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演員,在橫店靈活就業

據不完全統計,2021年在橫店開拍的130多部電影、網劇、電視劇中,參演的未成年人演員有6000多人。

他們被稱為“小橫漂”,小小年紀就踏上了逐夢之路。然而等待他們的,並非都是星光大道,也有無數涌動的暗流。

#01

“小橫漂”的漂流

一個月內,9歲的陳欣悅在橫店跑了將近10個劇組。

帶着女兒走上這條路的是媽媽吳萍。“社會競爭很大,不想讓我的孩子重複我的生活。”

吳萍說,女兒小時候很愛哭,辦事也不利索,擔心女兒未來在職場沒有競爭力。

為了多條路,吳萍很早就開始為女兒做職業規劃:想讓女兒學唱歌,以後當個音樂老師或歌手;或者去學表演做演員。

抱着這樣的憧憬,今年夏天,吳萍帶着陳欣悅從南方來橫店,花750元租下一間房,開始“橫漂”生活。

時間並不長,但這個9歲的小女孩,已經嘗到了橫店這個大熔爐的“複合型”滋味。

毫無資源和人脈的“小橫漂”想在橫店獲得第一塊敲門磚並不容易。媽媽吳萍每天要做的,就是在各種招聘微信群里為女兒報戲,希望能被經紀公司選上,向劇組做角色推薦。

至於酬勞,沒有經驗的“小橫漂”,只能先從幾乎沒有鏡頭的群演做起,工資100元一天。有一兩句台詞的特約演員,片酬一般在500-800元。

今年7月,媽媽吳萍幫陳欣悅報戲,爭取到一個群演角色,雖然角色很小,但卻拍得很辛苦。

女兒錄取後才被通知,拍攝期間家長不能陪同。

陳欣悅事後回憶,自己和其他20幾個小群演被帶到一間密閉幽黑的房間,在此等候拍攝。“老師”管得很嚴,不讓她們說話亂動,想上廁所也得有“老師”跟着。自己不過是和夥伴眼神交流,就有“老師”重重地打了一下她的背。“再不聽話就滾去掃廁所。”“老師”說。

還有一個孩子站得歪了點,就被“老師”踹到角落,還被爆上粗口,說“XX的現在小孩怎麼這麼不聽話,早知道把他踢死。”

那天,陳欣悅和小夥伴們在那個悶熱的小房間里等了很久,“老師”拿一個塑料杯給好幾個孩子喝水。後來,陳欣悅感覺自己中暑了,“老師”才給她喝下藿香正氣水

這件事之後,媽媽吳萍再也不願接受劇組不允許家長陪同的要求。

圖|孩子們在操場上拍戲時,家長在房間等候

戲份不重,酬勞也不高,即便如此,小橫漂們還面臨著“被剋扣工資”的情況,即便只是100元群演費。

“陳欣悅演的前三部戲一分錢都沒有拿到。” 經紀公司從中扣掉了所有片酬,只給報銷路費和住宿費。

吳萍選擇忍耐。一開始沒有門路,經紀公司推薦是唯一的進組途徑。而且,作為在演藝圈沒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家長,自己不能輕易得罪任何人,尤其是在各大劇組面前掌握着一定話語權的經紀公司。

不過也不只有壞消息。在媽媽看來,自己的女兒在苦累中也有成長。

在橫店生活的一個月,吳萍發現女兒經常自來熟地和工作人員聊天,越來越勇於表現自己。她應對挫折的能力也有提高。有次一個鏡頭拍了50遍,她被吼得哭了,但還是堅持拍完。

平時,在做好後勤工作之餘,吳萍也很注重對女兒的引導。有個劇組要試哭戲,吳萍便去網絡上搜尋樣版給陳欣悅參照——一個在視頻里“哭得很慘的女孩”。

幾天後,陳欣悅在另一個劇組裡脫穎而出,導演從30多個小群演里選出她和主演對戲。巧的是,主演就是視頻里的“樣版女孩”。那天她們在片場玩得很開心,約定好拍攝結束後合影。

和陳欣悅所在的數十人候場室不同,那位女孩有專門的休息室。拍攝結束後,各自走不同方向。那位女孩目前已經是小童星,前段時間出演了熱門院線電影。

吳萍知道,單純的女兒尚未理解她們之間客觀的差距。她勸慰女兒以後還有機會,催促她趕緊換衣服,趕下一個劇組。

#02

暗流洶湧的星路

“小橫漂”的星夢,在一些人或公司看來,“錢途無量” 。

從片酬剋扣、到徵收簽約會員費,甚至還發展到“帶資進組費”,來自童星孵化及包裝產業鏈上的各種不規範利益相關方,利用信息差、不對等的市場供需關係與話語權,從中攫取巨大的利益。

—3萬元買一個角色—

陳欣悅被剋扣幾百元的群演費,損失和下面的例子相比,似乎還算不上什麼。

吳萍在和另一位 “小橫漂”媽媽交流時聽到,這位母親花三萬從經紀公司給孩子買來一個角色。而這個角色,只是作為“背景板”,拿着氣球滿場跑,最後還不一定在成片里會有鏡頭。

這位媽媽和其他人一聊,才感覺自己是被騙了。她其實並不富裕,三萬元是刷信用卡支付的。

—9.8萬的會員費—

有對小演員特別苛刻的經紀公司,也有經紀公司特別殷勤。

吳萍回憶,有一些經紀公司說很看好自己的女兒,想要簽約,以後優先推薦資源。不過,推薦不是免費的,要交會員費,不同機構的開價從幾千到幾萬不等,最高的要9.8萬。

吳萍原以為的經紀簽約,只是藝人成名後和公司分成。經紀公司不能保證把女兒捧紅,卻要她先交高額的會員費,這讓她覺得不靠譜。

—6天課要1萬的表演培訓機構—

除經紀公司外,吳萍還接觸到很多表演培訓機構。她帶陳欣悅上過免費的體驗課,之後就有銷售老師向她推薦課程,6天一期的課程要1萬元,也可以選擇5萬元的永久班。

面對表演培訓機構的推銷,吳萍稍有遲疑,沒想到之前一直態度極好的老師瞬間翻臉,指責她沒有信用,說好了要報名又反悔,最後朝她丟下一句話:“我看你還是帶孩子回家好好上學算了。”

—帶資進組費—

另一位母親王芳帶孩子演了6年的戲,期間拉黑了100多個經紀人,見識了各種套路。在通告群里,經紀人發布的劇組信息常不會附帶片酬,反而要求小演員先提供試戲視頻。

試戲通過後,經紀人才說這個角色需要“帶資進組“,非但沒有片酬,還要家長支付一定費用。

如果家長拒絕帶資,經紀人便會告訴劇組,劇組選定的小演員沒檔期,得再換別人,有時甚至還會把導演認可的孩子的試戲視頻拿給別的孩子去模仿。

“這簡直跟讓孩子抄作業一樣。”曾經從事教育行業的王芳對圈內風氣很不滿。

即使是規模大、正規的經紀公司,也存在“暗流”。有次王芳通過一個業內知名的經紀公司給孩子報戲,已經到了二選一的階段,該公司負責選角的老師向她和孩子推薦自己私下開辦的培訓班,說是由北京電影學院的退休老師授課,價格20萬元。拒絕之後,孩子失去了即將到手的角色。

有時,劇組也會和經紀公司合作“搞錢”。一些劇組缺少啟動資金,就特意在劇本里設置幾個兒童角色,交給經紀公司去尋找願意帶資進組的家長。

家長給孩子“買”角色的錢填補了劇組的資金缺口。到了片場,主創給小演員簡單拍幾個鏡頭,但在成片里,這些孩子的戲份都可能會被刪去。家長縱使投訴,劇組便以“影片篇幅有限”、“孩子表演不達標”的理由搪塞,足夠使其免責。

—華麗的包裝費—

在橫店之外,一些家長也會為小朋友選擇一些來頭唬人、“看上去靠譜”的經紀公司。

2020年6月,法院公開審理了一樁北京世紀博灣公司與一位客戶之間的訴訟。這是一家專註培養童星的經紀公司。

2016年8月底,原告閆某與母親在下課回家途中被世紀博灣的銷售人員攔住,該員工說閆某長得很漂亮,世紀博灣公司可以免費將其包裝成童星。

在這之後,閆某的母親又收到好幾次電話推銷,最終帶着孩子和世紀博灣公司簽訂了《藝人合作協議書》、《藝人包裝宣傳製作事務協議書》和《C級童星班課程協議書》,支付了86000元作為包裝費。世紀博灣在合同中對於閆某的發展做出了諸多承諾,包括為其拍攝價值高昂的宣傳照片與視頻演員卡,並提供培訓和演出機會。

但事實走向卻相反。閆某的母親表示,照片是在環境很差的地下室拍的,培訓課也不成體系。世紀博灣也並未向閆某提供影視劇和平面廣告拍攝的機會。

最終,法院基於事實裁定世紀博灣違約,判罰其退還閆某30000元合同款。但直到2021年,世紀博灣公司都沒有支付這筆賠償,因而被限制消費。

截至目前,天眼查顯示,世紀博灣公司被起訴過29次,其中有19次為合同糾紛,兩年來一共收到4次限制消費令。

#03

規範起步

對於兒童演藝產業鏈條上的灰色地帶,今年有關部門採取了行動。

近日,浙江省東陽市人民檢察院聯合橫店影視文化產業集聚區管委會、教育局、公安局、婦聯等七個部門建立未成年演藝人員保護機制,出台了《關於依法保障未成年演藝人員權益的實施意見》,加強對演出經紀機構與經紀人員的監管。

《實施意見》明確了未成年演藝人員及相關主體的界定標準,同時對演出經紀機構、演出經紀人員監管,未成年演藝人員的監護、保護,相關社會組織的管理、服務,有關部門職責等作出規定。

如密切接觸未成年人的演出經紀機構在招聘時,應當進行性侵害、虐待、拐賣、暴力傷害等違法犯罪記錄信息查詢。演出經紀人員等與未成年演藝人員有密切接觸的從業人員有實施性侵害、虐待、拐賣、暴力傷害等違法犯罪的,應當依法嚴格落實從業禁止制度。對於所備案未成年演藝人員的相關個人信息、隱私應當按照相關法律規定予以嚴格保護。

文件還提出,檢察機關應當加強對未成年演藝人員保護工作的法律監督。如果發現未成年演藝人員合法權益遭受損害,可通過提出檢察建議、提起訴訟、支持起訴、提前介入指導等方式進行常態化、精準化監督。

圖|橫店演員工會

每一代中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童星,受到大家的喜愛。在1949年上映的電影《三毛流浪記》中飾演三毛的王龍基,被稱為是新中國最早的童星之一。

最近十幾年來,從《家有兒女》里的一眾小演員,到從《隱秘的角落》里走出的榮梓杉王聖迪;從北京奧運會上的林妙可,再到時代峰峻旗下的TFBOYS,聚光燈下的童星所獲得的光彩與成功,給不少家長和孩子帶去了想象和方向。

然而任何行業都存在“二八效應”,演藝圈尤甚。真正能成為成功的全民偶像的只是極少一部分。

前段時間,“樂華娛樂”申請赴港上市,在其遞交的招股書中披露了公司的訓練生培訓業務。

一般練習生需與樂華簽訂三年的訓練生合同,這三年間,他們不能參加演唱會或其它商業活動,而是要進行基礎培訓、高級培訓和出道培訓,每個階段都有周度、月度的評估。成功通過最終的評估,才能出道成為藝人。

據披露,樂華娛樂的訓練生計劃,在全球範圍內共收到超過58000份申請,但在2019年、2020年以及2021年卻分別只有19名、28名以及50名候選人獲得錄取,錄取率不高於0.3%。而今年的國考錄取比是1.46%。

同時,招股書顯示,截至2019年、2020年及2021年以及2022年4月30日止四個月,公司排名第一藝人的收入分別占同期總收入的16.8%、36.7%、49.5%及56.8%,顯示出社會資源向頭部藝人越來越趨於集中的態勢。

在暑假結束前,吳萍帶着女兒陳欣悅離開了橫店。並非夢碎,而是有了總結和新的方向。

“很多大劇組的主要角色都是早早在北京定下,到了橫店只會招募一些群演和特約。”吳萍說。一直演沒幾句台詞的角色,無疑是一種蹉跎。

吳萍在在投遞資料的過程中發現,有些劇組提出,希望小演員能自帶一些流量,最好是個“小網紅”,在社交媒體上能有幾十、幾百萬粉絲。

受此啟發,吳萍已經開始幫助女兒開始運營小紅書。

她說:“未來只想給孩子接好劇,有分量的角色,或者到北京看看。”

*文中人物吳萍、陳欣悅、王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