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骨馮遠征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的“家暴男”讓人恨之入骨;《天下無賊》中的娘娘腔火車打劫者令觀眾哭笑不得;《非誠勿擾》中的建國改名茉莉後嫵媚流轉;話劇《茶館》中的松二爺,看得人淚濕衣襟……

這些靈動的、令觀眾“以幻為真”的角色都是馮遠征出演的,作為最初的“人藝85班五虎將之一”,現在的“人藝演員隊隊長”,馮遠征已然是中國表演界的中流砥柱,宜古宜今亦正亦邪,什麼角色都可以勝任。

老戲骨馮遠征本來是一名頗有天賦的跳傘運動員,誰知道從藍天轉戰舞台後,卻也參透了表演的奧秘,從此再無疆界可以限制他去詮釋人生百態。

四年跳傘經歷幫助解放天性

馮遠征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演員,現在遇到他的中學老師,聊起來都說不能想象馮遠征會去當演員,因為他上學時屬於不愛說話的孩子。

1976年中國體育開始復蘇,運動隊到馮遠征的學校去挑人,同學們在學校的操場上做身體協調測驗,有的人不想去就說自己轉暈了或是跑不動,實誠的馮遠征做得特別認真,結果就是,雖然瘦弱,但被認為協調性不錯,被招去了練習跳傘,練着練着,馮遠征就愛上了這項運動,甚至他在1981年都放棄了高考,“因為我自信參加完8月的比賽就能進專業隊了,但是,比賽完教練說沒有機會了,直到前幾年我去參加航校校慶才知道其實當時我是進入了專業隊名單的,不知道未被選上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原本成績足夠考上大學的馮遠征,高中畢業後只能去拉鏈廠工作,當時廠里有個同事想學表演,就拉着他做伴,在學習朗誦聲樂的過程中,馮遠征喜歡上了表演。1984年馮遠征去考北京電影學院,在考場上被張暖忻導演挑去演了《青春祭》,回來後卻被告知因為形象不佳沒能考上電影學院。

第二年人藝招生,馮遠征和後來同樣是人藝85班五虎之一的高冬平先一起考了中戲,又去了考人藝,因為人藝是提前發錄取通知書,兩人就一起選擇了人藝。

就這樣, 馮遠征成為北京人藝的演員,讓他沒想到的是四年的跳傘經歷對他的表演幫助極大:因為跳傘對他而言一個解放天性的過程,跳傘必須調節自己的心理,在空中做出準確的判斷,還會和隊員一起打打鬧鬧,甚至在空中還會搞一些惡作劇,習慣了飄蕩雲天的馮遠征早已經真正地打開自己。

而解放天性,顯然是一個戲骨必備的素質。

沒打過老婆,打過婦女熱線

提馮遠征的戲,就必須要提那部給很多人留下心理陰影的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部劇在2002年播出後火爆一時,馮遠征也因此成名,當然以“惡名”為主,走在街上沒少被罵,甚至不少朋友都懷疑,馮遠征是不是有生活經驗,否則怎麼演得那麼逼真?

被問多了,馮遠征也是無奈,“我沒打過老婆,只打過婦女熱線。”

2001年拍攝這部電視劇時遠沒有現在網絡發達,馮遠征就打婦女熱線諮詢打老婆的事,結果被人家語重心長地開導、教育,“給我講案例,告訴我打老婆怎麼不好。我才知道,原來中國有那麼多家庭暴力。安嘉和是個博士,高級知識分子,我開始不相信高級知識分子會那樣打老婆,後來通過案例我才相信,包括現在也是,大專以上學歷實施暴力概率要高於普通人,因為壓力太大了。”

其實,馮遠征沒有完整看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部劇,因為他不願意看,“有段時間法制節目只要做家庭暴力,就把我請去,放那幾個片段讓我看。我第一次看到片段的時候,眼淚都要出來了,我覺得這人太狠了,梅湘南太慘了。看多了我就分析自己的表演,我覺得當時的功課做得還是對的。”

表演者怎麼去尋找人物的種子?馮遠征的辦法是觀察生活:

“演員怎樣詮釋自己的角色,和自身素質有關。我在家最愛看法制節目,裡面很多案例,我經常跟我愛人說,你看,現實生活中是這樣的,我們演的話絕對不是這樣。下次我要是演類似角色的話,我一定按這個方式去演繹,不再按照常規。所以一個演員必須觀察生活,在生活中去體驗這些,才能夠把生活演得更加鮮活。”

體驗不到怎麼辦?需要悟性需要想象

馮遠征認為表演與觀眾的溝通,其實是靈魂層面的,而不是肢體語言。有的演員演戲的時候,說的是台詞,學會的是表象的東西,失去的是內在的表達。

一個演員在尋找自己的角色時,需要一定的時間,也需要悟性,需要理由。

《茶館》里馮遠征飾演松二爺,此前黃宗洛老師演的松二爺已成經典,就算是”照貓畫虎“去學習,馮遠征也還要給自己找些演松二爺的心理依據。

“比如,松二爺是蹭着地走,為什麼呢?符合這個人物小心翼翼的特點。此外,我從生理上給他找了一個理由,他平足,他不能大步。

第二幕演他老了的時候,我十個腳趾都是蜷起來的。這是觀眾看不見的,我給人物從生理上找的一個鋪墊。所以,人物的形態也好走路也好,都完全是靠我腳的控制。

這就是我在創作過程中的辦法,不是所有東西都要體驗才可以,有些東西你體驗不到,怎麼辦?一個就是想象力,還有就是尋找,尋找能夠感受到的東西。舞台上,演員如何把最好的表演傳遞給觀眾是最重要的,觀眾用心去感受我們的表演,之後再去思考,這才是對的。”

《天下無賊》《非誠勿擾》雖然只一場戲,卻讓觀眾記一輩子

馮遠征在《非誠勿擾》里演的愛茉莉簡直是絕了,化妝、服裝、眉眼的流動,一顰一笑都成為經典,僅憑這一場戲,就將這個角色塑造得讓人過目不忘。

據說當時這個角色找的是別人扮演,但是導演馮小剛還是決定,必須馮遠征來,因為此前馮遠征在《天下無賊》里演的說話有些娘娘腔的賊,翹着的蘭花指,成為影片的一大笑點,有了這個角色的鋪墊,馮遠征再演愛茉莉就是輕車熟路。

說起《天下無賊》里的那個翹蘭花指,馮遠征曾經透露是受了范偉的影響,他和范偉去試戲時,馮小剛對他們說這段可能不一定會剪進片子里,雖然有可能是白演,馮遠征和范偉還是認真演了起來,兩人的台詞一說完,群眾演員都捧腹大笑,這一下,范偉的情緒上來了,真拍時,立刻多了結巴的“打打打劫的”,馮遠征一看,這哪行,范偉演得這麼好,自己怎麼辦?於是,就伸起了蘭花指。

而《非誠勿擾》里的愛茉莉,對馮遠征也沒有太大難度,妝一化好,瞬間入戲,幾個角色演下來,好多“非典型”的角色都要找馮遠征演,但對於類似的角色,馮遠征都推掉了,“不想重複”。

沒錯 ,馮遠征是個不演重複角色的戲骨。

在馮遠征看來,表演為什麼叫做表演?表是什麼?表達,表現,表面,它是外在,在表述,觀眾通過演員外在的東西,感受人物的內心,感受演員要表達的內容;演在後,演繹,是把內在的東西通過表象演化出來:

“演員演戲應該由內而外,把我知道的台詞、劇本,人物內心的東西通過表象的東西傳遞給觀眾,觀眾才能讀懂你要告訴的是什麼。而觀眾看錶演,是通過演員外化的,語言、形體、服裝等,看到內容和內心的想法。所以,觀眾看戲是由外而內感受內容,而演員是由內而外。”

中國現在的表演教學處於“大哥大”時代

馮遠征在教表演的時候常舉一個例子,他說中國現在的表演,尤其是教學,是處於大哥大時代。

“大哥大,有天線、手機殼、各種按鍵,非常複雜,但功能單一;而平板手機只有機身、屏幕、攝像頭,但是功能非常強大。我們現在的表演教學就處於大哥大時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在表演初期有很多練習,無實物動作練習,注意力集中練習,模仿動物練習,解放天性練習。這麼多基本的練習,在一個演員訓練時,一個練習可能要做半個月。你會發現把這些東西做完之後,再讓他上台他不會了,因為老師沒有告訴我們如何把零件組裝起來,我們會做很多精美的零件,但組裝不會。所以演員在上台之前,會想,我要放鬆,我要注意力集中,我要解放天性,結果卻是戲不會演了。”

很多演員在說自己多麼敬業時,常說自己在準備前寫了多少人物小傳,馮遠征直言不諱地說這容易把自己引入歧途:

“我自己在家讀劇本,讀完就為這個人設計了無數情節,但是,當我在排練廳排的時候,對戲的時候,我發現人物跟我在家閉門造車想的是不一樣的。我們通常對演員的錯誤要求就是寫人物小傳,這會給這個角色設置人生歷程,而舞台上呈現的是即時的,排練就是尋找和修正,我們在開始的時候寫人物小傳不僅沒用,反而阻礙對角色的評判。所以,我現在基本不鼓勵年輕演員寫人物小傳,我說你可以寫,演出結束你再寫,寫人物總結。

比如安嘉和,我曾經拍到一段時突然明白安嘉和為什麼打老婆,這個種子一直支撐我演完。之所以今天呈現得還算完美,這個種子非常重要。它不是我在一開始種下的,而是我在拍攝過程中悟到的。安嘉和為什麼要打老婆?除了對梅湘南的愛以外,更重要的是恨,他不相信異性。這種不相信是從他小時候來的,他小時候最相信的異性是媽媽,但是當媽媽讓他失望的時候,他還能愛得起來嗎?

我就給安嘉和設定了,‘小時候父親不在了,我和弟弟媽媽相依為命,我覺得世界上媽媽最愛我,我也最愛她,她的心中只有我和弟弟,但是一天放學早了突然回家,看到另一個男人和媽媽在一起,內心就覺得自己的愛被奪走了,覺得媽媽說的相依為命全都破碎了,從那時起開始不相信異性。’這顆種子很小,但足以支撐我完成這個角色。”

表演沒有對和錯,只有準確和不準確之分

馮遠征還舉例說他24歲時演一個40多歲的人,有段台詞特別好,他看出了十種意思,但是怎麼演導演都說不對。

後來,馮遠征就去找班主任林連昆老師,“我說我看出了十種意思,但是我演不出十種意思怎麼辦,老師讓我說說看,我就說了十種意思。老師說:“你說的都挺有道理的,但是你要讓我演,我也演不出十種意思,你為什麼要演十種意思呢?你能看出一千種意思,難道都演出來嗎?你只演核心思想就行了。人物所有的行為邏輯和依據,前史,劇本里都有交代,你仔細看看別人的台詞別人的戲,你就知道自己怎麼演了。表演有各種方法,但觀眾看到的只有一種。”

所以,在馮遠征看來,表演沒有對和錯,表演只有準確不準確之分:

“你感受到什麼就是什麼,千萬不要看別人都那樣感受,你就也那樣感受。所以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們用一個腦子對付一千或者一億個觀眾時,我們根本對付不過來,我們只能認準心中的那個角色,最後得到大家的認同度如果高,就算是一個演得準確的演員。”

作為戲骨的馮遠征,不但自己演得好,更難得的是他形成了一套系統的教學理論,聽他一席話,再對照他的表演,彷彿就是在閱讀一本鮮活的教科書,讓人看出了太有“意思”。 (馮遠徵人物攝影為王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