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和平年代的人們,欠真實的歷史一張電影票


文/時間之葬

八佰》終於上映了。

所有曾關注過《八佰》的人都很清楚,能走到公映這一天,中間過程遠比一部普通電影曲折。

這部作品,原本是去年第22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開幕片,卻在上影節開幕前一天臨時宣布因“技術原因”撤檔,14個月之後,終於與全國觀眾見面。而直到影院復工整整一個月之後,《八佰》才終於在8月21日這天,正式全國公映。

一波三折的公映

《八佰》的導演管虎一直被稱作第六代導演。

管虎的好友、演員黃渤曾表示,他最早知道管虎有意拍攝這部電影,是在他和管虎合作《殺生》之前,那時的管虎鬍子還沒有變白,而在拍完《八佰》之後,如今52歲的管虎鬍子已經一片花白。《殺生》是2012年的電影,這也就意味着《八佰》的籌備至少長達8年的時間

在這8年時間裡,管虎執導過好幾部電視劇和兩部電影,《老炮兒》和《廚子戲子痞子》。《廚子戲子痞子》和他更早之前的一部電影《鬥牛》都是抗戰題材,從中不難看出管虎對於這個題材一直以來都保持着濃厚的興趣。據管虎自己說,他從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對抗戰的歷史感興趣,由於他的父親管宗祥(現年98歲的著名演員)很早就加入了八路軍,管虎從小就是聽着父親講的打仗的故事長大的。當他開始學電影之後,自然會想要把那些故事影像化,其中就包括四行倉庫保衛戰。

雖然都屬於抗戰題材,但是管虎的這三部電影在形式和表現手法上卻大相徑庭。《鬥牛》像是一則寓言,通過對抗戰時期一個即將被日軍掃蕩的村莊的描寫,凸顯的是具有典型意味的中國農民的人性,這種人性在黃渤飾演的老實敦厚的村民牛二身上得到了最鮮活的呈現。《廚子戲子痞子》則像是一次戲說,用一種略帶誇張與戲謔的手法,把多年來人們想象中的抗日英雄的事迹以五彩斑斕的姿態娓娓道來,片中那些看上去並不真實的絢麗場面,更像是一次情緒的宣洩,而那個孤單的日料店,分明就是一個座位空着的超大戲台。

演員黃渤和導演管虎合作過多部作品。

很顯然,《八佰》與管虎此前那兩部抗戰題材影片都不一樣,這是一部少有的直觀描寫正面戰場的抗戰題材戰爭電影,而且片中的人物與故事,都在相當程度上力求還原歷史的原貌。就這一點而言,《八佰》與過去絕大部分抗戰題材的電影也實屬罕見。在整個華語電影歷史中,能夠以尊重史實的態度,來還原抗日正面戰場的戰爭片都屈指可數。距我們最近的一部,可能是描寫淞滬會戰的《捍衛者》(這部電影受制於有限的製作成本而顯得有些粗糙),然後是陸川那部爭議不小的《南京!南京!》(這部電影的戰爭元素實則被極大地弱化了),再往上追溯,可能就是年代久遠的《血戰台兒庄》(1986)和台灣拍攝的那版《八百壯士》(1975)。

由於涉及到近代史的一些敏感議題,抗日正面戰場這個題材在國內的影視劇領域可以說還幾乎是一片空白。《八佰》的特殊意義即在這裡,而它的曲折命運也源於這裡。

去年《八佰》之所以臨時撤檔,正是因為片中對於“八百壯士”所屬的國軍的描寫存在爭議,尤其是片中情緒最高潮的升旗護旗段落,被認為有渲染過度的嫌疑。現在經過修改之後的公映版,對於原版中存在爭議的部分鏡頭做了修改和刪節,升旗護旗段落中原本被濃墨重彩突出的青天白日旗,在公映版中只剩下一些模糊的遠景,顏色也稍微經過了處理。

當這個經過修改與刪節的版本舉辦首映時,管虎也坦言自己有一種久違的緊張感,“像剛畢業拍了一部電影那種緊張”。

普通人視角下的戰爭

雖然經過了刪節與修改,但是《八佰》的整體內容和質感並未受到太大影響,片中的主要人物和故事基本都得到了保留。如果你看過1975年台灣拍攝的那版《八百壯士》,兩相對比,便能相當直觀地感受到《八佰》的出色。

這種出色不僅是更加先進的拍攝製作技術帶來的結果,兩部相隔40餘年的影片,在製作環境、成本和技術上巨大的差異自然無需贅言。但把《八佰》放在當下的任何一部華語商業巨制里去橫向對比,其製作之精良仍然屬於頂尖水準。影片的攝影、美術、置景、道具、配樂、音效以及特效,都可圈可點。作為一個試圖還原歷史實景的“細節控”,管虎為了重現1937年蘇州河兩岸的原貌,耗時18個月設計搭建200畝的場地,在上面蓋了68棟樓,其中包括按照1:1的比例還原的四行倉庫。為了打造一個硝煙瀰漫、炮火四起的真實戰場,劇組用了300顆照明彈,燒掉300多公斤煙油和近5噸舊報紙,設置了5萬個地面子彈點。凡此種種,都屬於國內罕見的手筆。

但《八佰》真正令人驚嘆的,還不在視覺與技術層面,而是整個故事的敘述視角選擇。按照常理,這樣一個有著名歷史事件為原型的故事,通常都會選擇事件的核心人物來擔任主角。在“八百壯士”的故事裡,第88師524團團長謝晉元,無疑會是這個主人公。台灣版的《八百壯士》就是以謝晉元為核心,講述了一個傳統意義里的英雄故事。

演員杜淳在片中飾演謝晉元

而管虎卻反其道而行之。他不但沒有把謝晉元設置成《八佰》的第一主角,甚至根本就沒有在片中設計一個真正的主角。片中佔據相對重要戲份的角色有十多個,每個人都不曾長時間地佔據故事的中心,但每個人又都起到一種難以取代的作用。而且,在這種群像里,佔據更突出地位的,是一群散兵游勇,其中不乏逃兵。

這些人當中,包括不敢開槍的“老算盤”(張譯飾),只會吹噓自己的老鐵(姜武飾),桀驁不馴的神槍手羊拐(王千源飾),以及逃兵端午(歐豪飾)和他年幼的堂弟“小湖北”。這些人原本並不屬於524團,甚至根本不能算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士兵,卻陰差陽錯地被捲入到這場生機渺茫的戰鬥。在戰鬥開打之後,他們大多數想的都是逃跑和求存。在他們身上,我們一點也看不到“八百壯士”的英雄氣概,恰相反,我們看見的是鼠輩式的倉皇逃竄。

在這些底層士兵身上,我們看到的其實更多是未曾親歷過戰場的普通人的影子。恐懼,正是普通人在面對戰爭時最真實、本能的反應。管虎也着意用了大量鏡頭來表現戰場上沒有道理可循的流彈和炮火,以及那些出其不意的死亡降臨的瞬間。

在表現戰場的真實場景上,《八佰》做到了華語戰爭片的一個新高度。像《拯救大兵瑞恩》《黑鷹墜落》等好萊塢戰爭大片那樣,《八佰》並不避諱那些堪稱血腥的鏡頭,飛濺的鮮血、士兵的殘肢、甚至是流出身體的內臟這樣的鏡頭,都在用最直觀的畫面控訴着戰爭的殘酷與慘烈。

一種經過審視與反思的愛國主義

除了在四行倉庫內浴血奮戰的“八百壯士”,《八佰》着墨甚多的另一組群像,是蘇州河對岸租界內的普通民眾。

上海的四行倉庫現已經歷修繕,成為了抗戰紀念館。圖片來源網絡

由於四行倉庫與租界僅一河之隔,特殊的地理位置從一開始就決定了這場戰鬥具備的“表演”性質。只不過在國民黨高層的眼中,這場戰鬥是“演”給租界內的西方各國媒體和使館看的,寄望西方各國受此觸動,在不久後的布魯塞爾會議上伸出援手。而對於生活在租界的普通百姓而言,這場戰鬥則是一場“演”給他們自己看的大戲。在戰鬥剛開始的時候,民眾之間流露出一種普遍的麻木與冷漠,歌照唱、舞照跳、戲照演,可謂真正意義上的“隔岸觀火”式的看客心態。

明星、舞女、賭場老闆、戲班班主、青幫老大和弟子、教授與太太等一眾角色,把民眾的各種態度一一傳遞了出來。有人事不關己,但求炮火不會落在自家的屋頂;有人漠不關心,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不被觸動;更有人從中取樂,戰鬥的成敗可以作為下賭的對象,而最終的結果無非是報紙的一個標題,最終淪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以說,管虎對於民眾這些相當豐富生動的描寫,具有某種意味深長的批判和反思意味。這種對於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在他之前的電影《鬥牛》和《殺生》里都有所體現,到《八佰》這裡,在特殊的情勢下,被更加有力地彰顯出來。70萬國軍的潰敗,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普通民眾面對國難當前時的自私與麻木。

當四行倉庫的戰鬥換取西方援助的目的已然化為泡影的時候,“八百壯士”的義舉最重要的一層意義,就是喚醒對岸沉睡的民眾,而對岸的民眾此時顯然也不只是他們自己,而是四萬萬國民的代表和化身。國民的開智與覺醒,最終也成了整部電影真正的主題和落腳點。用管虎自己的話說,“只有麻木的看客變成了踴躍投入戰鬥的人群,這個電影才有意義。”

歷史上的謝晉元與守衛四行倉庫的四位連長,從左至右:鄧英、雷雄、上官志標、唐棣

最終,經過“八百壯士”四天四夜的以命相搏,那些原本麻木冷漠的看客,一點點地被感染和改變。他們開始為對岸的將士搖旗吶喊,開始為對岸想法設法地輸送物資,青幫弟子、學生、童子軍.....越來越多的人甚至主動投身戰鬥,把自己的性命安危丟在一旁。到此時,分處兩岸的將士和民眾,才真正達成了某種民族認同的統一,整部電影的情緒也被烘托到最高潮。

《八佰》在這裡讚美的愛國主義,不是那種打雞血式的空喊口號的愛國主義,而是一種經過審視與反思的愛國主義,是一種真正具備歷史意義和責任感的愛國主義。這種愛國主義,無疑也是這部電影所具備的感染力的核心與根源。

歸根結底,《八佰》有別於此前絕大部分華語戰爭片的地方在於,它關注的是“人”——不是代表某種符號和某個形象高大的英雄,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害怕殺戮與死亡的普通人,是成千上萬會計較自己的利益得失、也會在乎家國存亡的普通人,更是每一個在銀幕前觀看這部電影的人。它有多少不曾言明的話想說給蘇州河對岸的民眾,就有多少無需言明的話想說給今天的每一位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