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顧曉剛: 從家鄉IP吸取靈感, 想拍一部獻給父輩的家庭史詩電影

電影《春江水暖》在剛剛落下帷幕的第28屆金雞百花電影節獲得了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和最佳音樂兩項提名。導演顧曉剛上台領取獎盃並替本片的音樂總監竇唯向組委會和劇組表達了謝意。雖然最終本片遺憾並未斬獲任何獎項,但它仍是今年華語電影里最為獨特的作者電影之一。

《春江水暖》以杭州富春江畔為背景,講述一個普通三代家庭在日常生活中所經歷的人情冷暖。片中,古稀之年的家母在壽宴上意外中風後失智,四個兒子輪流照顧她, 而他們各自的家庭也面臨現實考驗。在四季的更迭中,當代中國的人文景觀與市井風貌隨着故事的展開得以顯現。

導演本人更願意將本片稱為關乎家鄉的風物誌。而之所以想要拍攝這樣一個故事,是源於近幾年家鄉的種種變化。繼G20峰會的舉辦、2020年亞運會落地,整個杭州市區迅速進行有機更新,顧曉剛的家鄉富陽縣也變成杭州下轄的一個區。基於此,他便着手構建了一個當下生活在富春江畔的家族故事,希望能將他所感知的社會圖景變幻展示給觀眾。而這部《春江水暖》還只是三部曲的卷一。

在視覺呈現方式上,《春江水暖》則從600年前元代畫家黃公望的傳世名作《富春山居圖》中汲取靈感,按導演自己的話說:“我們在創作過程中真的是潛入春江,黃金萬兩,我們看到中國文化能夠反哺到我自己的電影創作中,所以就希望藉由三部電影能夠讓我和我的團隊專註到這個系統中去更加深入的研究和探索,不管是對美學還是對電影本體來說。”

顧曉剛導演在廈門金雞獎出席導演論壇時,主持人跟顧曉剛分享身邊四位朋友看過《春江水暖》的感受,稱這是一部特別值得看的電影,大家都看哭了。導演在表達謝意的同時,強調這部電影並不是一部悲情的文藝片,而是一部家庭題材的類型片。言下之意,他希望更多的普通觀眾能走進影院感受這部影片所蘊含的感動與愛。

該片從今年5月戛納首映以來,接着在FIRST青年電影展、浙江青年影像展、香港亞洲電影節、第32屆金雞獎、海上影展等地放映,一路收穫肯定與好評,期待定檔那天跟更多的觀眾見面。

以下為採訪實錄

記者:子久

以小見大,顧家折射當下社會圖景

票神:最初是怎麼想到要和《富春山居圖》結合呢?

顧曉剛:最早還是我自己,本身在北京拍一個跟傳統文化有關的紀錄片,於是自己也對傳統文化開始有一些了解了,然後回家開始創作。最主要的還是基於家鄉有一幅傳世名作《富春山居圖》,那我們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和場景也是在富春江邊,那自然而然就會去想,如何用一個語言去講述,如何把中國傳統繪畫和電影結合的可能性。

票神:那最早是什麼時候開始動筆開始寫劇本?

顧曉剛:最早是16年,然後是16到17年一年的劇本,然後17的夏天開始拍攝。一直到2019年的春天完成。

票神:因為片中是跨越了四個季度,從夏天拍到了第二年春天,但是我沒想到的是,可能只是一年完成的,結果看到片尾走字幕最後是19年的春天還在拍攝。

顧曉剛:是拍了兩年。

票神:所以當中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顧曉剛:拍兩年的原因,坦白說也是因為,我們這個電影在初期沒有找到投資。因為這個電影它有很多所謂的探索性,一方面要拍一年四季的非常具像的四季的變化,也啟用了大量非職業演員,然後還有探索中國,傳統美學和繪畫這一方面。其實,我們在創投也拿了很多的獎。但是真正大家要來投資這部電影的時候,可能都有各自的一些想法,他們會擔心這個演員這方面,可能需要職業的,然後又是那麼長的時間,所以就造就了這樣一個兩年的拍攝。

因為這部電影,它比較特殊的是,它是一幅時代市井畫卷。就是它的時代是在發生着變化,當時我想,在還沒有找到投資的情況下,就開始拍這部電影,也是基於杭州這幾年的變化。就是說從G20到2022年因為要承接亞運會,我的家鄉也要造三個亞運會的場館,整個城市在發生着非常大的有機更新。其實我是想把城市的變化,能通過一個故事呈現出來。就是這個城市是在變化的。我覺得不能等待。所以我非常需要去先啟動這個拍攝。那還有就是演員,他們是電影最重要的一個內容。就是這個市井的質感,還有關於這個畫卷師對美學上的探索。所以當時,最重要的還是基於這個現實的城市的變化的原因,先開始了拍攝。所以第一年也最重要的先拍了和城市相關的這些劇情。然後到了第二年,我們找到了現在的出品方,就是工廠大門影業之後,包括後來加入的愛奇藝和大地,就一起合力把影片後續的拍攝完成了。

票神:你剛才談到了杭州這幾年的發生變化,那你是如何理解人和空間的關係的?

顧曉剛:就像剛剛聊到就是拍這個故事,最大的起源就是想,把杭州這幾年的變化,就是當下在發生這種劇烈變化想通過故事呈現進去,所以當時想了四個職業,比如說老大他是經營飯店的,那他是對照的是一個人間煙火的感覺。然後老二是一個漁民,那他是偏向適合遠方的空間。然後老三是一個賭徒,他可能就偏向一些更社會邊緣一點,看不到的一些緯度的,然後老四是一個建築工人,他是一個時代的參與者。其實是想了通過四個職業,然後構建成一個家族,通過一個家族的當下非常切實的故事,能把一個社會的圖景能展示出來。

票神:片中的攝影機運動特別有風格,您是怎麼思考的?

顧曉剛:對,在《春江水暖》這部電影裡面,最除了製片上的一些困難,其實最困難的也是在這個美學上的探索,就是我們也是一邊在拍,一邊在完善這個探索體系,就是如何呈現這種繪畫感和古意感。不是一個形式上的復古,不是說為了形式而形式,它是如何滿足敘事和故事的。

那在影片中,最直觀能看到的,就是大家常說的幾個長卷鏡頭,就是長鏡頭,這幾個鏡頭在寫劇本的時候,其實已經比較清晰了,我們希望電影能給觀眾非常直觀地看到一種中國長卷繪畫的這種閱讀感,它是徐徐展開的。但是如何在整部電影中去呈現這種繪畫的感受,我們的確做了很多探索。

主要還是從中國繪畫的諸多原理中去轉化,就比如說像你剛才聊的很多人物的這種調度和轉換,其實就來自於我們中國傳統繪畫中的一個觀念和原理——人物共享空間,我們稱之為“人物共享敘事空間”。因為就像山水畫,它的前景中景遠景,可能在同時進行着不同的故事和敘事,比如說前景,我們看到一個草堂,然後主人和賓客聊天。然後門口又有童子在那等待,可能在遠處又有一個商隊在行走。再遠處可能又有一個人煙的感覺。所以我們把這個觀念和原理用到了電影中,也就是電影里經常提到的“平行蒙太奇”,通過簡潔的方式來完成多組人物關係,和多個故事的組接銜接的這種傳統方式。它的好處就是既完成了美學這部分的表達,但又能去完成敘事。

《春江水暖》是卷一,整幅畫卷營造無限時空

票神:聽說您本身就是學習與藝術相關的專業,那您最早接觸到《富春山居圖》是什麼時候?

顧曉剛:坦白說,因為它就是家鄉的一個IP,其實可能什麼公交車站或者是哪,但是你不會特別有印象去記這個了,包括對《富春山居圖》還有對中國傳統文化,一直都是一種好像比較木訥的感覺,比較老人家玩的遊戲活動,可能項目之類,沒有太多去關心過。其實也是基於拍這部電影,對《富春山居圖》也好,或是以《富春山居圖》為入口的一個整個中國傳統繪畫,進行了一個新的了解。發現原來其實正是因為不了解,產生了誤區,包括觀看的誤區,所以才不知道如何去欣賞這些繪畫。

票神:您對影片的開頭和結尾的一開始是怎麼設想的?

顧曉剛:因為《春江水暖》是在文本上做了一個挺中國傳統文學的審美設計。就是春夏秋冬四季正好代表了四個兄弟,我們也是以這樣的章回體來進行敘事的。包括到最後,其實片尾你看到有一個彩蛋。如果從這個方面來說,《春江水暖》其實是在呈現中國繪畫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一個美學觀念——“無限時空”。就是它是在那進行循環的,以及本身我們在這部電影中設置的,它就是一個所謂的三部曲的概念。其實在片中也能看到,我們整個叫《千里江東圖》,我們是希望觀眾看完這個電影,他有一種無限延續下去的感受。其實告訴你後面還有,在那一個流動銜接的新的故事。

票神:那下面的第二部的創作進行到哪個階段了呢?

顧曉剛:我們下一部也在寫大綱,就是它是一個新的故事,錢塘就是在杭州。

票神:我們聊聊音樂吧,剛剛也得了獎,就是您最初是怎麼想到找竇唯老師的呢?

顧曉剛:首先這部影片我們在做所謂的美學風格的時候,其實還是會找一些基點,比如說電影方面有台灣新浪潮,這種偏文人式的風格等等,然後當然也有《小城之春》。但在音樂上,我當時聽到竇老師音樂的時候,就覺得是最接近的。它雖然不是電影,但是我們覺得就是它至少在音樂領域完成了一個古為今用的藝術生長。就是它來自於中國古典,但是它又是完全當下的。其實《春江水暖》這部電影,也就是花了150分鐘講了一個當代家族非常具有時代意義的故事。如何把傳統安放在當下,就是適合當下其實你發現是有連接的,而不是剛才提到的說,一想到傳統和中國畫和我們沒什麼太大關係。好像就是一個供在那的一個狀態。其實《富春山居圖》就是給了大家這方面的啟示,如何和古人的這種連接,對當下真的是有意義。

然後具體的實施,的確就是靠我們整個製片團隊的努力,因為開始也給他寫了郵件,其實也等了很久,也沒有消息,然後又發動製片團隊的力量,就是讓他能不能看一下郵件這樣。然後後來終於看到了,因為他看到郵件的時候,我們片子已經都拍完大半了,就只剩下春天那部分的結尾。然後音樂也都加上了,因為開始就照着他以往的音樂風格去拍攝。所以當時,我自己也比較有信心的是,就覺得如果只要竇老師他願意看一下我們的片子,我們覺得應該能打動他和契合的。

票神:您如何看待當下的富陽與600多年前黃公望筆下的富陽人們的生活狀態呢?

顧曉剛:我的家鄉稍微特別一點,它現在叫杭州富陽區。它在G20之前的時候還屬於一個縣級市,就是經過G20之後變成一個區,所以才導致這幾年巨大的一個變化。如果僅從杭州的話,我覺得也還是有挺大的變化,它這個城市的活力以及外國人的數量,使它變得更開放和國際化,處於跟世界同步的一個狀態。但在我的家鄉富陽還好一些,因為它還沒和杭州地鐵通上,所以其實它相對保留了比較好這種市井氣息,或者說一些古樸的質感。雖然它城市建設是有變化的,但是基於這個城市中的人,就是大部分人還是維持着這種已有的人情世故,或者是他們的這種做派方式和生活觀念,其實這個就決定了這座城市的質感吧。

沒有為形式而形式,希望普通觀眾也能看得懂

票神:您希望觀眾看完電影能感受到什麼東西?

顧曉剛:其實我們反而就是最期待的就是普通觀眾。因為我們這部影片從5月份戛納一直到現在,跑了很多電影節。其中有一場是最特別的是在秦皇島的阿那亞,單向空間在那邊做了一個文學節,做了一場放映。因為大多數電影節的放映都是影迷,或者同仁前來觀影。但在那場文學節,大部分其實都是本地居民,或者有一些慕名而去的朋友。那場放映完之後的討論,其實沒有一個人聊電影美學或者所謂的觀念,大家聊的全是電影的故事,就是和他們很類似的情感。特別是一個大爺就是,大概60多歲,他一直問我年紀多大了等等。他說你這個電影真的是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其實就是一下子給我們很大的信心。因為本身拍《春江水暖》這部電影的初衷,我就想拍給我們甚至父母這一代,他們都能看得懂的一個故事。至於其中的文藝和我們所說的文藝,然後才希望他們在看這個故事的時候,對我們國家的民族文化,特別是幾千年的審美美學,給他們看完之後至少有一些審美上的啟發和舒服的感覺。

票神:您如何看待台灣新浪潮和日本是枝裕和他們的一些家庭題材創作?

顧曉剛:因為任何一門藝術都不會是無本之源,我們在做這部片子之前,也會站在前人前輩們的肩膀上進行探索。我們希望能藉著他們的力量或成果,去看看還能不能再去發展。所以,完全是去會去吸收秉承所有的養分。就比如說像侯孝賢導演,影響了無數的創作者,比如有日本的是枝裕和和賈樟柯導演等等。但大家都會從他的影響上承接發展自己的風格和系統,但是侯孝賢就像一個文脈一樣,每一個作者都在前人的基礎上,在那發展生長。這就是一個自然規律。

票神:這兩年有好幾部以浙江為背景創作的電影像《漫遊》《郊區的鳥》等等,您有跟家鄉創作者交流嗎?以及怎麼看待所謂的“浙江新浪潮”?

顧曉剛:我們肯定有交流,他們都看過我的片子,但是我因為各種原因,都還沒看他們兩個的片子。

其實主要是機緣比較難得,正好大家年紀都差不,又都同時間拍完長片處女作,還都沒有上映,所以是處於這麼一個狀態,就是非常難得。它的確一下子就會形成好像一個話題,包括我們自己也會覺得,就是你會發現,其實不孤單嘛。大家都在北京,其實你會發現身邊很多人都在拍攝,據我自己所知,其實不僅我們三個,身邊還有很多剛剛拍完,都還沒有放映的,就是這種狀態。可能這幾年對青年作者們來說是一個好的創作時代吧,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