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盡頭的橋洞下。
透明的雨傘收起,露出一副清麗面孔。
“拐子(大哥),借個火?”
對視,交錯。
“你老婆來不了了,你要是願意,我可以替她。”
開場幾句話,音量不高。
但論尺度,已經響亮到足以載入2019華語片年鑒。
剛過額頭的超短劉海,一嘴麻利的武漢話。
要不是細細聚焦。
你可能很難發現這是銀幕上的桂綸鎂。
01
距離桂綸鎂上次擔任主演過去2年了。
她最近一部片子,豆瓣評分5.7(《巨額來電》)。
距離刁亦男上次擔任導演過去4年了。
他最近一部片子,豆瓣評分7.5(《白日焰火》)...
自合作分別後。
像是老天在他倆中間擺了面鏡子,倒映着對方。
又像是在預示着彼此的必然重逢。
共赴這一場《南方車站的聚會》。
這次的“聚會”排場不算小。
野鵝塘旁邊,光影斑駁。
喧鬧得無稽,安靜得詭異。
每個人都化身奇形怪狀的夜行動物。
表面上。
你看周澤農(胡歌飾)衣裳染血,大開大合。
儼然一副末路梟雄,歷劫窮途的氣概。
你似乎隨着他的痛苦而喘息。
隨着他的疲憊而焦躁。
理所應當覺得他應該是主角?
錯了。
不信?
來看導演怎麼給他設計的結局。
當數十倍於他的警方圍堵過來的時候。
他應聲倒地,絕無逃出生天的機會。
等到雨過天晴之後。
是姑娘們孱弱的身板,護持着拿命換來的那30萬。
這時候再回頭,你才發現。
劉愛愛(桂綸鎂飾)之於周澤農,一直是奔走驅馳的動因。
從最開始的農哥下令,愛愛傳信。
一個逃,一個找。
再到後面的愛愛動搖,農哥爆發。
一個躲,一個追。
《南方》之所以成為黑色電影,很大原因就在簡單的5個字:
人狠話不多。
這點,當然在靈魂人物胡歌身上應驗。
全片下來,他很少有大段的對白台詞。
但。
真正掌握劇情暗線的,反倒是戲份更少的桂綸鎂。
一套化骨綿掌以柔克剛,有意無意間讓胡歌也成為棋子。
導演這次對她不薄。
也難怪戛納首映後,有朋友感慨:
“以這種方式,給《白日》中的桂綸鎂一次補償。”
“補償”背後,也是更多的挑戰。
桂綸鎂在採訪中回憶道:
“《白日》的時候,導演更多放手讓我自己去做。到《南方》,他一直在推進我。”
用含蓄的表演,去觸及電影中鏡頭呈現不到的曲折。
難。
更何況,還有那兩場直擊審查邊界的情慾戲。
一場主動,一場被動。
比已經足夠大膽的《送我上青雲》還多1場。
當然,條姐不是用簡單的數字來做高下評斷。
只想突出《南方》的特別。
桂綸鎂的特別。
把“劉愛愛”和“吳志貞”的角色重疊在一起,你可能會驚訝地發現。
36歲的桂綸鎂,在訴說慾望的這條路上已經走了那麼遠。
遠到甚至有些看不清她的起點。
02
2000年,桂綸鎂讀高二。
有天下午,她剛跟男友吵架,獨自氣鼓鼓地在台北西門町換乘捷運。
這個時候,迎面走來一個陌生人。
拿起DV機,說是要替電影選女主角。
她尷尬地配合著,對着鏡頭擠出了一個無所謂的微笑。
人家問她,有什麼想和導演說的嗎?
她沉默半天,留下聯繫方式就走了。
不久後,她接到《藍色大門》的邀約。
很久後,她才知道當年19歲的林青霞也是在這裡被星探挖掘出道的。
17歲,她成了衣袂飄飄的“孟克柔”。
看上去都是少年美好的影子。
但事後她回憶。
第一部電影,她就拍得相當“痛苦”。
因為導演易智言,是個非常嚴格的人。
而且,他的嚴格不在技巧上。
而在感情,必須要誠實。
可17歲的小女孩,哪個不心事重重?
哪能做到百分百信任鏡頭,信任導演?
所以她沒少發小脾氣。
有場戲,她騎腳踏車。
導演都喊卡了,她還沒停,一個人賭氣騎出去很遠。
等到氣消,她又騎回來。
發現全劇組的人都在原地沒動,等待着她。
這件事在當下,就讓她明白了一個現在很多藝人都未必懂得的道理:
戲比天大。
所以高中畢業,她選擇出國留學,遠離名利場。
所以她選擇和表演不相干的法語專業。
因為演戲這件事,急不來。
等到學成回來,她下定決心走上這條路的時候。
剛好《不能說的秘密》欽定她為女主。
面對媒體,周董直接透了底:
“路小雨這個角色,我就是按照她來設計的。”
《秘密》里的路小雨,活潑動人。
打從剛露面,就對周董演的葉湘倫青睞有加。
有一種近乎夢幻般的暗示。
對這部片子稍有回憶的同學們應該明白。
這個時候,路小雨剛剛完成魂穿。
葉湘倫對她來說,是認知20年後世界的第一扇窗口。
因此。
究竟是一見鍾情,還是好奇小貓?
還沒戳破。
直到葉湘倫帶她來到音像店,為她戴上耳機的那刻起——
她的驚喜,像是新生兒剛剛睜大雙眼。
“我看過了世界,謝謝你幫我隔絕喧囂,讓我看到了你。”
答案才真正清晰。
《秘密》一出。
各種讚譽瞬間淹沒了桂綸鎂。
易智言說她“保有青澀的感覺”。
作家韓松落說她像是“舊日的女同學”。
更別提當時的對手周董。
音樂王子,營銷鬼才。
一面由衷地感慨她很有“初戀的感覺”,一面悄悄地提點——
“小鎂,學生這條路你可以一直演下去。”
話音剛落。
《秘密》上映第二年,徐克就找她演了《女人不壞》。
在裡面,她是“鐵菱”。
一個愛好拳擊的朋克少女。
雖然片子口碑一般,但開啟了她新的可能性。
再接下來的作品,更家喻戶曉。
正是益達拍的那部名為《酸甜苦辣》的廣告片。
一首老歌,一個爽利的美人,一趟不知終點的旅途。
這套片子火到什麼程度?
它被稱作“電視廣告時代最後的神話”。
現在的廣告入門課程,都會把它搬出來做案例分析。
從此。
新的標籤貼在頭上,覆蓋了她原有的那張。
一個字,颯。
2012年。
她帶着這股狀態回歸校園,拍攝《女朋友,男朋友》。
觀眾會納悶。
轉了一大圈,怎麼又演回學生妹?
她自己倒是釋然——
我們班有這麼多同學,隔壁班也這麼多同學,每個人都經歷學生時期。我可以演一千種學生啊,它有很多可能性,有很多故事。或許不再用那麼絕對的心態說我就再也不演學生了。
劉德華看了她演的“林美寶”,說她很有層次,把缺乏安全感的少年時代到世故,再到中年後的坦然都演了出來。
桂綸鎂自己,也憑着這個角色拿到人生中第一個金馬影后。
隨即,開啟了連續三年提名金馬最佳女主的時代。
極靜的,極動的。
跟隨不同的導演,桂綸鎂都已經體驗過了。
接下來,終於有個導演開始幫她收集起全部的面向。
達到流動的平衡。
03
細品品桂綸鎂這張臉。
平眉骨,瞳距略寬。
像一杯氣泡水,寡淡卻不乏味。
總之,不媚,不欲。
對此你反倒看出。
徐老怪的“怪”。
怪在偏要逆人設,逆形象特徵給桂綸鎂賦予角色。
刁亦男的“刁”。
刁在對瞬息情緒的捕捉。
桂綸鎂說,他像是一隻鷹。
他似乎一眼就算準這個土生土長的台妹,能演出他心中那個遊走在慾望的冰窟窿旁的東北小妮。
於是,就有了《白日焰火》。
抽象的化學反應起勢。
但,怎麼具象化呈現呢?
刁亦男對桂綸鎂外形上的要求就一個字——
白。
白到血管可見,白到近乎病態。
唯有這樣,才能體現“吳志貞”冰封的情感和呼之欲出的渴求。
要達到這一點,得吃苦頭。
桂綸鎂當時從台北帶來厚厚的棉衣褲,都不能穿上。
只能挨凍。
在這種寒冷裡面。
她的冷漠,她的放縱,她的沉默才更有力量。
她的存在,讓整部《白日》變得更複雜。
也讓結尾處的那場出賣,變得更難進行道德審判。
《白日》獲柏林金熊獎後。
桂綸鎂頭上的標籤又多了一個——
文藝片女神。
在國內,這標籤往往又和另一件物事相關。
那就是頭頂上懸着的那把“剪刀”。
可不是嘛。
拍《海洋天堂》的時候,她跳鋼管舞的戲份被剪。
拍《白日焰火》,更是被剪掉將近一半的內容。
但刁亦男有辦法成全她。
《白日》國內上映的版本,桂綸鎂和廖凡的親密戲份並不直給。
導演又給她加了一場。
正是走下摩天輪吃的那頓早飯。
刁亦男說,怎麼表達男女“睡了一覺”那檔事?
莫過於倆人天亮一起吃的早餐。
到了《南方》,刁亦男給桂綸鎂的挑戰更大。
“陪泳女”。
和秀麗的湖光相對,是骯髒的交易。
更難的是。
這樣的群體,是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
所以。
第二次合作,桂綸鎂還是壓力不小。
她最早進組,為了讓方言盡量沒有瑕疵。
她刻意晒黑皮膚,鑽進城中村生活,為了契合角色的工作特徵。
她甚至流連於風俗場所,為了抓住“劉愛愛”的魂。
其實整部《南方》,給條姐印象最深的反倒不是她那兩場情慾戲。
而是她剛帶周澤農上船的短短几十秒。
這一刻。
她短暫地卸下了在岸上的爾虞我詐,回歸到自己最熟悉的水面之上。
寧靜、自在。
職業帶給她的魅惑,這才從泛紅的臉頰微微漾開。
這兩種狀態的切換,讓“劉愛愛”彷彿變成童話里的美人魚。
水中,搖曳身姿。
岸上,刀鋒起舞。
對於一旁的周澤農來說。
一顰一笑,無不催情。
胡歌看到她的靈氣,說她像鹿。
廖凡看到她的技法,說她像鴨子。
記者問她,哪個是真的“桂綸鎂”?
她說,都可以是。
這也是條姐對她最愛重之處。
對於女明星來說。
“標籤”是她們的飯票。
但對於女演員來說。
未知才是她們的魅力。
她還接受過一個類似“快問快答”的專訪。
大家知道,這種訪談對受訪者要求很高。
因為沒有過多時間組織語言,所以內涵幾何,一眼便知。
當別人問她,桂綸鎂是什麼?
一般藝人面對這類問題,可能會快速想到幾個符合自己人設的形容詞。
但到她這裡。
我不太認識她。
這是她的本能。
也是我們的幸運。
有幸在華語銀幕上,存在這樣一抹顏色。
她會像阿甘口中“媽媽的巧克力”一般。
你永遠不知道她的下一種味道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