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鴻眼中的《八佰》:我們都是蘇州河南岸的看客


最像戰爭的戰爭電影,它的主角叫“八佰” 


不經過點波折,可能就不值得等待。首映當天,在IMAX大銀幕上看《八佰》,最先讓我肅然起敬的是它作為一部電影、一部戰爭電影所達到的製作水準。雜亂紛繁的四行倉庫、來來回回的官兵跑動、南腔北調的對白聲音、搖晃緊張的鏡頭運動、複雜多變的場面調度、若明若暗的光影構圖,從一開始就將我置入故事現場,80多年前的歷史場景歷歷在目、感同身受。這種高能量的視聽強度從始到終都沒有鬆懈。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代表了當前中國電影的最高製作水準,絲毫不遜色國際一流電影。表演、攝影、燈光、美術、道具、服裝、化妝、擬音、錄音、剪輯,在管虎導演調度下,從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中體現出收放自如的有序性和節奏感。20多分鐘,觀眾不僅進入了令人窒息的戰前氛圍,而且黃志忠、張俊一、歐豪、張承、王千源、姜武、張譯、杜淳、張宥浩、魏晨、李晨、余皚磊、俞灝明、鄭愷等二三十位演員,將一群灰頭土臉的性格各異的軍人輪廓就清晰呈現出來了,加上蘇州河南岸的教授、賭場老闆等眾多人物也寥寥幾筆便形神兼備,這種化繁為簡、縱橫捭闔的起勢,基本確立了全片的格局和品質。



有了這樣的觀看質感,才會全神貫注地去理解敘事。很快我就意識到,它與傳統情節劇很不相同,這不是一部有確定主人公和集中戲劇衝突的電影,它圍繞“四行倉庫”之戰,給予了蘇州河兩岸數十位人物群像,有的來去匆匆,有的貫穿始終,有的在前半段出彩,有的在後半段傳神,真正的主人公就是這400多人所構成的“八佰”群像,以及南岸和天上飛艇中的“八佰”看客。這些人物形形色色,有槍林彈雨中的老滑頭,也有不知生死的娃娃兵;有冷血殺手,也有熱血青年……眾多人物都在刀刻斧鑿中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以至於他們的生死命運,會讓我們牽腸掛肚、悲喜交集。如果說,一開始我們還在人物的不斷出場、離場中試圖分辨出誰是故事的主角,到後來我們就完全進入了“八佰”群體之中,與他們一起在槍林彈雨中殊死決戰。雖然可能有少量觀眾仍然會執着地建構一個傳統的主人公故事,但大多數觀眾應該說都已經進入了影片所構造的“情景”之中,當陳樹生在白汗衫上寫下血書:“捨生取義,兒所願也!”,帶着一個個戰士用不同的方言報着籍貫和名字,作為人肉炸彈前赴後繼跳下窗口的時候,觀眾與影片中的南岸看客一樣,在淚眼婆娑中,已經不會再去分辨他們誰才是真正的英雄了……



一邊用血肉之軀直播,一邊在燈紅酒綠中當看客


如果僅僅是八佰戰士守衛倉庫的故事,這部電影不過就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戰爭片”。但實際上,從一開始,管虎就不滿足於呈現一場戰鬥,他更關心的是這場戰鬥背後對於中華民族的寓意。蘇州河兩岸的設計,為這部電影主題的宏大性提供了富有想象力的空間。南岸是租界區,住着達官貴人、明星教授、商業老闆、闊太太和洋大人,而對岸卻是面對數萬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幾百名孤軍奮戰的戰士。正如劇中台詞所說,四行倉庫的南岸是天堂,北邊就是地獄。南岸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國人洋人,都成為四行倉庫戰鬥的“看客”,成為這場戰爭的“觀眾”。八佰壯士的戰鬥,正如其原本的歷史意義一樣,有了某種“表演性”:官兵們用鮮血和生命上演着一場寧死不屈、不忘國恥的生死大戲。南岸的各色人物,有的血性飽滿,有的猥瑣膽怯;有的義薄雲天,有的苟且偷生,但在“八佰”壯士面前,最終大多成為抗戰主旋律的合唱者。他們從戰火硝煙中奔馳的白駿馬中,看到了中華民族不死不滅的龍馬精神。蘇州河兩岸,既是中國抗戰的縮影,也是中華民族性的一面鏡子。如果沒有那麼多人的“隔岸觀火”,中華民族何以苦難如此深重;如果不是有像“八佰”壯士一樣的“中國人的脊樑”,中華民族何以能夠最終贏得抗戰的勝利。



從敘事來說,當士兵們捆着炸彈慷慨赴死的時候,觀眾已經淚流滿面,《八佰》的高潮到來得似乎有點早。後半段象徵和寫意的渲染過於密集,多少影響了影片後三分之一的力度和強度。但這些都無法掩蓋這部電影熠熠生輝的光彩。它對戰鬥場面的影像呈現,它對人物群像的生動刻畫,它在還原殘酷真實的同時對詩意的追求,它對民族心理的多維度反省,它對龍馬精神的熱血謳歌,可以說都體現了中國電影值得驕傲的製作品質、藝術水平和精神力量。“八佰壯士”的故事,在當時就廣為傳頌,其意義就在於它是中華民族不屈不饒、浴血奮戰的精神象徵。在國難當頭的當時就曾被改編成電影和其他藝術形式廣為傳播,成為激發中華民族抗戰決心的一面旗幟。這也是結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之後,國共兩黨領導人共同稱讚的民族英雄壯舉。因此,這部影片的價值,並非去重新考證歷史史實,而是藉助這一富有象徵性的歷史事件,讓今天的觀眾不忘歷史之恥,更不要忘記先烈的犧牲。



看什麼、看見什麼,取決於你想什麼、是什麼


文學藝術從來都不是對歷史事實的簡單還原,正如《三國演義》《水滸》並非就是歷史教科書一樣。顯然,《八佰》也不只是去還原一段“歷史”,而是藉助這段歷史來觀照更大的歷史和更深刻的民族性,在歷史史料的基礎上加入審美選擇和道德判斷。眾所周知,1937年8月上海爆發淞滬會戰,歷時三月,中國軍人付出了傷亡30萬人的慘重代價,雖然戰敗但卻讓日本“三月亡華”的野心落空。《八佰》講的就是淞滬會戰後期的“四行倉庫保衛戰”。電影在基本歷史判斷上沒有明顯偏差。當然,影片的真正主題並不是去做歷史文獻的重現,而是試圖用“八佰”作為鏡子,給予今天的觀眾更多的情感觸動和精神警示。



歷史長河,滾滾向前,電影所呈現的這些在文獻記載中“有名”或者“無名”的官兵,早已消失在時間煙塵之中。今天的我們都不過是“八佰”那段歷史的“看客”,也是電影《八佰》的看客。種種不同的讀解,反過來倒說明這部電影有多種的闡釋和分析空間。從某種意義上說,看什麼、看見什麼,其實往往取決於我們想什麼,更取決於我們是什麼。(作者:尹鴻,系清華大學教授、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電影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