UNITED》,隨後又是一年多的“不畫”期。

依然是在編輯的勸說下,久保帶人只用1話分鏡就破格通過了連載評議,從1999年開始連載《喪屍粉(ZOMBIE POWDE)》,“後來我問起來這件事,編輯部里似乎是說了‘總之把這孩子給叫到東京來,必須得讓他畫漫畫’這種話。”久保帶人如此回憶道。

然而,半年後《喪屍粉》就被腰斬了。2001年《死神》的短篇原型問世,被《JUMP》退稿,久保帶人心灰意冷。結果編輯部發現是誤判,轉而將其發表在了雜誌增刊上,獲得讀者票選第一名,責編兼本作的推手淺田貴典稱久保帶人筆下的角色和世界觀“在當時的少年雜誌中壓倒性地新意十足”,《死神》順利獲得了連載機會。

編輯曾調侃他“估計兩三年就會膩了吧”,久保帶人也表示自己是“容易厭舊的性格”,剛連載時並沒有長線規劃,“從未想過‘尸魂界護庭十三隊隊長們’的概念”。與“千年血戰”首尾呼應的第一個篇章“現世篇”的節奏還比較溫吞,由一個個小型單元劇構成。但篇章結尾處劇情急轉直上,進入“尸魂界篇”後作品的人氣也迅速攀升,2004年動畫開播,同年《死神》在讀者票選中成為了“三大漫”之一。

不僅在劇情展開上有着自由的“神來一筆”,久保帶人的畫技也堪稱靠天賦兌現,他的角色造型原本非常粗糙,筆下人物卻隨時間推移成了日漫中“美型”、“時尚”的代表,變化之大讓《死神》的前期章節顯得像另一部作品。

咒術回戰》的作者芥見下下在一次對談中表示是受《死神》影響才走上漫畫之路,但他卻認為“用邏輯去分析和模仿久保帶人就太危險了”,因為久保屬於“作者性很強的人”,“在沒有為什麼的情況下就能讓作品成立”。另一位新生代漫畫作者堀越耕平則稱久保帶人在繪畫和設計上的審美直覺讓人羨慕,“不光是我,我覺得所有漫畫家都這麼認為:久保老師簡直是審美直覺的集合體。”

作者性和審美直覺在《死神》的許多方面都有體現。畢竟在創作路徑上,久保帶人會“為了寫某句台詞而畫場景,為了畫場景才畫漫畫”,這就讓作品有了種氛圍先於故事、情緒大於情節的氣質,類比其他體裁的話就更像文藝片而非故事片、更像詩歌而非小說。

具體而言:在語言層面,《死神》每卷單行本扉頁的“卷頭詩”歷來受到粉絲追捧,內頁也會充盈大量具有詩意的念白與咒文,全作最長的一段招式詠唱“破道之九十·黑棺”有近百字,久保帶人因此得了個“詩人”的稱號;

在人設層面,久保帶人認為“安排好角色,故事會自己動起來”,台詞要由角色來說,“角色在什麼場景下會說”就形成了情節。他自稱如果格子里的人物特別突出就不畫背景了,新角色登場時背景也往往是純白的。於是《死神》里有大量各具特色的人物,且從妝發到服飾、從姓名到招式總能吸引一批“考據黨”;

分鏡層面,《死神》的整體風格算得上簡潔寫意,通常而言一部漫畫的分鏡好壞包括“單鏡頭的構圖美感或衝擊力”和“清晰易讀、輔助敘事”兩個方面,久保帶人對黑白平衡、速度線、視覺切換、跨頁破格等等元素的運用都很優秀,“一護vs烏爾奇奧拉”、“劍八vs卯之花”等橋段均較出彩。

死神20周年原畫展

不過,上述這些特質既能讓《死神》獨樹一幟,卻也能構成它屢遭詬病的“缺陷”。比如語言繁複可能讓角色陷入形而上的爭辯,但往往又不會得出有意義的結論,情節看起來就只是在“原地兜圈”。再比如畫面簡潔、重視留白就意味着信息密度低,讀者很快就能看完一話。“千年血戰”里登場的新角色太多,久保帶人的“人設魔力”似乎也開始黯淡。這些“缺陷”共同作用,追《死神》連載也許不時會產生“等了一周結果什麼也沒看到”的糟糕感受。

對長篇連載而言,“故事”本身如果不夠豐滿、連貫,導致的市場後果是致命的。《死神》從“尸魂界篇”開始異軍突起,但人氣的確從未蓋過《海賊王》和《火影忍者》,且在連載後期開始“掉隊”。導致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還需從作品的主角塑造、敘事框架和世界觀上找。


錯位的“少年漫”

很大程度上,《死神》不像一部踩中了“友情、努力、勝利”這套成功公式的熱血少年漫。

主人公黑崎一護在劇情里總是緊鎖眉頭、表情壓抑,沒有“我要當火影”或“海賊王我當定了”之類的遠大目標,他採取的每一項重要行動的原因幾乎全是被動的。同時,久保帶人花了大量筆墨去具象化他的內心世界,每次“開掛升級”都不靠外界加持或艱難修行,而是與潛藏在內心裡的一位位力量化身戰鬥、交流,然後達成和解。在“完現術篇”里,一護甚至焦慮起自己畢業後該做什麼,全然不像光環加身的異能冒險故事主角。

主人公的形象其實決定了《死神》的整體基調偏憂鬱、內斂,遠不如80-00年代佔主導地位的“王道漫”們熱血。與之相配,《死神》每個大篇章的主線都能概括成“遭遇新勢力-慘痛挫敗-同伴陷入危機-提升實力再戰-回歸日常收尾”,這種被動的結構受到過不少批評,因為故事發展沒有按常理處在一條逐漸向上的軌道上,而是不斷循環,難以讓讀者覺得越追越開闊越看越精彩,上限確實有限。但換個角度,這種敘事框架與作品世界觀又是高度契合的。

《死神》所塑造的本身不是一個充滿浪漫與幻想的世界,“靈”、“虛”這些概念是現代社會人心孤寂、掙扎的投影,主角“戴上假面”會增強實力卻會讓周遭人害怕,也是現代人際的一種隱喻。因而作品所傳達的世界觀也較為消極,“現世”、“尸魂界”、“虛圈”現有的秩序和平衡都建立在謊言和欺騙上,主角唯一能追求的就是顧好自己身邊的親友。

作品中希望引領變革的反而都是“反派”,“護庭十三隊”其實是既定秩序的維護者,主角團則被各方勢力反覆利用、來回奔波,“努力”後什麼也沒得到,“勝利”了卻什麼也沒改變。聯繫全作首尾呼應的核心表達,中段“尸魂界篇”和“破面篇”備受歡迎的精彩戰鬥反倒像是意外之喜,《死神》能躋身《JUMP》“三大台柱”更是奇蹟。一部骨子裡就沒有少年漫昂揚靈魂、甚至有點虛無主義傾向的另類作品,逐漸被主流市場邊緣化也是種必然。

與《死神》相伴的還有種比較特殊的創作現象,連載完結後,作者還在通過小說和短篇來補充原作世界觀,其重要程度不比漫畫一個大篇章低,將“死神”IP視為整體它們也無法忽略。

2017年起,官方小說《Can't Fear Your Own World》一共出版三卷,通過小說一批粉絲才了解到《死神》的全貌。五大貴族的始祖為了篡奪統治權,瓜分了初代“靈王”的力量將世界一分為三,並將“靈王”做成“人彘”像楔子一樣維持着三界平衡。如果“千年血戰”是主角一方敗北,血統特殊的黑崎一護就會被做成新“人彘”,能直達“靈王宮”的主角故鄉“空座町”也有了“空洞王座”的意味。《死神》的主線劇情,也可以看成是藍染和友哈巴赫兩名激進改革者執行失敗的政治戰爭。

按照序言里執筆者成田良悟的回憶,小說企劃是久保帶人通知編輯部“再過一年就結束連載”時與漫畫同步推進的,當他問到“為什麼靈王與貴族的過去,以及世界的內幕不在正篇里畫出來”時,久保帶人給出的理由是:“這(正篇)是一護和死神們所編織成的戰鬥故事,我不希望故事的焦點偏移。”

“假面軍團”的領導者在小說中戲份較多

2021年為了紀念《死神》連載20周年,久保帶人又畫了足有73頁的“獄頤鳴鳴篇”,一度登上日推趨勢第一。令讀者驚訝的是該短篇並非交代性質的後傳,而是對正篇中僅有提及的“地獄”進行了描寫,還挖掘起“地獄蝶”(穿越現世和尸魂界的生物道具)這一極早期設定,留下了開放性結尾。

某種程度上,《死神》的故事並沒有隨着漫畫完結而結束,種種“增補內容”也不是沒可能像千年血戰動畫版一樣,在未來以其他更大眾化的方式與觀眾見面。

一種常見的粉絲感慨是——年少時看《死神》覺得不如別的作品過癮,描摹的世界不夠自由也不夠美好,近中年時卻會覺得與它有更多共鳴,和主角一樣即便只有微小的目標也無法確定正誤、確保實現,一路還得考慮周圍人感受,付出代價也未必有收穫。

漫畫最後,黑崎一護在現世找了份正常工作過普通生活,只有極少數“出後傳”的時候才需要重新拿起斬魄刀,那份心情大概也和時隔多年打開新版動畫的觀眾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