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後,我們還相信《奮鬥》嗎?


距離電視劇《奮鬥》開播,已經過去了15年。這15年,青春劇經歷了多次迭代,但《奮鬥》仍在那裡,是鮮活的、富於朝氣的地標。


與其說《奮鬥》描繪了80後的真實生活,不如說是為那個時候的年輕人提供了認同——飽滿的人物形象超越了不乏荒誕的劇情,引發了他們的共鳴。那坦蕩的不完美,愣頭愣腦的意氣風發和魯莽的樂觀主義屬於那個年代,也屬於80後的青春。



文|葉三

圖|《奮鬥》劇照



1

2007年,32集的青春時尚劇《奮鬥》開播。第一集中,一群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在最後一節課上齊聲喊道:「我們必須去工作,去談戀愛,去奮鬥,這件事十萬火急,我們一天也不能等!」


激昂的青春宣言點了題,也奠定了整部劇集的調性。《奮鬥》以幾名北京青年為核心,展現了他們畢業後幾年的生活,討論了愛情、婚姻,理想與現實的衝突等諸多話題。


《奮鬥》的編劇是出生於1968年的石康。本世紀初,石康曾以表現70後生活的三部小說《晃晃悠悠》《支離破碎》《一塌糊塗》,被稱為青春文學作家。


2006年,石康與導演趙寶剛在北京東三環的一家酒店裡攢劇本。在此之前,石康創作了多部影視劇本,除了2001年馮小剛導演的《大腕》外均無聲無息。經過一番爭論,劇中人物的年齡定為「80後」,比石康的「青春三部曲」年輕了整整一代。這來自於趙寶剛的堅持。


石康的「青春三部曲」秉承了王朔開啟的京味敘事風格,而比起王朔的挑釁姿態與憤世嫉俗,石康作品的自述色彩濃重,更為頹廢、迷茫和玩世不恭。那是八十年代的啟蒙時期過後,70後一代人在世紀末低潮中以文學為載體的自我表達。「青春三部曲」一度銷量巨大,但石康聲稱純文學寫作沒能為他帶來太多收入,他是為了買房才下海寫電視劇。


1989年,《十六歲的花季》開啟了我國的青春校園劇先河,之後的《十七歲不哭》和《十八歲的天空》標誌着這一類別的成熟;1998年的《將愛情進行到底》則進一步確立了青春偶像劇的模版:從學生轉變為社會人,走出校園,迎接愛情、青春和更廣闊的生活。


2001年,由日本漫畫改編的《流星花園》大獲成功,導致大量仿製品出現,一時間,內地青春偶像劇市場被各種日韓、台劇風格的懸浮劇充滿。


作為一名資深導演,趙寶剛敏銳地感知到,市場正在呼喚能提供本土共鳴的青春劇。而且,比起石康寫熟了的70後,80後才將是這部電視劇的目標觀眾——隨着新世紀的來臨,80後已經成為電視劇的主力觀眾。


幾個月後,《奮鬥》劇本完工。石康說「劇本每一個段落都隱藏着趙寶剛導演的名字」,趙寶剛則說:「現在,這是一部能給人們帶來快樂的電視劇,我覺得這很重要。」


很快,市場證明趙寶剛當初的判斷是準確的。那一年,《奮鬥》以6.3%的平均收視率穩居北京地區收視第一;幾名主演大火,若干台詞被整理成金句合集在網上流傳並成為了觀眾的口頭禪;年輕人們模仿男主角陸濤,把馬球衫的領子立起來,送哨子給女朋友當作生日禮物……《奮鬥》成為了當年現象級的電視劇。


石康這樣概括這部劇的主題:生活的意義和價值。「我很高興可以通過娛樂這個手段,把這些嚴肅的問題告訴大家」,他這樣說,「引起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的積極思考——我是一個什麼人,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什麼生活對我來講是有意義的。一定要結合自己,認定自己的人生目標,之後為此奮鬥(石康:了解自我是《奮鬥》的永恆主題,中國青年報,2007)。」


第一集中,一群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在最後一節課上齊聲吶喊。




2

趙寶剛這樣描述《奮鬥》:「上一代是艱苦奮鬥,而80後是愉快奮鬥。」「愉快」兩個字,可圈可點。


《奮鬥》的第一主角陸濤是一名才華橫溢的建築設計系畢業生。第一集,陸濤的朋友高強因沒有拿到畢業證,在父母的指責中跳樓自殺,引發了陸濤關於「人生意義」的思考並貫穿全劇。


沉甸甸的死亡之後馬上是激烈的愛情。陸濤與女朋友米萊的好友夏琳一見鍾情,二人不由分說地展開熱戀,被背叛的富家女米萊傷心遠走美國,夏琳則放棄法國留學為陸濤留在了北京。陸濤想在建築業大展宏圖,但苦無機會,恰在此時碰上了歸國的富商生父,他在兩個爸爸代表的兩種人生選擇面前猶豫:不擇手段地成功(生父/富爸爸)和恪守原則地清貧(繼父/窮爸爸)。


劇中的另外幾個年輕人與陸濤一樣,剛剛走上社會,分別面對着不同的境遇和難題。「北漂」露露的夢想是在北京立下腳,把家人都接到身邊;閃婚又閃離的向南和楊曉芸沒什麼大志向,只想過好小日子;起起伏伏地干各種小買賣的華子對朋友很仗義,對愛情和婚姻卻一片迷惘;富家女米萊一心痴迷於對陸濤的愛無法自拔……這是《奮鬥》所呈現出來的青年生活圖景。


石康曾在採訪中說,他所理解的70後的奮鬥是追求物質財富,80後是實現自我。由是,富爸爸/窮爸爸(好爸爸/壞爸爸)作為兩種意識形態的象徵,被人為地對立起來。商品大潮的衝擊下,知識分子對拜金秩序的反思被賦予在角色身上,構建了陸濤的「奮鬥」,承擔最主要的敘事任務。而《奮鬥》中的青年生活圖景從下至上,以不同的社會階層對應着不同的「奮鬥」,印證着馬斯洛需求層次結構:生理(食物和衣服)、安全(工作保障)、社交需要(友誼)、尊重和自我實現。


這圖景混雜着現實與虛構。誠然,大學擴招之後,畢業生就業越來越難,設計專業的夏琳去夜總會炒更(客串模特走台);向南和楊曉芸婚後住大雜院,楊曉芸把手機掉到了公共廁所的蹲坑裡;與男朋友分手的露露無處可去,只能睡在街邊的石凳上……這些都是真實可信的生活細節。但是,除了露露,《奮鬥》中的幾名年輕人都是「實在沒地兒住就和我父母一起住(《混子》,崔健)」的北京人,想出國便出國,說創業就創業。夏琳因為陸濤的迷失拒絕了大房子和他的求婚去了法國,楊曉芸在大酒店裡開了精品店,華子盤下理髮館和蛋糕店,最後開飯館發了財,而男一號陸濤在兩個爸爸的加持下,輕而易舉地便掙到了兩千萬。


陸濤和他的生父


他們的奮鬥實在過於愉快,世俗層面的成功來得過於輕易,像做了一張背面印着標準答案的試卷。


與兒戲般的成功相比,年輕人的聚居地「心碎烏托邦」則掠過理想,直接抵達象徵——在劇中,這個寬敞明亮,極具小資情調的Loft專供這群人在夢想受阻、「間歇性疼痛」時群居,遊戲,喝酒,聊天。這是全劇最為浪漫的一筆,近似童話。


《奮鬥》的結局是,在將幾個億的資金折騰光之後,陸濤第一次叫了繼父一聲「爸」,標誌着他最終選擇了堅持初心和原則,而富商生父落得孤獨終老。夏琳在陸濤再度一無所有之後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倆的自我實現最終歸結到愛情。楊曉芸把向南「作」跑,又求了回來,已經愛上了別人的向南出於責任感與其復婚,兩個人對婚姻有了新的認識。露露捨棄了愛情,與能為她提供生活保障的豬頭結了婚,實現了家人團聚的夢想;華子因為對婚姻的猶豫失去了露露,但又遇到了新的戀愛對象。治癒了失戀的米萊則回到家人身邊,再一次遠走美國。


心碎烏托邦拆掉了,每個人都獲得了成長,建立了各自的生活,在某種意義上完成了自己的奮鬥。對拜金秩序的反思以一種十分曖昧的、欲拒還迎的態度終結了劇情。


整部《奮鬥》中,真正付出代價、嘗到奮鬥的苦澀的人物,也許只有那個沒有北京戶口的露露,還有露露的弟弟,一名不具備任何競爭能力的聾啞少年,只能對大城市展開失語而純真的笑容。這個人物與「心碎烏托邦」一樣,象徵意義大於一切。


沒有北京戶口的露露




3

寫《奮鬥》時,石康說他印象中的80後「大都是獨生子女,按上一代的標準,更自私自利一些」。《奮鬥》中的年輕人確實如此。以2022年的標準來看,《奮鬥》中年輕人的行為完全稱得上胡作非為。


他們劈腿,閃婚閃離,墮胎,打架酗酒,想到什麼就幹什麼,極度以自我為中心。他們每個人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點,陸濤恃才傲物,夏琳驕傲固執,向南好色懦弱,華子逃避責任,楊曉芸俗氣,米萊矯情,露露虛榮。但是同時,這些人物身上也有着那個時代年輕人的共性:他們對朋友滿腔義氣,渴望發財又蔑視金錢,他們沒有怨氣,鄙視自憐,他們自己給自己打雞血:「越被人嘲笑的夢想,就越有實現的價值。」


《奮鬥》的人物塑造,幾乎完全依賴其狂歡、遊戲型的語言風格。如米萊對夏琳說:「我真是嫉妒你,你又窮,又漂亮,又有才華,我真是嫉妒死了」;楊曉芸和向南在離婚辦事處吵架時,互相爭辯的是對方還愛着自己:「我告訴你,我就是你的初戀,我就是你的最愛,我就是你離不了的婚」;夏琳和楊曉芸做完人工流產手術後,跑到西山上對着北京城大喊:「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也要按着我的意願去生活,我一定會努力,一定會幸福……」


楊曉芸和向南在離婚辦事處吵架


創作者敏銳地把握住了當時年輕人的價值觀和精神特質。在密不透風的、石康風格的對白中,「無等級性、宣洩性、顛覆性(《拉伯雷的創作以及中世紀和文藝復興的民間文化》,巴赫金)」的青年形象立了起來:他們有極強的主體意識,忠於自我,同時非常自信,追求個性與叛逆。


有觀眾這樣描述《奮鬥》:60後編劇、50後導演、70後扮演的80後青春劇。《奮鬥》對80後的講述糅合了編劇與導演的觀察、揣測和想象,對於當時尚未掌握話語權的年輕人來說,對《奮鬥》的追捧與批評都是自我表達的一部分。與其說《奮鬥》描繪了80後的真實生活,不如說是為那個時候的年輕人提供了認同——鮮活飽滿的人物形象超越了不乏荒誕的劇情,引發了他們的共鳴。那坦蕩的不完美,愣頭愣腦的意氣風發和魯莽的樂觀主義屬於那個年代,也屬於80後的青春。


在2007年,無論是追求財富還是實現自我,年輕人都還懷有信心,認為它們值得為之努力——「只要我們一直奮鬥,說不定哪天理想就實現了」。這是當年,《奮鬥》能夠成功的根本原因。



4



拍攝《奮鬥》時趙寶剛51歲,《奮鬥》成功後,他又連續拍攝了詮釋80後的《我的青春誰做主》和《北京青年》,這三部電視劇成為趙寶剛的「青春三部曲」。


不僅趙寶剛。2009年,直擊「80後」買房問題的《蝸居》開播;2011年,改編自小說《裸婚——80後的新結婚時代》的《裸婚時代》開播;2012年,講述北漂群體的《北京愛情故事》開播……自《奮鬥》始,以「夢想」、「奮鬥」為內核,聚焦熱點話題的電視劇創作與80後貼身成長,層出不窮,幾乎每一部都引發了社會熱議。


2018年,趙寶剛開拍新劇《青春斗》。他為拍攝這部講述90後故事的電視劇作了大量的工作。據說在拍攝時,只要主演鄭爽說「我們年輕人根本不這樣」,劇本就按照她的意見修改。


《奮鬥》已經過去了12年,但年輕人依然是流量之源,是消費主力和市場迎合的對象。但此時的年輕人已經不再是80後而是90後。趙寶剛清楚地知道,他必須向他們靠近。


在《奮鬥》播出的2007年,電子遊戲、網吧、網絡聊天軟件開始深入年輕人的日常,使得他們的社交生活大幅度向虛擬世界轉移,但與之後幾代相比,80後仍有前互聯網的生活經驗,不算太大的代際差異給了創作者可工作的空間,《奮鬥》中年輕人的生活方式仍然具有現實意義:鬱悶了一起喝大酒,開心了一起打檯球保齡球,日常娛樂是自駕、郊遊;人是物理實在的,交流是面對面的,慾望是落實到身體來執行的。


陸濤和米萊


然而12年過去,新一代的年輕人在消費主義和飛速膨脹的互聯網中長大,網絡就是現實。他們並沒有任何前互聯網生活經驗可以調用,他們不再從電視劇中尋找認同和啟發,而是將其當做純粹的娛樂快消品。


從2016年開始,在席捲整個影視行業的IP改編熱潮裹挾下,《微微一笑很傾城》《夏至未至》《泡沫之夏》等網文改編的「懸浮類」青春偶像劇成為新的收視主流,而後,隨着觀眾對網文套路、青春疼痛的疲倦,IP網文改編式微,青春劇進入「青春+」的類型細分階段,青春+體育、青春+軍旅、青春+科幻……等子類紛紛出現。


2019年,《青春斗》播出,收視口碑均不佳,貧嘴貧舌的京腔和勵志口號不再獲得年輕人的共鳴。64歲的趙寶剛想要摸准90後的脈,實在是太難為自己。


孕育《奮鬥》又使之成功的社會和文化環境已經消失。與觀眾貼身成長、量體製作的創作模式不再適合市場,年輕人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和價值觀,早已脫離了前互聯網時代長大的創作者的把控。


如果說70後的青春是石康的小說三部曲,80後的青春是趙寶剛的電視劇三部曲,那麼當下年輕人的青春無法被總結,也拒絕被代言。他們在互聯網上顆粒化地寄居着,以各種各樣的語言來進行自我表達和書寫,充滿調侃和自我消解。互聯網之外,現實世界中,他們又承擔著實實在在的壓力。很多人趨於退向內心的美與脆弱。


愛情、事業、婚姻,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奮鬥》中所討論的議題依然普世,每一代年輕人都要面對,但當下,這些議題不由得被剝去娛樂產品的包漿,變得尖銳。而今還會有富家女米萊再去嫉妒夏琳的窮和才華嗎?站在兩千萬的豪宅里,還會有堅持精神平等而拒絕求婚的女孩嗎?在階級固化、性別問題愈加複雜化的今日,每晚對着夜空下跪許願的露露是該被同情還是鄙視?或者還是轉過頭去,展露出失語而純真的笑容,就像那個弟弟。


曾有90後說被《奮鬥》騙來了北京,「看電視劇,一幫朋友租了個廠房住在一塊兒,給廠房取名『心碎烏托邦,每天一起吃吃喝喝,我很喜歡這種生活狀態」——這一期許的結果當然是幻滅,但在《奮鬥》中,他們曾經有過嘗試的機會。


從沒有一個時代的青春偶像劇迭代得如此之迅速——或者不能稱之為迭代,而是淘汰。如今再看,只過了十幾年,《奮鬥》已徒具文本價值,失卻了幾乎所有的現實指導意義。它不能再提供任何鼓舞、期待或撫慰,而是變成了一場悵惘,甚至刺心的遠古記憶。對於2022年的年輕人而言,在大城市裡,在合租房裡,在工廠里,在學校里和鄉村中,在互聯網上,再沒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每個人都是且僅僅是自己的心碎烏托邦。


電視劇里的「心碎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