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本刊記者 大食
一個演員的醉生夢死
幕後
鄭人碩跟了導演張作驥六年,從場務到道具再到製片,把拍電影的崗位輪了一遍。小碩變成阿碩,阿碩變成碩哥。
碩哥本來是向張作驥自薦當演員的。2001年,他和陳喬恩合作《紅色女人花》,剛有起色,父親腦中風,他拋下事業回家盡孝。隔些年下決心再回來演戲,江湖已經變了天。找到張作驥,張說,好,公司老鼠比較多,你去清理一下。碩哥買了粘鼠板和捕鼠器,每天想着換什麼肉才能把剩下的老鼠引過來。
接下來是清垃圾、釘椅子、刷地板、鋪軌道、搭高台、拿沙包、舉大傘、給攝影師遞木箱——他稱之為“場務的基本功。”倒也樂觀,安慰自己這都是生活體驗,是演員的自我訓練。這麼一練就是兩年。
機會也不是沒有。2011年金馬影展開幕影片《10+10》開拍,張作驥找到他,“班長給你演好了,要剃光頭哦。”鄭人碩當天下午就把頭髮剃了,頂着光溜溜的腦袋去找張作驥,卻迎來一句“你比較容易跟人家處理事情,還是去製片組好了”,滿心期待落了空。
碩哥在劇組做過最重口味的事是養蛆。平日劇組剩下的盒飯倒進泔水桶里,導演拍攝需要了,伸手就抓。他習慣了蛆蟲在手上扭來扭去,但受不了蛆蟲被踩碎的聲音,劈劈啪啪炸開,明明很小聲卻刺進耳朵里,汁液四濺,腿上鞋子上都是。
養蛆是為了拍《醉·生夢死》中一場屍體上爬滿蛆的戲。飾演母親的呂雪鳳有些猶豫,曾對張作驥提出要求,“就算再窮,你也該請得起替身吧?”張作驥卻要她親自上陣。呂雪鳳的理解是,“張作驥是個很怪的導演,他並非請不起替身,是很渴望那場戲由我來演,所以不告訴我。”
開機前,呂雪鳳不太敢拍,碩哥慫恿她灌了三杯70度的烈酒,好不容易有了感覺。兩次試戲、一次正式拍攝,都是碩哥把蛆一桶桶倒在呂雪鳳身上。每次拍完,呂雪鳳都追着碩哥罵,哭着喊着說要打死他。碩哥也不鬧——安撫演員情緒本來就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那時碩哥已經是製片組成員了,所有的場景、贊助品、一半的工作人員,都由他找來,價錢談好,場景借好,全部到位之後,導演說,“差不多了,好了,你退掉去做演員吧。”
做了一圈幕後,碩哥明白導演是訓練他。“你不知道後面的人在做什麼,有什麼資格站在鏡頭前讓人家拍你?”
為了演《醉·生夢死》,碩哥提前半年開始準備角色,開拍前三個月就和另外兩位主角住在一起。角色名字是和本名同音的“仁碩”。每場戲開拍前,他是製片組工作人員,別人叫他,“碩哥,去安撫下演員情緒。”安撫好開拍,演員對他念對白,“碩哥,好久不見。”戲外的碩哥和戲裡的碩哥重合。
拍完了他說,“我哪是在演碩哥,我就是在生活。”
台前
做幕後成了習慣,碩哥漸漸沒再想演員這件事。一天,張作驥突然對他說,給你一個角色演,你有沒有辦法演好?碩哥高興得快飛上天。片子是《暑假作業》,角色是海產店的廚師。身材要胖,是山裡的原住民;要晒黑,頭髮也得剃掉。鄭人碩一一照做,增肥三十多斤。
《暑假作業》劇照
《暑假作業》結束,張作驥提到新片《醉·生夢死》,讓他演公關。他開始想辦法瘦回去。做運動的時候,導演讓他停下。他才知道自己演的是一個頭牌公關,不用靠臉蛋和身材吃飯,而是靠手腕、靠腦袋,靠各種方法取悅客人。公關三餐不正常,每天都在喝酒,怎麼會有健壯的體魄?
戲裡,碩哥被一對兄弟的表姐大雄包養,時常參與同志聚會,還和兄弟中的哥哥發生了關係。他結過婚,有一個女兒,割過一個腎給前女友並一直寄錢給她,拋棄過一個包養她的女人。碩哥的目的很明確:不惜一切代價求生存。脫衣可以,挨打可以,跳艷舞可以,被包養可以,能活下去就好了。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鄭人碩照顧家裡七八年,做過路邊攤,也做過被警察追的行業,這些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有些殘忍,可他不做就沒飯吃,交不起房租,父親的醫藥費也沒着落。忍下的痛苦,砥礪成角色的養分。
碩哥真的去當了快兩個月的公關。剛開始,別的同事孤立他,不讓他接觸客人。遇上尺度大的客人,讓他抱,抱完讓他親,親完私下再給小費。他明白了,原來男公關是這樣賺錢的。
碩哥不是惟一這麼做的人。飾演弟弟老鼠的李鴻其代表“醉生夢死”的“死”,母親死後性情大變,終日在菜市場遊盪。李鴻其在菜市場潛伏了兩個月,和菜販打交道,體驗生活。導演拿着攝像機不間斷對着他拍攝,有部分還用到了成片里。
開拍的時候,碩哥戲裡的女友大雄也是他現實生活中的女友。拍到後來,現實中的他們比戲裡先一步分了手。前半段兩人眉眼裡的情意真實動人,最後一幕,知道真相的大雄用開瓶器戳傷碩哥,哭得撕心裂肺,也是真實的。碩哥分明感覺到,大雄戳他的手,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這樣聯結生活、極度投入的表演讓人很難抽離。碩哥一度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第一個想告訴飾演哥哥的黃尚禾,尚禾調整了很久才從“碩哥是我前任”的想法里走出來,老鼠至今仍把碩哥當大哥。至於那段因戲了斷的愛情,直到碩哥發現他不敢直視大雄了,才知道自己真的離開角色了。
電影原本叫《愛是藍色的》,後來改成《醉·生夢死》,導演的註解是“在醉的狀態裡面做着夢,去感受生與死”。在碩哥看來,這是一群人在認真地醉生夢死,雖然渾渾噩噩,但都在為生活找出口。
《醉·生夢死》劇照
戲拍完,張作驥告訴碩哥,他演的仁碩代表“醉生夢死”中的“生”。戲裡的碩哥最後把房門打開,光照進來,這部全程壓抑的電影終於有了一抹亮色。其實希望一直有,比如電影里牆上的蜘蛛網,碩哥早上回家會看看它,蜘蛛網一直在變大,“蜘蛛可以在沒有光又狹窄的區域里生存下來,人為什麼不行?吳郭魚可以在那麼臭的水裡活下去,人為什麼不行?我渾渾噩噩地把門打開,會有更好的未來,更好的希望,更好的出口,我重生了。這個過程會讓自己覺得很痛苦、很悲哀、很無奈,但是,所有角色都一直在找愛,他們身上都有愛啊。”
生活即戲劇
《醉·生夢死》最後一場戲是一個補拍的鏡頭,碩哥拋棄的情人找到大雄,對她說,“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張作驥喊“cut”,接著說,“殺青了。”大家有些吃驚,又有些意猶未盡,“啊?這樣就結束啦?”
拍戲二十多天,張作驥幾乎沒讓演員睡過好覺。他要求所有人早上6點到公司一起運動,接着開始拍戲,吃完晚飯再挨個找演員聊角色,當演員處於極度疲倦的狀態時,他更容易將自己想要的效果灌輸到演員腦袋裡。“他怕我們有太多時間休息,做自己的事,把拍戲的狀態打掉。寧願你澡都不洗直接睡覺,第二天還是前一天的狀態。”鄭人碩每天最後一個走,大部分時間直接睡公司。
找演員的時候,張作驥希望合作對象多挪出一點時間,“導演習慣用時間去了解一個人、觀察一個人,這樣他可以知道怎樣幫這個演員加分,也讓演員幫他的戲加分。”他給碩哥加的分是利用他豐富的情感詮釋,和另外兩位男主角比,碩哥的經歷更豐富,能更自然地呈現。
張作驥以“生活即戲劇”聞名。他會提前三個月讓主演住到拍片的房子里,並囑咐他們帶一些私人物品,消除陌生感,順利進入設定的場景。
碩哥帶去了衣服、鏡子、窗帘、床罩、枕頭、棉被,還有一張自己的海報,“這就是我的東西,就是我的房間。這種感覺隱隱約約,不由自主,自然而然。”不是自己的東西就用時間培養感情。片中從頭到尾出現的死飛腳踏車屬於飾演哥哥的黃尚禾,尚禾去公司騎着它,訓練也騎着它,下班也騎着它,自然而然就成了他的東西。
黃尚禾是張作驥這麼多年合作的演員中第一個學院派出身,習慣了起用素人演員的張作驥給他設定了更容易銜接的背景:曾在美國留學,和男友分手,自殺未遂回到台灣。白天在電影公司上班,晚上在gay吧當舞男。美國的戲份,是黃尚禾上一部電影的內容。
鄭人碩與黃尚禾的激情戲是整部電影的高潮。試戲時,導演看出兩人沒放鬆,他拍拍鄭人碩,“誒,你要不要喝點酒?你想,你愛一個人,男生愛男生和男生愛女生一樣嗎?萬一這是你最後一次演出怎麼辦?”“他一下開玩笑,一下又很嚴厲,慢慢讓你找到感覺。”
拍完,鄭人碩蹲着大哭,在持續近二十分鐘的哭號中,他雙眼緊閉,目之所及一片漆黑,腦袋裡的畫面千重萬重,家人、朋友、女友、工作人員,戲裡碩哥的辛酸,演員碩哥的拚命,工作人員碩哥的困苦,糾結成複雜的情感,一齊湧上來,化成淚水往外釋放。哭到聲音漸小,導演摸摸碩哥的頭,抱了抱他。
生活中的碩哥和劇本里的碩哥被導演打破界限聯結在一起,給鄭人碩帶來了太多驚奇。“我不會覺得我在做演員,我在和這些人相處。導演把你逼到絕境,但他總會第一時間從後面把你緊緊抱住,不讓你受傷。”
《醉·生夢死》首映當天,張作驥因酒後性侵被判三年十個月有期徒刑,也缺席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醉·生夢死》獲得了十項提名並拿下四項大獎。在領取最佳剪輯獎時,碩哥和前女友大雄代表導演上台領獎,沒有什麼時刻比那一幕更有“生活即戲劇”的感覺了。
鄭人碩
台灣演員。1982年出生,2001年出道,2015年以電影 《醉·生夢死》 中仁碩一角獲得第十七屆台北電影節最佳男配角獎,入圍第五十二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張作驥
台灣導演,出生於1961年,曾和侯孝賢合作並擔任《悲情城市》副導演。2010年執導的《當愛來的時候》,獲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攝影、最佳美術指導、觀眾票選最佳影片獎。2011年,繼侯孝賢、王童之後,成為第三位獲“台灣國家文藝獎”的電影導演。
《醉·生夢死》劇照
由張作驥執導,黃尚禾、李鴻其、呂雪鳳、鄭人碩主演的劇情電影。於2015年8月7日在台灣上映。該片描述一位母親、一對兄弟和一名房客共處一室的悲傷故事。獲第五十二屆台灣電影金馬獎十項提名,鄭人碩獲最佳男配角提名。
本刊記者丨張明萌 實習記者丨何鑽瑩
編輯丨翁倩 rwzksta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