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帥: 商業和我, 無解

他說,像初戀一樣敬畏電影、拍電影,這是最好的生命體驗

本刊記者 余馳疆

王小帥

1966年生於上海,1989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1993年以處女作影片《冬春的日子》成名,之後因《十七歲的單車》《青紅》《闖入者》等電影獲諸多國際大獎。2019年3月22日,其新作《地久天長》上映,該片曾在第六十九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包攬最佳男演員、最佳女演員兩項銀熊獎,備受矚目。

王小帥很少把自己逼到這樣的狀態:電影《地久天長》上映前的某一天,他在工作室安排了密集的採訪,媒體以“車輪戰”的形式一家接着一家。和時下一些進退自如的導演相比,王小帥的確不太精於應對採訪,他的回答要麼太實誠直白,要麼太抽象艱澀——前一種情況容易引發輿論危機,後一種則會讓記者無從下手。

不過,也有一些記者選擇迎難而上。有位網絡媒體記者,專門挑了微博和豆瓣上許多惡評念給王小帥聽,想讓這位以“愛惜羽毛”著稱的導演逐一回復。這些惡評包括:“結尾真是畫蛇添足”“無聊,很多衝着史詩去的導演最後都拍成了歷史教科書”“最後半小時完全塞滿了令人尷尬而虛情假意的各式‘和解’”……

一開始,王小帥還能心平氣和地解釋兩句,可評論一多,他便有些着急,只是不斷地重複:“他一定沒有超過22歲。”這個採訪結束後,王小帥坐到了陽台邊的書桌旁,人癱靠在椅背上,兩腿交叉架在桌上,點了一根煙,閉上了眼。

“因為現在高科技啊,我覺得門檻就降得好低,而且觀眾批評電影是最容易的。”王小帥對《環球人物》記者說,“看一個畫,聽一個古典音樂,他搞不清楚,不敢隨便說,只有電影,任何人都可以批評,這個不好,那個好。”

他有些無奈。

“我只是個補漏的人”

《地久天長》是一部未映先火的電影。2019年2月16日,該片在第六十九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同時拿下最佳男女演員獎,這是華語電影在“三大”(戛納、柏林、威尼斯電影節)上史無前例的成績。

那天晚上,男主角王景春、女主角詠梅相繼上台,兩人都有些激動。王小帥也很滿足:“你坐在下面,看着你創造的兩個人物在聚光燈下獲得如此高的榮譽,特別好。”

頒獎結束後,王小帥看到有媒體寫道:“從來沒有見過一對演員演夫妻,能這麼天衣無縫,這麼讓你相信這是一對真夫妻,在命運里缺一不可、相依為命地走下來。太感人了,所以就把這倆都給他們。”

有時候演員和電影,是互相的運氣,有微妙的緣分。《地久天長》本來定了另一位男演員,但臨時出了問題,王小帥情急之下半夜給好友王景春連發3條短信。王景春對記者說:“我早上醒來一看,估計他那邊有狀況。聊了一下,就說行,沒事兒,我來。”當時,王景春甚至連劇本都還沒看到。

詠梅是王小帥看電視時定下的。《地久天長》劇本創作時,詠梅參演的電視劇《懸崖》正在播出,王小帥看後覺得她的東方女性特質和劇本契合,表演狀態也對。本子完成後,王小帥就首先想到了她。

詠梅收到劇組短信是在吃午飯時,一個小時後,標有“詠梅專閱”的劇本送到,她從中午看到了天黑,“眼淚都流幹了”。第二天,詠梅約了王小帥,說:“我拍。”

讓詠梅流干淚的劇本,講的是一對平凡夫妻——耀軍和麗雲的故事。40年里,他們經歷下崗、喪子、流浪、逃離,一生都在和失獨的痛苦對抗,也在和過去的人、事、記憶糾纏。兩個小人物,成了時間的載體,被時代裹挾着、推搡着。許多影響了一代中國人的事件在這對夫妻身上聚焦,讓電影帶上了紀錄片的意味。

“我是60年代生的,經歷了中國發展巨變的幾十年,感觸良多。”談到創作初衷,王小帥說,“2015年,國家實行新的生育政策。那時給我的觸動就是,過去的幾十年,中國形成了獨特的家庭結構和社會結構,而到這時候,我意識到一個新的時代要開始了。”

所以,王小帥決定講述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特殊的“一家三口”的故事。它可能會面對爭議,可能也不適合市場,甚至會在口碑和票房上雙雙摺戟。“我一直沒有想去改變大家的看法,或形成某種共識。只是有個別的地方被時代遺漏了,而我就是那個補漏的人。”

他說,這個故事沒有原型,但它確確實實發生過。

忍受不了湊合的假東西

開拍之前,王景春和詠梅沒有交集,詠梅甚至連王景春的臉都沒有印象,而當王小帥把兩人湊在一起,火花就來了。

“我拍到中間的時候,就說一切都有了,一切都是自然生成。像泥土裡的種子,你把水澆完了以後就自己在長。”有一場戲,失去孩子的兩人躲在房間里,拉着窗帘。“外面過小年、放鞭炮,小茉莉(劇中角色)來探望,他們招待她,每一個動作都是從生活里長出來的。”王小帥不說話,不給指令,機器開着慢慢拍,突然,鞭炮停了,瞬間安靜下來,王景春嘆氣說了一句:“小年了。”那種失落和滄桑,讓王小帥起了雞皮疙瘩。

在片場,王小帥常常提醒演員克制,不要哭。故事和情緒很濃,但表演要剋制,這種反差會讓觸動更強烈。往往遇到這種戲份,演員在鏡頭前拚命不哭,王小帥就在監視器後淚流滿面。

因為學美術出身,對於場景真實,王小帥有強烈執念。“現在好多電視劇拍年代戲,都希望主角穿得乾淨、鮮艷,要做舊的話就簡單塗下,這樣其實缺乏生活的質感。”所以,當一些道具師按照電視劇的工作模式操作,王小帥就會不斷提醒,讓他們警覺起來。

這樣的執念是一種習慣。2003年拍《青紅》,故事發生地的貴州老區已經被新樓盤包圍,服裝也搜集得不理想,於是王小帥決定重新找場地、搭景,挨家挨戶搜集老面料,服裝全部自製。“但即便這樣,也不能百分之百復原過去,那些童年記憶里的山水花鳥,包括空氣里的泥土香味都已經消失殆盡了。”2011年拍《我11》,取景難度更大,他只能自己掏出部分資金重修了樓房、街道,“這一切做完後,居然吸引了十里八鄉的人前來參觀,很多已經遷出去的廠里的老職工拖家帶口地趕回來,說看到這一切彷彿穿越了時空一樣”。

到《地久天長》,更是找不到七八十年代的景了,王小帥只能從廢地里一點點搭出景來。“我們在廢墟裡面費了很大的勁,找了無數道具,然後去組成需要的場景。”

詠梅記得一場戲,她戴着發套、化着老年妝,拍完過了很久,王小帥越看越不對勁,實在不能接受,就要求詠梅把真頭髮漂白,全劇組回去再拍一遍。“導演就是沒有辦法忍受那種湊合的假東西。”詠梅說。

“這是黑澤明都沒辦法解決的問題”

《地久天長》很長,初剪4小時,成片3小時,投資、宣發都很有顧慮,王小帥卻說,一刀也不能多剪了。“有一些電影是需要慢慢看的,如果沒有過程,上來就嘁里喀嚓的,就沒意思了。”

“可是,3小時真的很長。”《環球人物》記者又重複了一遍。

“長嗎?《復仇者聯盟4》也有3個小時。”

“那是個商業片,它可能就需要這個時間。”

“我的片子也確實需要這個時間。”

曾有人問王小帥,為什麼老是做和市場相反的東西,他回答:“我覺得自己只能悶頭做自己喜歡的電影。之前我看黑澤明的訪談,有人讓他趕快拍個商業片,黑澤明說沒辦法,我就喜歡這麼做電影。連大師都沒有解決的問題,我也沒法過分要求自己。我和黑澤明一樣,面對商業,是無解的。”

對於拍片,王小帥的確很少妥協。1990年,剛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王小帥被分配到福州電影製片廠,“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感覺23歲的自己就要永遠離開北京,離開朋友了”。

在福州兩年,王小帥寫了五六個劇本,引起不小震動,同事都希望廠里能走出一個自己的導演——當時福州廠的片子都是把廠名借給外面的人去拍。那時是“計劃時代”,每年攝製都有指標,福州廠一年一個名額,所以外借廠名最保險。於是,在一次次希望和失望中,王小帥還是沒能拍到片子。

1992年,北京電影資料館領導到福州廠視察,說有個叫王小帥的年輕人不錯,應該多拍電影。廠里領導回答:“我們這大學生還年輕,想要獨立工作還得鍛煉5年。”王小帥也在現場,聽到領導回復後沒過兩分鐘就站了起來,走出會議室,上樓收拾行李,打包回北京。“我從聽到‘5年’到踏出廠門,用時不到15分鐘。”回京後,王小帥找到中央美院附中的老同學劉小東、喻紅,拍了他的第一部電影。全劇組七八個人,拍攝地是美院附中4樓辦公室,耗時5個月。

1993年底,這部名為《冬春的日子》的處女作被香港影評人介紹到溫哥華電影節,之後又去了柏林、鹿特丹,王小帥一舉成名。之後10年,王小帥又拍了聚焦城鄉二元結構矛盾的《十七歲的單車》、講述偷渡客故事的《二弟》等,在戛納等電影節上拿下大獎,卻也因“未經審核擅自參展”等原因被禁止拍片。

2003年,王小帥被通知參加一場針對所謂“地下導演”的會議,參會的還包括賈樟柯、張元、婁燁等。那場會議,王小帥得到兩個信號:一、他能繼續拍片了;二、中國電影要走市場化,以後民營公司也能自主出品了。

會議結束後,王小帥、婁燁和賈樟柯,找了一個酒吧坐下,沒有人歡呼雀躍。“我們知道在新的市場化、商業化之後‘應該’做什麼,但心裡的聲音一直告訴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酒吧里的小會上,3個人各自做了決定。不久後,王小帥把《青紅》提上了日程。

“埋下的種子多了,破土的幾率還會少嗎”

2003年後的中國電影,高歌猛進,15年總票房翻了20倍。王小帥卻沒有趕趟兒,依然拍着私人化、帶紀錄色彩的文藝片。中國第五代導演集體轉型時,有記者問第六代的王小帥怎麼看,他回答:“你們已經失去了一個張藝謀,還想再失去一個王小帥嗎?”

“很多人說我瘋了,太不識時務,但我覺得必須有人去走窄道。這條路不會比頭一個10年好走,可能會越來越難。可是,埋下的種子多了,破土的幾率還會少嗎?”

《青紅》《我11》《闖入者》,就是王小帥15年間埋下的種子。3部電影,講的都是三線建設的故事,脫胎於王小帥的童年經歷。他生在上海,幾個月大就隨着父母來到貴州,在貴陽郊區的光學儀器廠生活了13年。那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工業大遷徙,千萬工人、解放軍和知識分子,從發達城市來到中西部三線地區支援建設。在貴陽,王小帥遇到過押上身家性命帶着妻女“逃離工廠,回到都市”的父親,聽說過“嚴打”期間技校里複雜的男女故事,這兩件事合在一起,成了《青紅》的框架。《我11》是王小帥的童年自傳,《闖入者》則是三線建設的後續,電影中的老太太,早年為了爭取“回家”名額出賣朋友,日後在贖罪與驚恐中度過。

3部電影在敘事和表現手法上都異常冷靜,帶着鮮明的王小帥風格。“我不是人們說的藝術瘋子,我也不欣賞要麼笑抽了風、要麼哭瞎了眼的表意方式,我更不願用哭和笑來和觀眾交流,我想在一種相對理性的角度優雅地打動觀眾。”總有人替王小帥惋惜,說“眼淚剛有就剪掉了,功力還是差一點”。“但我就是不希望煽動別人的感情,達到自己的目的。”王小帥回應。

正因如此,3部電影都在國際上獲獎,也都在票房上失利。這讓王小帥有了一絲矛盾。一方面,他不願意為了市場改變自己想拍的東西,“我也試過努着勁兒去做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比較難堅持”。但另一方面,他又擔心票房過於慘淡會讓自己陷入困境,“所以每個片子拍出來後,我都會‘不要臉’地到電影院宣傳,哪怕只能是碎碎叨叨地去傳播,我也不放棄”。於是,當新片票房不如預期,他就在微博和豆瓣上寫情深意切的“致觀眾信”,在朋友圈發“撩哥撩妹就去看超長時間的《地久天長》”,反而引發不小爭議。最後,王小帥只能悻悻然回應:“我果然還是不適合營銷。”

或許,這並不是王小帥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中國文藝片導演共同面對的現狀。在藝術和市場,自我和商業之間,他們始終沒有找到最平衡的解。可是,採訪的最後,王小帥說:“即便如此,我還是會繼續,像初戀一樣地敬畏電影、拍電影,因為這是我最好的生命體驗。”