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者的姿態 --吳貽弓與中國電影現代化運動 | 厲震林

吳貽弓(1938-2019)

在中國電影史上,作為一個運動和思潮,俗稱的“第四代”導演是存在時間最短的。當年,他們集體發表《北海宣言》,宣告一個代際開始,並以《苦惱人的笑》《生活的顫音》《小花》《城南舊事》等影片證實。五年之後,在呼嘯闖入中國銀幕的“第五代”衝擊之下,“第四代”迅速瓦解,轉化為個人行為。“第四代”是中國電影現代化運動的發軔者,但是,最終卻自覺後衛了。

然而,就在這五年——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吳貽弓卻已經完成了一個電影導演的形象塑造,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或婉約或濃烈或悲壯的一頁,並最早為世界所接受,也為中國社會所熟知。

吳貽弓的幸運何在?因為在中國電影現代化運動中,他始終是一個先行者,一個儒雅、睿智和富於詩情的先行者形象,長長地投在中國電影的歷史背影上。吳貽弓提出,現實主義發展必須與現代化相提並論,沒有超前便沒有進步。他的每部影片,都有既定的美學目標,充滿前衛意識與理性自覺,既有可能是“現存審美範式”的捨棄,也有可能向“經典審美範式”致敬,或者開創“新的審美範式”。

1956年,吳貽弓考入北京電影學院

但是,他又不一味地超前,而是合理的中庸,或是傳統的完善。他在創新與經典之間努力尋找着平衡,儘管這種平衡是十分艱難的。

他的電影,有極大成功的,也有票房庸常的;有成熟圓潤的,也有跨度生澀的;有吸收廣元的,也有堅守傳統的。他是“第四代”的一個標本,蘊含有豐富的“第四代”人文內涵,反映了“第四代”的歷史進步性和局限性——他們是改良派,而非“第五代”的革命;他們的電影如同春風徐來,比“第五代”意韻更加深遠和雋永。吳貽弓是“第四代”的一個美學存在。

中國電影現代化運動所涉及的形式美學、紀實美學和影像美學三個階段,吳貽弓均以適度超前的先行者姿態,或引領或深化或加魅,將個人的美學理想深深鑲嵌其中。

《我們的小花貓》(1980)

他的第一部短片是《我們的小花貓》。當時的主體文化格局是“傷痕文學”,他卻是“小寫”,寫了老人、小孩與一隻小花貓之間的關係,迴避了“文革”場景的“正寫”,以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折射了時代的風雲,飄蕩着淡約的人性人情。與同時期其他導演比較,無疑棋高一籌,且流露了一種個人風格。

《巴山夜雨》(1980)中的張瑜

與吳永剛聯合導演的《巴山夜雨》,則進一步深化,一是將容易產生煽情效果的戲劇性橋段“虛寫”,而聚焦於內心的變化,或者靈魂的撞擊,將人作為電影表現的中心,有着濃郁的人本主義精神;二是不像其他影片一樣的“主題清晰”,好人壞人一目了然,該影片主題含蓄深沉,他自己說“真正好的作品,它的主題思想並不那麼容易用幾句話來概括”;三是散文化風格漸趨圓熟,已然可以發現《城南舊事》的端倪;四是吸收了若干形式美學的修辭手法。在當時的歷史坐標中,《巴山夜雨》是一座美學的高峰,有創新有個性有發展。

紀實美學階段,巴贊、克拉考爾的紀實理論在與中國導演的遇合、掩體和誤讀的關係中,已經產生了《沙鷗》《鄰居》《見習律師》等較為典範的影片文本,但是,吳貽弓被驚為天作的《城南舊事》,在紀實美學初級階段的基礎之上,將紀實美學與中國傳統的意象美學無縫融和,以離別作為情緒和情節的勾連中心,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童年遠去了遠去了,比青澀含混的紀實美學大大推進一步,是一部標準的中國氣派、風格和特色的模範影片。如果要說中國電影學派的話,《城南舊事》就是經典樣本。

《城南舊事》(1983)劇照

在張軍釗、張藝謀、陳凱歌掀起的影像美學思潮之前,吳貽弓的《姐姐》已有最早的實踐。應該說,吳貽弓是影像美學的肇始者。《姐姐》輕敘事,重影像,希望能夠實現“象外之象”的美學效果。他自己說:“從時間上來說是1983年,還在《黃土地》《一個和八個》這些影片的前面,當時,我就想在對待電影的看法,對待怎樣拍攝電影這些方面要創新、要探索,所以就採取了一個走得較遠的做法”,“摒棄了情節性,摒棄了人物性格,人物都變成了符號,而着重地把如何敘述擺到了一個相當突出的地位。”該片在發行上雖然失利,在學術上卻是彌足珍貴。

吳貽弓(左一)在《闕里人家》(1992)拍攝現場

新時期文化史經歷了從人到心理又到文化的三個發展階段,吳貽弓的《闕里人家》已將觸角探入中國文化深處,它是深邃的,也是微妙的,更是悖論的,這是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化家族與近代、現代中國歷史的糾纏和博弈。吳貽弓把它比喻成一個“打開的結”,啟示觀眾如何駕馭歷史責任和道德責任的平衡關係。

由此,也就確立了吳貽弓在中國電影史上的地位和方位。他是一個先行者,是中國散文電影的“國標者”,也是踐行中國電影綜合功能的實踐者。

今年五月,吳貽弓接受本報獨家專訪時斟酌良久,在病榻上寫下了“上海電影萬歲”

這裡,有個人的充沛天分,也有開放時代的環境、教育背景的熏染和中國文化的滋潤。吳貽弓是幸運的,能將自己對藝術的愛和感情播撒在改革開放的中國溫暖土地上。

吳貽弓的電影歷史,對於現今的我們依然是意味深長的啟示:一是電影應是創新與傳統的平衡把握,必須超前但又不能一味超前;二是需要防止淺薄的現實主義,電影不能迴避社會屬性和矛盾;三是工業化過程不是同質化過程,要閃爍着個性美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