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里的女兒國,究竟多黑暗、殘酷?還原原著真實的女兒國


“女兒國”是吳承恩筆下的“黑暗新世界”,甚至可以說,過去數百年,在現代主義萌發之前,沒有人真正讀懂女兒國一章。

我查閱了許多文獻和古代的註解,還是覺得人們對這一章,太過低估了,甚至古代的許多文人認為:“這不就是色慾嘛,憑什麼稱得上九九八十一難的一難”。

許多偉大的作家,或藝術家,是超越時代的。恰恰因為他們超越了所處的時代,他們的一生往往是籍籍無名的,生前無人問津、死後才抱得大名,比如卡夫卡、比如杜甫。沒辦法,超越時代的代價,就是所在的時代無人懂。

不誇張地說,“女兒國”是超越時代的,甚至在我們的時代,仍可以說是先鋒的。

女兒國在西遊記中,大約是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不過要真正讀懂女兒國,還要讀四十七回、四十八回。

那個西梁女國的世界,實際上是一個單獨的世界,是作家開了小差,打着西遊記的名號,去寫了一部驚世駭俗的短篇小說。

通天河,是通往女兒國的河道,也是這個世界的涇渭和經緯。

讀西遊記,我們得撇開意識形態的影響,“無人性地”、“沒文化地”讀,才能見天地、見眾生。


通天河的彼岸:女兒國

唐僧師徒來到女兒國是一個偶然事件。在唐僧師徒來到這兒之前,女兒國已然存在。這個全是女人的社會是如何運行的?

對西梁女國,吳承恩是借女兒國郊區的老婆子之口做了介紹:

我這裡乃是西梁女國。我們這一國儘是女人,更無男子,故此見了你們歡喜。你師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條河,喚做子母河。我那國王城外,還有一座迎陽館驛,驛門外有一個‘照胎泉’。我這裡人,但得年登二十歲以上,方敢去吃那河裡水。吃水之後,便覺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後,到那迎陽館照水邊照去。若照得有了雙影,便就降生孩兒。

這揭示出了女兒國的繁衍之法:子母河懷孕-照胎泉雙影-生下孩子。注意,這裡說若照得有雙影,便將生孩兒。如果沒有雙影,或者有的是單影呢?

在這裡就設置了落胎泉,原著中是這麼說的:“只是我們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陽山,山中有一個破兒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須得那泉里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氣。”

唐僧和八戒,剛巧就是喝了子母河的水有了身孕,孫悟空就只得去落胎泉去打水,幫助他們墮胎。

我以前以為女兒國的女人是只生女人的,但後來一想,如果只生女人,又何必留着落胎泉呢?

而且,落胎泉的位置也太奇怪:一座解陽山(解除男陽),山中有一個破兒洞(破掉男胎),洞里有一眼‘落胎泉’。解陽山、破兒洞,聽着就很刻意。寫小說的人都知道,這是作者生怕讀者看不懂,特別設置的。

說白了,女兒國女人是可以生育男人的,但是他們的社會機制中,建立了對男人的篩選制。這有些類似於斯巴達的人種遴選,但更直觀的橫向比較,是中國古代或印度現代溺死女嬰的現象。只不過被溺死的,不是女嬰,而是男胎了。也因為這樣,女兒國世代是女人。

男權社會,提倡男尊女卑,女性是男性的附庸。這種思想異化下,人們生長出了一種畸形的、極端的重男輕女思想,也催生出打掉女胎、溺死女嬰、或丟棄女嬰的怪象。在民國時期,這些怪象還在我國部分地區發生,在吳承恩生活的明朝更甚。



偏偏吳承恩在小說里,把男權顛倒了過來。女兒國是個徹頭徹尾的女權國家,極度重女輕男,他們建立的人口繁衍機制是:子母河懷孕-照胎泉照影。如果是雙影的女兒,便生下孩子;如果不是雙影,是男孩,便到落胎泉墮胎。這其實就是中國極端性別差異意識的文學化表達,算是砸了整個人類男權社會的鍋了。

女權主義是女兒國的意識形態核心。如果我們用男權的思維模式去解讀,當然看到的就是老版西遊記那個纏綿的故事——女兒國國王一心要嫁給唐僧,更要把王位讓給唐僧,唐僧雖然心有所動,但身負取經重任,不得已拒絕女兒國國王。“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固然浪漫,但卻與原著精神相距甚遠。

一個女權主義國家,對男人的稱呼是輕蔑的“人種”,對男性胎兒直接墮胎,又怎麼會對男人生出平等、甚至略顯卑微的愛情來?

或者,我們把性別換一下:男性國王,對途徑本國的異域的、好看的女子,會生出感情來,還是慾望來?


在女兒國的價值觀里,男人是卑、女人為尊。女兒國國王即便對唐僧有愛,也是一種類似於主人對寵物的愛,而不是平等的愛情。唐僧是寵物,而非愛人。口頭上的讓權,更多是一種誘餌,佐證自己“愛江山更愛帥哥”,但佔有了之後、或者說慾望得到滿足之後,免不了還是做成人肉香囊的結局。

我必須說:西遊記是黑神話。吳承恩建構了一個極端的性別社會。在這個社會裡,農士工商皆女輩,漁樵耕牧盡紅妝,一言以蔽之,女性完成了所有社會分工。與此同時,女性還可以獨立生育。這就真到了女權主義者說的:“女人能自己賺錢、自己生孩子,要男人有啥用?”

索性,女兒國就真的不要男人了,甚至於,女兒國為消滅男人進行了制度設計,從子母河到照胎泉,再到墮胎泉,斷絕了生下男人的可能。

男性朋友聽起來很難受吧,可如果把性別調換一下,不正是古代中國的歷史嗎?

不過,即便生殖與慾望完全剝離了,慾望依舊存在,女兒國的女性對男性仍存一項訴求:原始慾望。

這種慾望如何滿足?


通天河的此岸:陳家莊

女兒國不是沒見過男人的。

比如那個女兒國的婆子說:“我一家兒四五口,都是有幾歲年紀的,把那風月事盡皆休了,故此不肯傷你。若還到第二家,老小眾大,那年小之人,那個肯放過你去!就要與你交合。假如不從,就要害你性命,把你們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兒哩。”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如果婆子年輕些,還是會做風月事,要和男人交合。

甚至,在女兒國還有一項傳統,男人不從,就要把男人身上肉,割了去做香袋。而且老婆子說得輕描淡寫,可見在女兒國,男人連生育機器也算不上,而全然是洩慾工具。

而且,師徒四人剛進女兒國時,兩街的女人都一齊都鼓掌呵呵,整容歡笑道:“人種來了!人種來了!”如果不曾見過男人,應當是驚詫,甚至恐懼。

那麼女兒國的男人是從哪兒來的呢?


西梁女國第一次出現在西遊記中,是第48回。

陳家莊的陳老介紹:“河那邊乃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不顧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數人一船,飄洋而過。”

這裡其實埋了許多伏筆:陳家莊向女兒國販賣什麼?陳家莊又能從女兒國那裡進口什麼?

如果用心看原著的話,會發現,儘管陳家兄弟說納妾生子,但全書中一個女性角色都沒有出現過。自己的孩子要被送上貢品台,生母竟然連哭哭啼啼都沒有,甚至連出現都沒有。

一個三流作家這樣寫,當然沒問題,他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但是一個一流作家這樣寫,就別有匠心了。吳承恩是在暗示,那上貢的童男童女,根本就沒有母親。他甚至通過讓唐僧和豬八戒懷孕,來提示讀者這一點——

陳家莊的延續,同樣是通過子母河的水。

陳家莊的人都很富裕:“水田有四五十頃,旱田有六七十頃,草場有八九十處;水黃牛有二三百頭,驢馬有三二十匹,豬羊雞鵝無數。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陳糧,穿不了的衣服。家財產業,也盡得數。”

這財富怎麼來的,只消想一想就知道,是把這邊的東西倒賣到女兒國,賺得收益。

賣的是什麼?有什麼是女兒國沒有、而陳家莊有的?

其實很明顯了:男人。



陳家莊就是女兒國女人們滿足原始慾望的來源。陳家莊做的,很可能就是販賣男人的生意。

在西遊記的世界裡,買賣人口實在不算個事兒,連孫悟空都知道:拚了五十兩銀子,可買一個童男;拚了一百兩銀子,可買一個童女。

陳家莊和女兒國的“進出口貿易”,便是陳家莊出口男人,再從女兒國進口子母河水,生育的孩子可以養老送終,可以做販賣之用,還可以——作為靈感大王的祭品。

靈感大王是當地的妖怪。按照陳老的說法:“我們這裡,有百家人家居住。此處屬車遲國元會縣所管,喚做陳家莊。這大王一年一次祭賽,要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豬羊牲醴供獻他。他一頓吃了,保我們風調雨順;若不祭賽,就來降禍生災。”

靈感大王是怎麼保風調雨順的?在後面的故事中已經揭曉了——靈感大王的神通是控制天氣,降雪、結冰,控制通天河,而這條河就是陳家莊進出口貿易的通道,是陳家莊的生計、財源。這條河走不了,那人口貿易就沒得做,也因此,陳家莊不惜貢童男女給靈感大王吃,也要保住這條貿易通道。


由此,吳承恩構建了一個黑暗世界,一個站在男權文明社會反面的女權文明社會。

陳家莊,某種程度上,是女權社會下的“男兒國”,它與女兒國隔着通天河相望,依附女兒國生活。吳承恩顛倒了男權與女權的社會結構,又在西遊的反面,設計了女權視角下的男兒國。他的野心很大,他要拋開一切文化、意識、思想,去尋求宇宙演變規律。


吳承恩筆下,沒有人性,也沒有性別。女兒國,並不是寫女性的,也不是在寫女權主義,只是在寫冷酷的宇宙邏輯。

不止是顛倒性別權利,他還把人從萬物靈長,降格為動物。他把動物人格化了,也即精怪,又把人動物化了,人皮可以做衣服、人還可以成為動物餐桌上的美食。他解構了人類文明,把我們穿上去的草裙又撕下來,還要嘲笑一下人類文明的創造,不過是自欺欺人。

三體中有句話: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

我在讀女兒國時,總會想起這句話。文明不是靜止的,而是動態的。人在給時間書寫文明,而不是時間給人賜予文明。

在現代意義的解讀上,子母河是孕育方式的變化,而人類文明,在孕育方式這一變量下,被重新書寫,進而呈現出與我們所處的文明世界截然相反的形態。

這也讓我們看到:人類文明,在宇宙變遷面前,顯得如此脆弱、渺小。

這是一個詩性的場景。一條通天河,此岸是陳家莊、彼岸是女兒國,通天河靜靜流淌,一如時間,而陳家莊與女兒國傍河而居、又靠河而生,他們彼此需要又彼此忌憚。這一切,只是人類文明換了個舞台而已。女兒國雖小,卻藏着整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