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 劫後餘生的激情

他是音樂大師也是社會活動家,與死神擦肩不改熱血本色

蔣豐

人物簡介:坂本龍一,1952年出生於日本,1978年以專輯《千把刀》出道,1987年,負責電影《末代皇帝》的配樂並因此獲奧斯卡、金球獎及格萊美獎等。2014年,因患癌症淡出樂壇。今年4月,其自傳《音樂即自由》中文版上市。

不得不承認,世界上真的存在毫不費力的天才。比如顏值在線,技能過人,剛剛發行了新專輯,又出版了中文自傳《音樂即自由》的坂本龍一。

遺憾的是,這本自傳實在無法給心懷音樂夢的年輕人提供太多參考,因為對於細節和奮鬥始末的描寫太少。它更像大師的一本記憶相冊,波瀾不驚地把他牛哄哄的一生娓娓道來。正如他在自序里說的:“拾取記憶里的片段,然後彙整成一個故事,這種事情完全不符合我的本性。 然而,我對於自己如何成為今日的坂本龍一,也很感興趣。”

奧斯卡、格萊美、金球獎,拿下北美三大殿堂級獎項的坂本龍一究竟是怎樣煉成的?或許,一邊看着他參與的電影,一邊聽着他譜寫的音樂,再回想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能得到一絲答案。

超越常人的起跑線

關於自己前半生的成就,坂本龍一把它歸功於“自身所處的環境”。畢竟對很多人來說,他就是個贏在起跑線上的人。

坂本龍一的父親是河出書房的編輯坂本一龜,曾是三島由紀夫等日本名家的責任編輯。母親是帽子設計師,在銀座的珠寶店工作,周身流淌着藝術氣息。外祖父就更厲害了,財經界知名人士,擔任過航空公司的董事長,與日本第五十八任首相池田勇人是老同學,也是一輩子的至交。坂本龍一進的幼兒園也不一般,所有孩子按照要求都必須學習鋼琴。3歲的坂本龍一也因此接觸到音樂,還沒上小學,就先學會了作曲。

坂本龍一那強烈的自我意識,在小學時冒出了尖尖角。有一天,老師讓他們勾畫未來的夢想職業,有的小朋友選擇做醫生,有的是企業家,有的是音樂家,但坂本龍一拒絕做選擇,他說:“我無法想象自己變成某一種身份,而且,從事一份固定職業,也是我有些難以理解的概念。”

儘管沒有從小立志做音樂家,但坂本龍一的天賦得到了很好的培養。10歲時,家裡就請東京藝術大學的教授做他的鋼琴指導教師,到了14歲,“神童”坂本龍一居然認為自己是音樂大師克勞德·德彪西轉世,還照着德彪西的簽名練習書寫。如今的坂本龍一顯然對自己這一段頗為不滿,說小時候的自己就是 “待在柔軟溫暖的溫室中,幾乎可以說毫無作為”。

進入高中後,坂本龍一的文藝青年氣息全開,讀書成為他的最大興趣。他在學校圖書館的借書量,始終名列前茅。

在音樂上,坂本龍一有着更深的耕耘。他在作曲上模仿過巴赫、貝多芬、德彪西,大學入學考試被要求“7小時寫一首奏鳴曲”,他第一個交卷,而且非常出色。哪怕是大學畢業後不想工作,繼續“賴”在學校里讀研究生,從不去上課,畢業時交出的管弦樂曲還是被日本作曲家協議會會長、日本音樂著作權協會會長黛敏郎大加讚賞。

“如果要搭訕女孩子,我通常都是聊政治”

照理說,有着高起跑線和飽滿的求知慾,坂本龍一應該往“優秀學子”的路上越走越順才對。但偏偏他內心還有一團躁動的小火苗,鼓動着他往個性青年的路上越走越偏。上大學時,他深深迷戀披頭士樂隊,瘋狂收集披頭士的照片和周邊產品,只有了解披頭士的人,才能成為他的朋友;因為打籃球很吸引女生,他就拋開音樂,報名參加校籃球隊;又因為看到參加學生運動的學長,頭上纏着繃帶像早年間的好萊塢動作片巨星史蒂夫·麥奎因,他也投身於學生運動,還讀了不少政治書籍,包括《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和《共產黨宣言》。

坂本龍一坦言,學生運動對當時的他來說,很大程度上成了“泡妞利器”。“如果要搭訕女孩子,我通常都是聊政治。‘越南現在發生的事,你的看法如何?’對方就會回答:‘我覺得戰爭是不對的事。’然後,我就約對方一起去示威遊行。遊行時,我會體貼地保護她,讓她盡量站在隊伍中間,不要被警方的機動隊打到。”

上世紀60年代,坂本龍一的想法越來越激進,喊出“一起解放被資本主義操控的音樂”“用音樂為工農兵服務”等口號,甚至還找到了一個批鬥對象——日本最具世界影響力的現代作曲家武滿徹,批鬥的理由是:“武滿徹那傢伙居然使用日本樂器,立場有點右傾吧?”

可大師畢竟是大師,當坂本龍一戴着紅袖箍出現在武滿徹面前時,武滿徹卻欣賞起了眼前的這個“憤青”,認真細緻地回答坂本龍一的質疑:“音樂是世界的,但也一定是民族的,是民族貢獻給世界的。”武滿徹的回答對坂本龍一日後的創作理念產生了重要影響。

直到今天,坂本龍一依舊流淌着憤怒青年的血液。儘管已定居紐約,他還是會不時飛回日本,參與反對政府重啟核電站的活動。2015年,日本參議院特別委員會通過了新《安保法案》,因罹患癌症而宣布休息的坂本龍一也出現在包圍日本首相官邸的人浪中。身披黑色雨衣的他,舉着大喇叭說:“請大家不要把這當成一時興起的行動,就算《安保法案》通過了,也絕不是結束。請和我一起,堅持下去,把行動繼續下去。”

如果說,年輕時的坂本龍一是為了酷而搞事情,那麼如今的他,是真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要做出100年後人們依舊想聽的音樂”

坂本龍一被中國人熟知,主要是因為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導演的《末代皇帝》。1987年,他在《末代皇帝》中飾演滿洲國的“夜皇帝”、滿映理事長甘粕正彥。最初,導演安排甘粕正彥切腹自殺,但坂本龍一不肯配合,覺得將切腹和日本人聯繫在一起是恥辱的事情。他說:“甘粕正彥在法國生活過,是個時尚美男子,這樣的人怎麼會讓自己死得血肉模糊?”貝托魯奇被他說服,改劇情為舉槍自殺。電影中,坂本龍一還有一句歇斯底里的台詞,“Asia belongs to us ”(亞洲屬於我們)。作為反戰人士的坂本龍一無論如何都喊不出來這句話,差點讓貝托魯奇在拍攝現場“噴火”。

比起演技,坂本龍一在電影中展現出的音樂才華更加驚艷。事實上,《末代皇帝》之前,他就已經在電影《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作過一回曲,受到當紅歌手大衛·鮑依的讚賞,還獲得了英國電影學院獎的最佳配樂。

據說擔任《末代皇帝》作曲時,坂本龍一會突然被導演要求“這裡來段配樂”,而他總能靠着感覺迅速完成,真是典型的天才。《末代皇帝》一共有3位作曲,除了坂本龍一外,還有中國的蘇聰和美國的戴維·波恩。與其他兩位不同,坂本龍一創作更多、更豐富。他像是一位集大成者,是東方音樂與西方管弦的混合體。片中,溥儀登基的配樂、貫穿全片的主題曲,都出自坂本龍一之手。他的創作中,二胡、古箏、琵琶、小提琴等樂器混合交融,將全片厚重的歷史感推到極致。

從1978年發行專輯《千把刀》出道,到1988年憑藉《末代皇帝》拿遍奧斯卡、金球獎、格萊美的最佳配樂,僅僅10年,坂本龍一完成了從日本到全球的跨越。

2014年7月,出過200多張音樂專輯、40多部電影配樂、20多本書的坂本龍一宣布自己得了咽喉癌,終止一切演出。這一年,他62歲。患病前,坂本龍一還曾謙虛表示,自己拒絕“音樂家”的稱號,因為“我這個人既不是革命家,也未曾改變世界,又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改寫音樂史的作品,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但是跟死神交過手後,坂本龍一的創作熱情再次井噴。2015年,病情稍有迴轉,他就立即復出,接手了《與母親生活》《荒野獵人》《怒》等電影的原聲配樂。2017年1月,他又宣布將發行新專輯《async》。async,本是個網絡用語,意為“異步的”,就是不要求通信設備之間保持同步。坂本龍一借用這個詞,表達了一種博大包容的音樂理念,他將很多不同頻率、似乎不會有交集的聲音,合奏在一個空間,神奇地產生了交集。

為了做到精益求精,專輯所有內容他都親力親為。他曾發誓,無論人生剩下20年,還是兩年,都會把時間用到音樂上。“我要做出100年後人們依舊想聽的音樂。”

然而,這樣一位日本人的驕傲,卻一點也不為自己的祖國驕傲,他說:“我非常擔憂日本的未來,自從2012年安倍晉三就任首相,發生的最為不幸的事情之一就是日本人開始自誇自大,太多電視節目都是如此,我對此感到噁心。就像所謂的‘酷日本’,我覺得那樣一點都不酷。”他表示自己不會為2020年東京奧運會作曲,因為“我討厭日本官方,我想他們也討厭我”。

看來,享受過盛名,經歷過生死,坂本龍一心中住着的,依然是憤怒而執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